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沉靜如海

沉靜如海

付完錢,聞樨發現身旁的婦人還沒走,不僅如此,甚至那人仍然盯着江彥楠看,眼中流露複雜神色。而當江彥楠卻似故意忽略她的注視,顯得異常冷漠。

聞樨看着這兩張臉,心念頓轉,回想過去和江彥楠的一些談話,雖不十分吃準,暗自有了猜測。

“阿姨,需要我們送您一程嗎?”她問。

“我有車,就停在附近。你們是來旅游的嗎?接下來準備去哪裏?我可以帶你們。”那婦人收斂了目光,輕聲道。

“不用了,您請自便,謝謝。”江彥楠平靜地說。

“哎——”聞樨輕掣了一下他的肘,笑道,“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的。”

“我打車送你。”

“也算借款?”

江彥楠:“這一程免費。”

“哦,謝謝!不過我有點餓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算我請客!我相信江彥楠你不介意再多借一些錢給我的,對嗎?”她笑盈盈地又對那婦人道,“阿姨也一起吧,難得在國外碰到中國人,紀念一下緣分——對了,您是哪兒人?”

“我是……”

“好了,聞樨,對于陌生人你不需要知道這麽多!”江彥楠略顯粗暴的打斷了她,“來的時候我看到一家不錯的餐廳,我們現在就去吧。”

聞樨知道以她的身份立場,其實不該再做多餘的事,只是她不知道錯過這次機會,江彥楠是否會懊悔。正糾結不下時那婦人開口道:“你們去吧,旅途愉快!”

她看向江彥楠的眼神很深。歲月流逝帶來細紋的眼尾微揚,眼窩略微凹陷,卻仍然看得出年輕時曾流轉動人的秋波。那是個自然老去卻仍知性優雅的女人,她的唇形薄厚适中,有着微凸的唇珠,加上鼻尖的形狀,這些也和江彥楠的特別相似。

聞樨忍不住做最後的努力:“您真的不跟我們去?”

“不了,也許以後還會見面的,到那時再見好了。”

她似乎下了決心,便不再猶豫,邁步後也沒有再回頭,哪怕一次。

“你還好嗎?”聞樨望向江彥楠,強抿出一絲笑意道。

“你猜到了,對嗎?”

“我想,是的。”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她了。其實,我一開始還不能完全确定那是她,我們的變化都太大了……我想,她也一樣得多看兩眼才能确定我是誰。如果不是她也緊盯着我看的話,我說不定更會懷疑自己認錯。”他苦笑道,“哦對了,我敢确定是她,還因為我最近才知道她這些年生活在F國。”

聞樨不能對此發表意見。母子相見,卻不能一眼确信是對方,而是要憑借其它“佐證”,他的痛苦很難憑借三言兩語化解。

“你不是說餓了嗎?”他說,“走吧,我請你吃飯。”

“好。”她看出他不想再談關于母親的事,她也決定閉口不談。

兩人來到市場附近的一家餐館,餐廳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整體是奶油色,桌上鋪着歐式傳統鈎花的桌布。背景樂放着悠揚旖旎的香頌,和整個餐廳的氛圍很搭。

“這次是一個人來的?”點完菜後,他問。

“對,其實我挺喜歡一個人旅行。再者,我們這個年紀好多朋友也都結婚了、甚至有了小孩,相約結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那麽容易。你呢?”

“我很少特地旅行,每次都是辦事順路。”他問,“對了,我記得我和你提過貝展的時間,你怎麽沒和我說,你這段時間也要來P城?”

“你總不會認為我來P城是制造偶遇吧?”

“不會。”他說,“P城沒那麽小。”

“若真有心的話我可以去貝展找你。”

“何必大費周章?回國後你一樣可以找到我。”他的唇邊有隐隐笑意,竟不似不快。

她那抹若有似無的喜悅給了她開玩笑的勇氣:“你希望我去找你嗎?”

江彥楠道:“我這人很少抱無謂的希望。”

“怎麽定義‘無謂’?”

餐廳背景樂此時換成了巴赫十二平均律第一首。

“聽到巴赫的這首曲子,突然想起一部電影——《沉靜如海》,你看過嗎?”在沉默持續了将近一分鐘後,他忽然問道。

聞樨道:“剛好看過。”

“有些事注定是無望的。愛也不能戰勝一切。還記得電影裏的那句臺詞:‘把木材從火邊挪開,別讓它白白燃盡。’”他的語氣溫柔、平和,帶着善意的勸導,“聞樨,如果你只是要我給你一個答案,你已經知道答案了,不是嗎?可是愛沒有那麽偉大、那麽有力量,愛并不能戰勝一切。”

愛不需要戰勝一切。”聞樨看着他的眼認真地道,“你以為我是那種覺得天大地大愛情最偉大的人嗎?——我不是!如果所謂的愛情要用自尊、自由來換,我不換!要用生命中所有其它的幸福感來換,我也不換!要在犧牲生命和愛人之間二選一我也是會猶豫的,不到生死關頭坦率地說我也不知道會怎麽選!可是,我們之間并不存在這麽大的難題。我們不需要為自己設計假想敵、絆腳石,不是嗎?”

