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半死的魚
半死的魚
聞樨看着孟又霖發來的信息, 不覺莞爾。
江彥楠把洗好的果盤放到她座位前的茶幾上,道:
“吃點水果,對眼睛好。”
聞樨丢下手機, 往果盤裏看了一眼, 除了切成塊插好簽子的蘋果,還有藍莓。
“喂我。”她說。
江彥楠搖搖頭, 卻被她孩子似的搖撼了幾下胳膊後服軟, 乖乖坐到她身旁。
“想吃什麽?”
“藍莓。”
他把藍莓喂到她的口中:“酸嗎?”
“甜度正好。”她笑得甜度超标, “對了, 你這個是給我準備的還是給孟又霖準備的?”
“當然是你, 我為什麽要給他準備水果?”
“嗯?”聞樨食指敲了敲腮幫道,“你的口氣聽上去可不太友好哦。”
“他對我難道很欣賞?”
“你在介意他說的?”
“你指的是‘殘障’?那是事實。”
“但被另一個男人說出來還是不那麽愉快, 對嗎?”她說,“尤其是……對方可能在追求我。”
江彥楠往後坐了坐, 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是的。”
聞樨突然覺得, 孟又霖的“刺激法”似乎在奏效。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矛盾?你在拒絕我,但同時又很排斥別的男人接近我?”她問。
“我不排斥,我沒有資格排斥任何人接近你。我拒絕你也不是讨厭你, 是讨厭我自己!至于我不喜歡那些追求你的人, 歸根到底還是讨厭我自己。”他苦笑道, “孟又霖指出我的殘障,我承認被他擊中了, 但歸根到底擊中我的是我的的确确是個殘廢的事實。”
聞樨蜷坐在沙發上,将上身趴到江彥楠的腿間:“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你對我說這些, 我竟然有點高興。”
他的手柔柔地覆在她的後腦勺上,嘆息道:“我明白, 可是……”
“你要說的我也明白了。”聞樨道,“可是我的決定是不會變的。記得我說的吧?等那套大平層改裝完畢,我會正式邀請你和我一起住,如果那時你還拒絕我,我就不來纏你啦。”
他沒有說話,只是指尖很輕地勾起她的一縷長發,又慢慢放開。
江彥楠搬過來照顧她的頭三天裏,他和她幾乎朝夕相對,形影不離。之後差不多每隔兩天,他會去博物館上半天班。江彥楠不在的時候,會讓淩阿姨過來照顧聞樨。
淩阿姨為人很開朗健談,只是從不和聞樨談論江家父子的病。有一次聞樨無意中出于關心順口提了一句江父的身體,淩阿姨便顯得很警覺,聞樨猜想或許是江彥楠特別交代過不要洩露他的病情。
其實她從未想過從外人口中打探他的隐私,便寬慰淩阿姨道:“別誤會,我不是要故意打聽什麽,江彥楠的病,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大概,最後的答案,如果他願意,我會等他親口告訴我。”
淩阿姨頓時松了口氣:“聞小姐,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你能懂他心裏的苦的,對嗎?他不是要騙你、瞞你,他是說不出口……”
“我當然知道。”她說,“他其實已經說了很多了。”
她很明白,他不說出最後的一層“真相”,未嘗不是怕迎來絕望。在他們兩人一次次地“交鋒”中,他已經一次次地“丢盔卸甲”,将自己“無助失能”的一面tan露給她,那裏面有他深沉又卑微的愛意,卻未嘗不夾雜着下意識裏的期盼和試探。她越了解他,便也越愛他。
——他會故意讓她看見令他無比屈辱的紙尿褲和隔尿墊,卻無比忌諱她為他處理這些他眼中肮髒的穢物。他為她将自尊丢到地上,可他的本能又讓他想要守住一個男人的自尊心。愈了解他的內心,她便更愛他一分。
她也覺得自己這一年來的努力并非完全沒有成果。最起碼,當她晚上鑽入他的被中,江彥楠不再抗拒。只是嘆息着擁住她,偶爾還會流淚。
她以為他們的關系将會柳暗花明,可是那一天早上,當他發現自己尿液蹭髒她的睡衣裙擺時,他的情緒還是有些崩潰了。
更糟糕的是,起床時許是因為發現自己前一晚失禁嚴重,急于起身,t他反而一下子沒站穩,跌倒在地板上,兩條腿的肌張力看上去很高,一時竟然站不起來。
聞樨見狀顧不得換下弄髒的衣服,跳下床安慰道:“沒關系的,不着急起來。都怪我昨天晚上非要你陪我喝了好多鮮榨果汁……”
還有個原因她沒有說出口:最近天氣還比較熱,她怕他總穿着紙尿褲皮膚容易過敏,勸說他在家時盡量少穿,因為據她觀察他的失禁還不太嚴重,想着即便有意外發生,床上還有層墊子,況且比起他的舒适度這并不打緊。誰知道昨晚就有狀況發生,而且對他的打擊那麽大。
“能不能別說了?”他的聲音響亮而顫抖,“你不用找那些莫名的理由去解釋——為什麽你的眼前會有一個坐在自己尿濕的褲子上的男人!這太荒謬了!”他的指甲幾乎要摳進自己的腿肉裏,而他的腿還在痙攣的抖動中,“最荒謬的當然還是我自己,我竟然會真的心存僥幸可以不在你面前出洋相!”
