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掌心溫度
掌心溫度
第二天,江彥楠沒有出現在病房。
聞樨一直等他到了中午,終于忍不住打電話給他。
電話裏傳來播報登機的背景音。
“我在機場了。”他的聲音裏有真誠的歉意和隐約的無奈,“抱歉,臨時有事要趕回去。”
聞樨只簡短地說了句“一路平安,回頭見”,便挂了電話。
“就這樣?”一旁的卓芩看不下去了。
聞樨這個當事人反而一臉平靜,沖着好友點了點頭。
她不是裝作淡定,是真的沒有半分氣惱。準确地說,甚至在昨晚她便有預感——江彥楠今天不會來。
夜裏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她正下意識準備喚“江彥楠”的名字,病房門便被輕輕推開了,走廊的光從虛掩的門縫裏灑進細長的一條。江彥楠從外面走了進來。她閉上眼睛,打算等他來到病床前再睜開眼逗他。
他的步履蹒t跚,寧靜的病房內聽得到他手杖點地的聲音。
不一會他停了下來。她聽到了病床旁他微chuan的呼吸,正想睜眼睛,就聽到他的輕嘆。而後,額頭上方感受到一股溫暖的體溫和洗手液的淡香。
是他的手掌——離得那麽近,甚至刮到了她額前的碎發和肌膚上細小的絨毛,撩得她微癢。
可是那只手最終沒有放下來。
她聽到他轉身前輕輕說:“晚安,聞樨。”
聞樨把手機放到枕邊,接過卓芩遞來的切好的蘋果道:“別替我不平,他有他的苦衷。”
“哎,話說回來,不過他這次能大老遠過來,說他對你沒有半點心思我也是不信的。”卓芩一副琢磨的表情道。
“對吧?我也這樣想。他要回去就由他回去,我又不是找不到他。”
“怎麽?難不成你還要主動出擊啊?依我說,倒不如晾他一晾——有些男生就吃那一套。”
“他沒那麽幼稚。”聞樨篤定道,“我問你,當初你和應浔,是誰比較主動的?”
“怎麽突然提起這個?”卓芩面色一紅,眼底溢出甜蜜。
“我猜,無論是不是你先主動的,你一定也是明裏暗裏給了他很多的鼓勵,他才和你在一起的,對不對?”
“應浔他已經很勇敢了。”卓芩一副忍不住愛人辯白的模樣,“不過我比他更勇敢,幾次接觸後我感覺到了他對我的不同,所以我就直接問他了,問他是不是想追我……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說:是的!”
聞樨也跟着卓芩一起笑意加深:“那從你們彼此萌生好感到互相表白心意,中間也隔了很長時間吧?”
“那是挺久的,前後加起來得……四五個月。四五個月裏我們好像都在一種試探、躲避、又忍不住吸引接近的過程中。”
“也有糾結吧——無論你還是他。”
“哎,不糾結是假的。不瞞你說,你也知道他有聽力障礙,我當然會想到這一點對我們日後生活的影響。我猜,他考慮的就更多了。”
“這就是了,所以我理解江彥楠。你應該看到,他這次來拄着手杖。”
“你的意思是……?”卓芩一臉恍然大悟狀,“難怪從你們重逢到現在,他的一系列行為都挺矛盾的,原來根源在這兒!他是多久前發生的意外?”
“我沒有仔細問,只知道是我給他發郵件之前,所以他沒有回應我、甚至不敢看我的信。”聞樨道,“坦白說,勸人勇敢容易,易地而處自己也未必做得到。我當年失明、臉上疤痕又沒有修複的時候,我也不想被他看見,如果那時候他跟我告白,我大概跑得比他還快。”
“照你這麽說,他肯不遠千裏飛過來表達關心,哪怕‘撩完就跑’,也算是很有勇氣的了?”
“難道不是嗎?”聞樨單手托腮,“我要做的,就是讓他相信一件事……”
“什麽?”
“我也很勇敢。”
八月底,聞樨的工作告一段落。出院以後她又堅持了一個月的拍攝,而後又忙着處理聞氏慈善基金會的工作。九月初的一天她終于得閑,便去了江彥楠的貝殼博物館。
她沒有提前通知他,如普通參觀者一般買了票入場。沿着螺旋式上升的樓梯往上走,回憶起當時江彥楠陪在左右參觀的情形。他上下坡時那些辛苦的細節此時她才注意到,經常都需要扶着螺旋樓梯的扶手借力。再往前推想,第一次重逢時,他走路的樣子其實也是有些別扭的,所以他甚至沒有替她端咖啡。
身體變成殘疾的事很難張口吧?她的心感到鈍痛,可是,一想到他不顧身體不便且注定要袒露自己最想隐瞞的那一面,卻還忍不住飛到自己身邊時,她又覺得溫暖震撼。
雖然知道自己很冒昧,可她還是尾随着一名館員從工作人員通道走進了辦公區域。
她幾乎立即被發現了,正要解釋,那位館員卻搶先道:“我見過你!你是江館長的朋友?今天也是來找江館長的嗎?”
“啊……是啊,館長現在在辦公室嗎?”她強作鎮定。
“在的,我帶你過去?”
“上次來過,我認得路,我自己過去就好了,謝謝!”說着便加快腳步走了。
來到江彥楠的辦公室前,她鼓起勇氣敲了門。
“進。”聲音是江彥楠本人。
恐怕她是被當成來找他的工作人員了。不管了!她心一橫推門而入,四目相對時有幾秒的沉默。
“聞樨!怎麽是你?”他從辦公椅上倏然起身,打了個趔趄。
“你不來找我、我就來找你啊。”她笑着得自然又大方,語氣裏并無嗔怪,“我們差不多有一個半月沒聯系了。”
“你回來也沒有告訴我。”
“哦?我說了你就會聯系我了嗎?”