江彥楠嘆氣,目光落在剛上的前菜上:“……吃飯吧。”

聞樨開動了刀叉。今天他的情緒已經經歷一波起伏,她不忍心在這種時候還強迫他就感情問題表态。經過了這麽久,起碼他明确承認了他心裏有她,有了這顆砝碼,她便可以等。

餐後,聞樨問侍應借來筆,抽出一張桌上的餐巾紙寫了串文字,随後将紙遞給江彥楠。

“欠條。”她笑着道,“只有首飾盒的錢,你說了打車和餐費你請,我就不和你客氣了。”

江彥楠接過,眼神微聚,耳垂也有些紅。聞樨暗自得意,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她故意在簽名旁畫的“一箭穿心”圖樣。

但終究他什麽也沒說,只把“欠條”小心折疊,收進上衣內袋。

“你接下來是要回酒店嗎?”他問。

“是,也有些累了。”

“你這幾天用錢方面會緊張嗎?”

“酒店保險箱裏我放了一些錢,夠了。”

“那……你似乎不需要特意給我寫欠條。”

“也是,你應該會願意送我回酒店吧,去我房間,順便……我就可以把錢還你。”她故意把語調說得暧昧。

江彥楠道:“其實也沒那麽着急還。”

“怎麽?舍不得拿我的‘特別定制款’欠條換?”她問。

江彥楠掏出欠條,一撕兩半。

“你……”聞樨氣結。

“你的信用和還款能力還不至于要依賴一張字據做保證。”他淡淡地說,“走吧,告訴我你住哪兒,我送你回酒店。”

在出租車上,兩人都悶悶地不出聲,氣氛沉滞。到了目的地後,聞樨發現江彥楠沒有走,反而在酒店的大堂吧落座。

聞樨再好脾氣也不是全無火氣,見他這樣忍不住揶揄道:“怎麽?你是在等我把錢送下來?”

“你想太多了,我也住這家酒店。”

她有點出乎意料,嘴上仍t不肯饒人:“哦……是怕我尾随打探你的房間在哪兒?”

“我只是有點累。”

她再無心思用尖酸的話譏諷他,他坐在沙發上的樣子确實充滿疲憊。

“你需要幫助嗎?”她在他的腿邊蹲下,忍不住撫上他的膝頭。

他的下巴略微收緊,同時往身體的另一側攏了攏腿:“不需要,我只是想坐一會。”他帶着祈求的目光看向她,“你可以先走嗎?——請你。”

他的樣子脆弱而誠懇,她能感覺到,他幾乎要流淚了。聞樨再不放心,也不能拒絕他這個請求。她甚至覺得,自己站在他身邊的無形壓力就足以使他碎掉。

回到自己房間,她用咖啡壺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最後她還是下樓了。

他仍然坐在大堂的沙發上,整個臉埋在掌心。

“江彥楠。”

她蹲下身,輕輕移開他覆在臉上的手。見他眼底微濕,頓覺心痛。

“你好點了嗎?”她問。

江彥楠遲疑了一秒,搖頭,眼中凄哀一閃而過。

正在此時,酒店服務生朝他們的沙發走來,用帶着濃重當地口音的英語說了句:“先生,這是您要的風衣。”

“謝謝。”他的臉色有一絲尴尬,飛快地從服務生手中接過風衣,套上了身。

“你冷嗎?會不會病了?”她關心道。

“你想知道原因嗎?”江彥楠回身彎腰拾起墊在沙發上的原本的那件外套,扭過臉,停頓了兩秒後對她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确是病了,我還差點弄髒了酒店沙發。”

“什麽意思?”她完全沒聽懂。

“剛才我以為自己夠及時去洗手間了,但還是晚了半步,褲子弄髒了一點。”他的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眼裏卻全是驚慌和恥辱感。

聞樨一時思維短路,她甚至在腦海裏複盤了好幾遍他的話,才确信自己弄懂了他的意思。

“我們先回房間吧?好嗎?”她落下淚,又飛快擦掉。

“你不需要管我,我自己可以。”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拿着外套,慢慢向前走。

聞樨默默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的手裏拿着的外套下擺随着他蹒跚的步履微微晃動,心頭只覺被命運的擺錘重重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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