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星一直在

星星一直在

江彥楠揚起眼睫,又落下,輕輕拿下她懸停在他額頭前方的手,溫柔中帶着些許壓抑的痛苦道:“聞樨,回去吧。我記得第一次和你重逢時,你就跟我說過‘我們不要再見了’,我覺得那是個不錯的提議……”

“那是因為你說你看也沒看就删了我寫給你的信。”

“對,沒錯,所以站在你面前的仍然是那個删掉你郵件的江彥楠。他沒有變!回到那時候,他仍然會選擇删掉你的信。”

“可是如果現在的我回到那時候,我不會只寫這一封郵件,沒有收到回音就放棄。”

“十封、一百封也一樣!聞樨,我一封都不會看的,更不會回你!”

“誰說要給你寫信了?當時我還是太膽小謹慎了!——如果換作現在的我,我會直接給你打電話!即使你電話變了,我也會想辦法聯系上你!”

“現在的你之所以敢這麽做是因為你覺得你成了占據優勢的那一方,不是嗎?”江彥楠聲音裏并無愠怒,只有清冷,“在你執着裏,是不是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無法接受我這個弱勢方的不知好歹?”

聞樨沒有馬上反駁他,反而認真思索了片刻,在他回身要走時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想了想,必須承認,或許真的因為你的殘障,讓我潛意識裏覺得與你的距離拉近了幾分。其實這是不對的,我道歉!”

“聞樨,你……”江彥楠連連搖頭,“你沒明白重點,我不是在責怪你,只是希望你看清楚我也看清楚你自己。”

“嗯!”聞樨點點頭,笑了笑,“明白了,今天就當你沒有接受我的表白。”

他的表情如釋重負之中帶着淡淡落寞:“回去開車慢點。”

廣播裏開始放閉館前的播報,聞樨問:“你也要下班了吧?”

“對。”似乎怕她提議送他回家,他又補充道,“我有司機送。”

“打電話給你的司機,讓他今天早點下班,不用送你。”

“為什麽?”

“誰說不能和表白失敗的對象共進晚餐的?”聞樨挑眉,聲調活潑潇灑,“師兄,賞臉一起吃頓飯不過分吧?要是真的不想欠我半分人情,這頓你請也不是不行。”

晚飯後,聞樨把江彥楠送回了家。江彥楠沒有請她上去。

這裏是市中心的頂級樓盤,全都是280平米以上的大平層。江家的房産也不少,原本也不長住在鬧市區。只是自從江彥楠的爺爺幾年前去世後,他們便搬到了這裏。郊外別墅環境雖好,上下樓不便的問題也可以用電梯解決,但畢竟偏遠,醫療資源也沒有現今住的地段方便。再者,江彥楠的爺爺是在老別墅內去世的,江彥楠和父親心照不宣,都不願細想這其中的悲哀無奈,只好默契地選擇遠離那棟充滿病氣哀痛的房子。

只是基因缺陷如魔鬼的影子,糾纏随行,并不是逃離了原本的住所便可以擺脫。

“到家後給我發個消息。”下車前,他終究沒忍住說了這句話。

“好啊。”她笑靥如畫。目送他走進大樓。

微信是今晚吃飯時才加上的。聞樨之前還在和他說一些這次拍攝途中遇到的趣事,突然就很自然地說了句:“哎,我們加個微信吧。”說着便低頭打開了二維碼,把手機伸向他。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表情語氣也都落落大方的,江彥楠沒找到理由拒絕,愣了半秒鐘便拿出手機加上了她。

相較于平時,今天他回家的時間已經算很晚了。他不愛社交,年少時還愛和夥伴打打球什麽的,随着病情進展,他連這樣的朋友也疏遠了。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每天過得都是單調得幾乎沒有變化的生活。與其說是自律,不如說是自我厭棄、得過且過。

父親已經睡下,他回到自己卧室的盥洗間,清理自己的身體。

花灑中的水流到臉頰的時候,他忽然想:自己能這樣站着洗澡的日子還有多久?

父親已經不能獨立沐浴了,最近這半年,甚至手指也有了輕微的不靈便。雖說HSP這個病大多只影響下肢,但其他方面的惡化情況也不罕見。他是早就做了最壞的設想的。

他後悔那晚在內蒙的醫院病房裏,他探出了自己的手。他沒想到,聞樨感知到了他手掌的溫度,也許還有所謂的“躍躍欲試”……

可是聞樨,如果讓你知道,這只讓你覺得浪漫有情、心旌搖曳的手,前一刻卻在洗手間裏近乎絕望地扯掉鼓脹的紙尿褲、換下弄髒的褲子時,你還會覺得想要它碰觸到自己嗎?

