第8章 逃兵

逃兵

下飛機後,江彥楠和卓芩還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多虧卓芩本身是搞旅行社的,因此地接的車輛早就妥帖安排,從機場到醫院,已經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擦黑。

進病房前,江彥楠先和卓芩打招呼去了趟洗手間。為了避免麻煩,一路上他都沒怎麽喝水,但此時也到了紙尿褲負荷的極限。

在出發的機場,卓芩見他拄拐時以為他受了傷,關切了幾句,他沒否認也未承認,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事”。卓芩顯然沒有往壞處想,甚至露出了玩味的表情,恐怕是覺得他帶傷探病是情難自已,還在為自己的閨蜜感到高興呢。

只是一會聞樨要是問起他的腿,他該如何作答?也許也只能撒謊說是一時不慎扭傷。

可這樣隐瞞真的好嗎?

鼓起勇氣走進病房,卓芩正在和半坐的聞樨說笑,見他進門,兩人的笑容更深。

“江彥楠,你腿怎麽了?”聞樨像是意識到了哪裏不對,頓時收了笑意。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杖,卻止步不前。

“我先回酒店了,江彥楠,這裏可交給你咯。”卓芩起身,笑笑地朝病房外走去。

“大老遠來,也不陪我多坐會。”聞樨半真半假地努嘴撒嬌道。

“得了吧,親閨蜜,不玩虛的,我也是真累了,明天白天再來看你。”從江彥楠身側經過時,卓芩還不忘使了個眼色。

江彥楠緩步往病床邊走,他想努力控制步态,卻因為坐了大半天的飛機和車,腿部越發無力。他知道,在聞樨面前,他的異樣掩飾不住了。

“你的腿怎麽了?”

這是聞樨今天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他很想像被卓芩誤解的那樣說自己只是不小心扭傷,可是當聞樨蹙眉凝望他的那一刻,他決定吐露一部分的真相,哪怕那很殘忍。

“因為一些原因,我殘疾了。也許前兩次你沒有看出來……”因為沒有看出來,所以才會對他這樣的人還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聞樨微怔了幾秒,眼底有淚霧,手卻伸向了他,挽住他在床沿坐下:“原來是這樣。”

——不!

江彥楠的背脊不由一僵,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殘疾只是讓聞樨更加确定,他之前的“保持距離”并非心中無她。她雖然眼眶充滿潮意,睫毛還挂着細小的淚花,柔情卻在唇角漾開,鋪滿了整張臉頰。

“多久前的事?”

“好幾年了。”他的胳膊微微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

“哦,在我給你寫那封郵件以前?”

“嗯。”

“我明白了。”

不,聞樨,你完全不清楚狀況!江彥楠惱恨自t己怯懦,竟張不開口告訴她自己真實的病情。

“你不想問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嗎?”他心情複雜矛盾地問。

“我不問。有一天,你自己想說,再告訴我。”聞樨柔柔地道,将他的身體扳向自己,“我經歷過失明,那時候,也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的情況,我也是複明之後才有勇氣給你寫信,我想,我明白這其中的苦衷。”

“可是我不會好了。”他咬牙說出這句話。

“沒關系啊,你知道嗎?你剛剛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第一眼根本沒看到你拄着手杖哎!我只看到了閃閃發光的江彥楠。”

他被她誠摯熱烈的語氣震撼到,她甚至不是用那種小心翼翼的安慰口吻,而是在直白的訴說衷腸。

“你這幾天身邊沒人照顧嗎?”他岔開話題。

“有啊,你們來之前,我的助理在的。只是他也是男生,晚上陪護也不方便的。我這邊好多了,又是住的單間,萬一有需要可以随時叫護士。

“沒有通知家人嗎?”

“我爺爺年紀大了,又經歷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我不想他擔心。”

江彥楠後悔遇到她的傷心事:“好了,不說了,躺下。”他問,“吃過晚飯了嗎?”

“訂了餐,還沒送來。對了,你也沒吃吧?我多訂了兩份,你随意吃點吧。”

正說着,護士送來了今晚的餐食。江彥楠此時确實又餓又渴,也就和聞樨一起吃了。

“看你恢複得不錯。”見她吃飯胃口很好,他放下心來。

“其實我是好多了以後才聯系的卓芩,你知道他,病人有時候會很想撒個嬌。只是真正病得七葷八素的時候,是連撒嬌的力氣都沒有的。”她看向他,眉梢唇角同時勾起,“我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她替我把你‘逮’來了。”

江彥楠暗暗苦笑:哪是別人把自己千裏迢迢“逮”到這個地方,這甚至稱不上“願者上鈎”,簡直是他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來靠近她!

“對了,你今晚留下陪我嗎?這裏有陪護床,你可以睡。”

“你不是說男生陪護不方便嗎?還有護士也可以照顧你。”

“那怎麽一樣?而且我不需要特別的照顧,只是想你能陪陪我。”

“我……我對床的要求很高,醫院裏的床墊我睡不着的。但我可以等你睡着了再走。”江彥楠很想冷硬拒絕,但話到嘴邊卻不知為何走了樣。

“也好,你今天一整天确實也累了。回酒店休息肯定更徹底一些。”聞樨的話音裏沒有失落只有滿足,“你回程票買了沒有?明天還來看我嗎?”