她忍住淚試圖按住他的雙腿,卻被他用手擋開:“別碰我!出去!”
她不想在這種時候違拗他。他的狀況糟糕透頂,要讓他自己清理身體恐怕非常困難,但她仍然退出了卧室。
她甚至體貼地虛掩上了房門。
在客廳不安地踱來踱去,屏住呼吸試圖偷聽房門裏的動靜。整整十分鐘過去了,卧室裏似乎還是很安靜。
門鈴卻響了,來的人竟是孟又霖。
她猶豫了一下,把卧室門關緊後,跑去給孟又霖開門。
“怎麽這麽早?”她語氣裏有些埋怨他不請自來,平時也罷了,偏偏是今天這樣的時候。
“心情不好?”孟又霖放下手中的花束道,“感覺今天我來的格外讨人嫌。”
“我好像從沒有特別歡迎過你。”她沒好氣地說。
“什麽味道……”孟又霖皺起鼻子,視線落到她裙擺上可疑的一灘顏色上。
聞樨這才想起自己的睡衣都沒有換,不想和他多解釋,只說了句“稍等”就退回了卧室。
門被她迅速合上,江彥楠的腿似乎已經停止了痙攣,扶着床架半站了起來,見她進來,只是鐵青着臉,顫巍巍地打開衣櫃,取了幹淨的褲子往盥洗室挪去。
聞樨也把睡裙tui下,跟着進了盥洗室,打開花灑,略沖洗了一下,然後換上了幹淨的衣服。
“你用浴缸放水洗吧。”她是好意,覺得以他目前的身體,獨自淋浴會有些辛苦。
“請不要自作主張安排我的生活,在當殘廢這件事上的經驗我比你豐富。”他嗤笑道,“還留在這兒做什麽?你要做的是立馬恢複光鮮亮麗、走到一個正常男人面前,而不是躲在這裏欣賞一個殘廢tuo下他的髒褲子、像一條半死的魚那樣爬進浴缸裏浸泡他發臭的身體。”
“江彥楠,你一定要這樣說自己嗎?”聞樨忍無可忍,“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嗎?我有怪你弄髒我的衣服或者地板嗎?你又憑什麽對我說話夾槍帶棒?我告訴你,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也很慌亂,就像你說的,我也沒有太多經驗好嗎?在你過往的經驗裏,是不是只考慮了你自己的失落?
“江彥楠,你考慮過我的感覺嗎?你很介意門外那個男人是不是?坦白說,我剛剛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來不及思考清楚要不要請他進來!你現在好像是因為我請了他進來對我發火,但我猜,如果我沒有請他進來坐,你又會立馬換個刁鑽的角度,說我是怕你丢人所以才不請人進來。——被我說中了對不對?”
“對,我就是個明明沒有剩多少自尊的可憐蟲,卻還妄想保留一點男人的自尊。很可惜被你這樣聰明的女人戳破了,我要謝謝你,直到今天才戳破我!”
聞樨冷笑道:“不客氣!”
她摔門而出,帶着淚水和怒意。不管她有多愛江彥楠、但她此刻的想法就是她真是瘋了才在這裏忍氣吞聲。
他煩躁、他痛苦就可以攻擊她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她不痛苦嗎?她不煩躁嗎?她甚至顧不上換下身上的髒衣,第一時間只想撫慰他,他還在給她臉色看,道理她懂、他的心情也不難猜,只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哪裏能無盡退讓呢?
孟又霖審視着她:“你別告訴我,他……”
“別問。”她制止孟又霖說下去。
他做了個舉手投降的手勢。
“呃,我先申明我完全是好意啊,他……真不需要幫忙嗎?我不是要打探什麽,就是你剛剛開門打算換衣服的時候,我看他好像摔倒了……”
“謝謝,不用,他已經站起來了,我相信他會自己處理好的。”
“我是不是來的真不是時候?那……今天我先走?”
“一起。”
“我沒聽錯吧?”
“沒有,你開車了吧?”
“開了。”
“很好,帶我出去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