明年他才三十歲,他這個病沒有什麽意外的話還能帶病生存很久。這不是什麽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一旦聞樨得知他真實的病情,她又因為暫時無法想象未來的殘酷性處理不夠果決的話,他該拿她怎麽辦?難道要她和一個三十歲不到就連排洩都控制不好的男人捆綁一生嗎?也許現在他還能維持表面上的一點體面,可他清楚地知道:不知何時但一定會來的那一天,他會和他父親一樣,大小便完全失禁,癱瘓的自己也再沒有能力打理好自己的衛生,只能任由別人擺弄自己沾滿屎尿的身體。

到那時候,那個滿心期待他的掌心落下的女孩,只會恨他當時的不夠決絕。

道理他都想明白了。可是今天,當她把潔白的手掌懸停在他眉上的時候,他感受到了那股微小又玄妙的氣流,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又溫柔又堅定。他用了所有的力氣勸她離開,卻終究被她拉去共進晚餐。

餐桌上,她不談情不談愛,只談起自己喜愛的工作,談起她在國外時的生活,卻也只談開心的部分。她沒有想他打探他的一切,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話痨老友,只顧着訴說自己的別後經歷。

大多數時候,他是一個沉默的傾聽者。他承認,他很享受傾聽的過程。有幾次他都意識到自己唇邊的笑意了,又生生被他扯平了嘴角。他想,他是不該給人任何希望的,別人也好、自己也罷,都不要沉醉在這短暫一刻的虛假美好裏。

他不是個會因為單純雙腿微跛就放棄愛情的人。或許也會自卑掙紮,可如果僅僅是這樣,他是禁不住聞樨那樣勇猛的攻勢的。

真相比聞樨所能想到的最壞結果還要壞上百倍。他不想讓她知道,比起她立即逃離放棄,他更怕的是她在看清楚殘酷現實以前仍咬牙堅持——

先是毫無芥蒂地接受一個微跛的人、随後接受自己所謂的男朋友原來是個連尿都管不住的廢物;接着這個男人走路再也脫不了拐杖、一起外出時步态醜陋引得路人指指點點;再過幾年他徹底癱瘓坐上輪椅、每天都要被臭氣熏天的屎尿糊腚好幾次……不要說正常的歡/愛他無法給她,對着這樣一攤爛肉誰又會有興趣?連躺在一張床上都只怕是噩夢煎熬!

他怕她被過高的道德感捆綁住,失去一個女人應有的快樂人生。他也怕她中途棄他而去,如同他的母親抛下他的父親。如果是那樣,他寧可從來不被她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慘狀。他沒有那麽堅強,這兩樣他一樣都承受不起。

江彥楠洗完澡從浴室出來,雖然處于半失神狀态,還是憑着多年養成的慣性,先從藥瓶裏倒出每晚必吃的藥物,和水吞下。

床頭的手機振|動。他差點被嗆到,顧不得一邊咳一邊急匆匆拿起手機,果然看到聞樨發來的消息:

【到家啦。】

很簡單的三個字,甚至沒有加任何表情符。

他斟酌了三分鐘才回,內容比她的更短,只有兩個字:

【晚安。t】

“噗——”卓芩在聽完閨蜜的敘述後,在電話那頭直樂,“哈哈哈,你們兩個在比誰更沉得住氣嗎?很顯然,這一輪他贏了!他比你少一個字!”

聞樨撥弄着自己的一縷頭發,笑罵道:“哎呀,人家把你當正經參詳主意的人,你倒好,只顧說風涼話!”

“好了好了,其實我剛剛說他贏了不是真實判斷,依我看,他表面上‘固若金湯’,實際上卻是‘節節敗退’呢!”

聞樨來了興致,撒開了纏繞手指的頭發,從沙發上跳起來:“怎麽說怎麽說?”

“你一吹號角大張旗鼓要進攻,他就拒不開門;你失落扭頭狂奔、他就丢盔棄甲狂追;你才稍微改變策略,攻勢柔和一點,他就乖乖就範了:飯也和你吃了、微信也給你加了、你發消息,他雖然只回了倆字吧,但畢竟是回了呀!更別說你告訴我,你在內蒙住院那會,他偷摸你額頭!聞樨,我不是為了讓你好受安慰你,我是真的覺得江彥楠心裏有你。”

“不瞞你說,我也這麽覺得!”聞樨說着自己也臉紅笑了,“我也是發現對他不能火力太旺進攻,所以你看,我連發消息都只敢打三個字。好嘛,他比我還省!不過你說得對,三個字也好、兩個字也罷,畢竟是回了的!他不知道,我在給他發那三個字之前,是盤算了多久才發出去的,也許,他那兩個字,也有我不知道的內心軌跡呢!”

“喂,女人你适可而止,切忌腦補過度!”卓芩道。

“我知道,你放心,其實我也不是什麽天生戀愛腦,之前不确定他的心意時,我真的想過放棄。你看,自從我給他發過郵件沒收到回信後的幾年,我和你提過他嗎?沒有他的日子,我也沒有虛度。其實,往後也是一樣的,我一直覺得好的愛人并不是讓你覺得沒有他就人生全無意義,而是有了他,生活更有樂趣。江彥楠很好,是讓我覺得有趣的人,這世上最難得就是‘有趣’二字!遇到了,就像抓住機會,我願意努力一把。”

卓芩問:“你有沒有聽過女生不能太主動,不然男生不會太珍惜?就拿我和應浔來說,我覺得我主動提問他是不是想追我,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那時候他否認,我都不保證有勇氣再問第二遍。”

聞樨道:“我不會被‘女生太主動不會被珍惜’這種落伍的想法困住,如果因為這種理由就不被珍惜,那只能說明眼光不佳,那男生本身就不怎麽樣。我不認為江彥楠他會是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看走眼了,那這樣的男人珍不珍惜我又有什麽所謂?我可以離開——去工作、去戀愛、去找有意義的事情做。”

“還可以找我喝酒。”

“對,還可以找你喝酒!”

聞樨笑着挂了電話。走到陽臺,窗外是萬家燈火。星星雖然在都市的上空見不到幾顆,可聞樨知道它們都在蒼穹之上閃爍。

有些東西,不需要真切地看到,你便知道它在、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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