“還沒,我來之前不确定你這邊的情況,也不知道自己會待幾天,不過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可能明天……”他看了眼聞樨盯着自己一臉舍不得他離開的表情,遲疑着改口道,“或者……後天回去。”

“後天說不定我都可以出院了。”聞樨笑得很開心,一雙眸子裏都似乎盛滿了期待,“到時我和你一起走呀。”

“身體要徹底養好了才可以,別逞強。”他把吃過的餐具收到一邊,“又不是回去就不碰面了,出院的時間還是要聽醫生的。”

“你回去後真的還會約我嗎?”

病房裏一時變得安靜,聞樨微揚起頭,在等待一個回答。

江彥楠終究溫柔地笑了笑:“想什麽呢?我之前就和你那朋友說過,等你從內蒙回來要請你倆吃飯的,不信你問她。”

“好吧,我其實也不想自己做事有頭無尾,等出院後我打算把手頭的工作完成好再回家。”

江彥楠大驚:“你都把自己搞住院了,還惦記着工作?我聽說你還讓suv的行李架倒下的行李砸傷了手臂,你還能拍攝嗎?”

“沒傷到骨頭,已經好差不多了。”聞樨嘆息道,“你知道嗎?本來我在搶拍弧狀積雨雲,可突然風速變得太快了,我和助理兩個人都抓不住車頂的行李,不小心被砸到了一點,幸虧也沒什麽大事。只是那些牧民太慘,後面有經歷了巨大的冰雹襲擊,損失慘重,我後面的拍攝重心就由氣象轉到了人文。也許并不是我最擅長的,可是那一刻我心裏是有拍攝的yu望的,我想拍被天災毀掉的莊稼,想拍災後瑟瑟發抖的家畜,更想拍那些需要幫助和撫慰的受災群衆。”

“聞樨,我明白你的感受,只是不放心你。”說出這句話的下一秒他便拄着拐,如觸電般彈遠了兩步。

他後悔自己說話不過腦:已經是這樣一副身體,他為什麽要流露毫無助益的關心、為什麽要給她毫無必要的希望?

“那你留下,陪我一起拍攝,順便還可以參與救助當地牧民。對了,我已經讓聞氏基金會也送來物資了,應該這兩天就能到。”

“我行動不便,這種場合只會給人添麻煩。”他硬着心腸說道。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我也絕不是要勉強你,只是我想你知道,就算在‘展翼行’的公益活動中,也不乏輕度殘障者幫助重度殘障者的例子,你這點程度的不方便根本不算什麽的。”

她的語氣不愠不怒,理智平和,似乎只想讓他明白一件事:他的殘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參與災民救助是這樣,對她如何看待他這個人也是如此。

“對不起,我博物館還有工作推不開。”他緩和了語氣,換了個說法。

“好吧,這個理由我接受。”聞樨豁達地一笑,“有時候,确實不該把公事和私事攪合在一起,那我們就各自忙碌,回頭再約了——我會記得你說的,你要約我和卓芩吃飯,我可等着了。”

“好。”他說,“你早點休息,剛好一些別說太多話。”

“你嫌我啰嗦?”

“不是,只是身為病人,情緒太亢奮了對病情不利。”

“那倒是,畢竟我已經興奮了一整天了。”

他的話令他酸楚,剛想嘆息,又勉強壓抑住。

“聞樨,睡吧,我看着你睡。”

畢竟是病着,這一天又說了不少的話,聞樨很快就睡着了。

江彥楠也累了,迷迷糊糊中也有了睡意。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竟被聞樨握着,他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又替她掩緊了被子。

他站起身,下身那股并不陌生的垂墜感令他原本尚且有幾分迷瞪的意識瞬間完全清醒。他白天沒怎麽喝水,一不小心剛才和聞樨吃飯時就連湯帶水喝多了幾口,加上蔬菜本身的水分,此刻紙尿褲已經接近飽和。

比起殘态日漸明顯的腿,更讓他尊嚴受挫的是HSP的典型症狀失禁。HSP每個病人的病情發展速度都不一樣,他的起病比他的父親更早,失禁的情況也比父親發病頭幾年要要嚴重。聞樨只是看到他有一點跛行,可是他要怎麽告訴她,他的問題遠遠不是目前表面呈現的那樣簡單。

他去救災,只能是累贅。災區是怎樣的條件?說句不好聽的,他這次帶的紙尿褲都未必能撐幾天的。

今天一天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車裏,随後到了病房又坐了很久,他的腿麻痹的症狀加劇。突然起身後的他擡腿愈加吃力,兩條腿交替向前相夾的角度越發像一把剪刀。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那個腦癱的鄰居家弟弟,雖然自己的剪刀腿步态暫時還沒有那麽嚴重,可他知道,他的病在一年比一年的惡化中,早晚有一天,會連這種醜陋滑稽的行走姿勢都無法做到,只能被禁锢在輪椅之上。

紙尿褲中超出飽和的尿液在摩擦擠壓中順着他的tui根流下,他的身體僵立住,忍不住回頭看了聞樨一眼——她睡得很熟,他舒了口氣,這對他而言算得上是種慈悲。

随後,他拿上背包,使出全力繼往病房外走,雖然步履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可是竟然走得很快。

他是一個逃兵,一個不馬上逃走就會被巨大羞恥感掩埋窒息的逃兵!

——他這樣一個廢人,甚至不想弄髒她房裏的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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