江彥楠怔了怔,低聲道:“會,我說過請你和卓小姐吃飯。”
“那頓飯先欠着……今晚我請你吃飯怎麽樣?”
“叫上卓小姐吧,還是我請。”
“少耍滑頭!”聞樨笑吟吟地道,“偏要叫你欠着那頓飯。”
“我以為我上次已經和你說清楚了。”江彥楠低聲道。
“你說什麽了?”聞樨不緊不慢地反問,“你指的是拄着手杖千裏迢迢趕到我身邊,向我展示你現如今有了殘障,這就叫說清楚了?”
“我覺得,很多話已經不需要再往下說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兩個都貧病交加、基本的生存都成問題,那麽我可以理解你說的話。可是,以我們兩個的經濟條件,你的腿又算得上什麽障礙呢?”她繞過辦公桌,站定到他的面前:“你瞧,大多數時候,你甚至都不需要拄手杖……”
驀地,聞樨敏銳地覺察到他的臉色大變,氣氛變得瞬間冷凝,似乎有冰塊封住了她的口,令她無法再繼續把話說下去。
江彥楠退後一步、面有寒霜地冷笑了一聲::“呵,我拄不拄手杖和你有什麽關系?你是覺得一個瘸子願意坐着飛機去外地看望一個老朋友就是對對方動心了嗎?你想多了,我不過是念在當年的情分!還有,不怕你生氣,我承認,被一個年輕漂亮又能力出衆的異性表白,本身是件很滿足虛榮心的事。一個在校園裏曾經很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在變成一個可憐的殘廢以後已經很多年沒有異性緣了,你的出現确實給我帶來一些安慰。——好吧,我承認,你也使我有一點感動!有一瞬間我不禁想‘不如就接受你的好意吧’!你一個大好前途的姑娘都不在乎‘向下兼容’一個殘廢,我一個殘廢的人又有什麽損失的?可惜最後我還是良心發現了!我不想騙你——我對你沒有那種想法。如果你覺得,你的自尊心不允許連一個殘廢都搞不定的話,你就繼續自讨苦吃好了,我奉陪!我是不在乎身邊多一個拿得出手的女朋友、至于你能忍受一個瘸子男朋友多久,随你!”
聞樨看着他,不知為何聯想到那些狗血愛情劇,這種場景下,男主多半是要挨女主巴掌了。
那番話是極傷人自尊的,不管真假,聞樨都覺得句句如鞭,抽得她無地自容。
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駁,也無力分辨其中真僞,只想馬上離開這裏。
她失魂落魄地跑出了江彥楠的辦公室,滿臉淚水,期間還險些撞到了另一間辦公室走出來的工作人員。
再次回到博物館展示廳,站在一枚巨大的庫氏砗磲标本展示櫃前,她跑不動了,努力調整呼吸節奏,讓自己平靜下來。
再次擡眸,玻璃上赫然映出江彥楠的面孔,她此時又羞又惱,一句話不說就推開他跑了。
“聞樨,你不可以就這樣跑出去,你是開車來的吧?你不可以在這種情況下開車!”江彥楠在螺旋扶梯口喊道。
他的聲音很大,在安靜的展廳內顯得突兀。聞樨卻對此假裝充耳不聞。
裝聽不見畢竟不是真聽不見。她知道江彥楠在身後追趕他。他追出來的時候沒有拿手杖,恐怕在這種坡道上是走不快的。
她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甚至偷偷回頭看他。
他的擡腿似乎有些乏力,足尖有些繃着,兩腿交替向前的姿勢很別扭。
原來他沒有拐杖的時候,走路是這個樣子的,這一次她才看清楚。
“聞樨,你別拿生命賭氣!”江彥楠追得有些氣chuan。
這句話反而刺激到了她,她扭過臉不看他,仍舊快步往下走。
“先生,你沒事吧!”身後不遠處傳來驚呼。
聞樨心一緊,果然見到江彥楠趴倒在地,一手還扒拉着欄杆試圖爬起來的窘态。
她想也沒想就往上跑回去了。
“江彥楠!你是白癡嗎?明明知道自己跑不過我,還追出來幹嘛?”她的聲音裏哭腔比先前更甚。
“我怕你鬧着情緒就馬上開車,太危險了!”見她回頭,他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下來。
“怎麽你要給我當t代駕嗎?”她餘怒未消,開始口不擇言。
他垂下頭,悶聲道:“以我目前的情況,或許可以考C5駕照。只是就算我拿到證,你的車我也開不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派人送你。”
她知道自己擊中了他,不覺和軟了态度:
“你還能起來嗎?要不要我去問工作人員借個輪椅?”
“不用,我可以。”江彥楠甚至拒絕了聞樨伸來攙扶的手,自己扶着欄杆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江彥楠,我是故意氣你的。”
“你指什麽?”
“代駕。”
“你說得也沒錯啊,我連你的代駕都做不了。”他的臉色因為用盡全力從地上起身而泛紅,連眼圈也是濕濕紅紅的,嘴角若有似和無的一抹輕笑,透着無奈自嘲。
“江彥楠,你說的那些鬼話,我一個字也不要信。”她貼近他,把他逼到緊靠樓梯扶手,“那天晚上,你在病房偷偷摸我的額頭,我都知道。”
“……我沒有。”
“你的确縮回了手,可是……”聞樨把自己的手掌伸向他的額頭,在和他的皮膚相距毫厘間停住,“你掌心傳來的溫度,我記了很久。有些東西,不是撤回就可以當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