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說再見
不說再見
自從正式交往以來, 聞樨收到了很多來自江彥楠的小禮物。
第一次去郊野公園野餐時不巧中途下起了雨,兩人雖然淋了雨但絲毫沒有覺得掃興。當晚江彥楠便拿出一個标本陳列框,裏面放了一枚有着漂亮紋路的螺t。
聞樨有些不解地問:“這是什麽珍貴的貝殼嗎?”
他搖頭:“是常見的一種雨絲寶螺, 你看, 它背上的紋路是不是很像一條條雨絲?對于別人來說它不過是價值平凡的一枚貝殼,對于無關的人來說, 今天我們在雨中野餐也只是平常的經歷, 可是, 對我們來說, 這是來就是獨一無二的記憶。”
聞樨看着标本框中雨絲寶螺旁餘下的空白處, 笑道:“不如以後我們每多一次開心的記憶就添一枚貝殼,順便我也能多認識幾種貝殼, 不知道幾年以後,這些貝殼會不會挂滿整個客廳和卧室, 而我也成了半個貝殼專家。”
年底的時候, 聞樨和江彥楠去動物園游玩,剛好動物園在開放市民動物認養,他們便認捐了本市動物園的一頭梅花鹿, 這頭梅花鹿是野外救助得來, 身體孱弱, 不适宜放歸,便一直留在了園內。
不多久, 江彥楠将一枚十八厘米尺寸的大鹿斑寶螺加上金屬底座訂制成了鎏金鹿形鎮送給了聞樨,放在她的書房裏當裝飾。
跨年夜,他們選擇了郵輪上度過。甲板上忽然下起了雪, 這是他們今年看到的第一場雪。聞樨雖然喜歡雪天,但考慮到江彥楠的身體, 還是和他只呆了幾分鐘就回了房間。他如今很多時候都需要雙拐了,兩條腿打架把自己絆倒的次數也多了,一些時候為了省力甚至會選擇坐輪椅出行。
幾個小時後,江彥楠問:“想不想去看看甲板上的雪有沒有積起來?”
“不去,太冷了,路也很滑。”
江彥楠道:“小樨,如果你不介意我坐輪椅太麻煩的話,我想和你一起去。”
聞樨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掃他的興致,給他拿來了羽絨衣褲,囑咐道:“都穿上吧,別感冒了。”
江彥楠套羽絨褲的時候,擡腿已經有些吃力了。聞樨看在眼裏,沒有出手幫忙,只是默默心疼。
江彥楠一手牽着聞樨,一手操控輪椅。
甲板變成了白白的一片,有人甚至在打雪仗。
聞樨用拍立得請人給自己和江彥楠合影。
江彥楠扶着輪椅要站起來,聞樨按住了他,蹲下身,燦爛地笑着面對鏡頭。
回到房間,江彥楠握着剛拍的拍立得照片,不無傷感地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坐在輪椅上和你合照。”
“嗯。”聞樨握了握他的手,她沒有安慰他,因為很多事他們都心底明了。往後,他坐輪椅的頻率會越來越高,能站着合照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這些以後早晚都需要面對。
“小樨,”江彥楠指着照片上的自己,微微笑道,“雖然坐在輪椅上,可是,能和喜歡的女孩一起看海上飄雪、一起合影留念,我很高興!我只是……有些害怕……害怕未來的自己會變得更糟……”
聞樨蹲到他的輪椅前道:“謝謝你願意告訴我你的恐懼。”
結束郵輪旅行後,牆上的标本框裏又多了一枚螺。
聞樨自從和他在一起後,也自學了不少貝殼鑒別收藏知識,認出那是一枚初雪寶螺,只是和她看過的圖鑒有些許不一樣。于是她向江彥楠請教:“這是初雪寶螺嗎?怎麽長得有點奇怪?”
江彥楠笑道:“你不覺得它的形狀有一點像一艘船嗎?”
聞樨仔細看了看那枚初雪寶螺:“還真是!”
“這是一枚船化的初雪寶螺。顧名思義就是它的兩側水管溝向上卷曲,整體看上去如同一艘船,這枚船化程度可以達到五級,是很少見的程度。
“紀念我們一起在船上看到了今年的初雪!”聞樨摸了摸寶螺的上翹的部份,笑道。
“是的,我希望還有來年。”他放下一根手杖,用右臂擁緊了她……
兩年後,江彥楠的父親江許因為尿毒症晚期去世。
曾經也排到了适合移植的腎,但江許放棄了。和大多數放棄移植的病人不同,他沒有經濟上的壓力,他坦言希望把腎留給更有救治意義的病人。聞樨曾經想勸說他答應移植,江彥楠卻表示尊重父親的選擇。
江許已經癱瘓多年,不止是腎髒,肺部也變得很脆弱,雙腿癱瘓、上肢也變得日漸僵硬,日常完全不能自理,藥物對他來說已經接近無效,每一天都是煎熬。江彥楠說,他實在想不到理由勸說父親珍惜這樣的生命。
聞樨忍不住哭了。江彥楠見她難過,摟住她道:“小樨,你是聯想到我,所以哭了嗎?”
聞樨點頭:“你不許想死。”
江彥楠道:“我不想死。小樨,我答應你,我會堅持到最後一刻,因為你不許我死。”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江彥楠也病了一場,尿路感染加高燒,體質變得更差了。如今大多數時候他也依賴輪椅出行了。
他幾乎不再在聞樨面前刻意避諱自己的殘障,聞樨也習慣了他的種種不便。
但第一次與她共寝時大便失禁還是讓他們同時措手不及。
聞樨一時沒忍住,當着他的面打了個惡心。
“對不起……”聞樨滿眼含淚。
江彥楠臉色慘白,但仍溫柔地說:“小樨,你先出去。”
“不……”
“聽話,出去。”他紅着眼,語氣裏竟是哀求。
聞樨退了出去,合上了卧室門。
過了很久,門被打開了。江彥楠換好了衣服,坐在輪椅上。屋裏敞着窗,甚至點上了熏香。
“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聞樨撲倒在他懷裏哭。
“小樨,擡起頭看着我。”江彥楠的聲音冷靜又充滿安撫。
聞樨擡起淚眼。
他摸了摸她的眼尾:“這怎麽是你的錯呢?讓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爸大便失禁的情況時,反應和你一模一樣!聞到難聞的氣味、看到肮髒的排洩物,作嘔這是一種本能呀!小樨,我知道你想吐,那不代表你不愛我,更不代表你不懂事、不善良!一些身體的反應你不需要強忍着的,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心疼!”
“彥楠!我以為你會……”
“以為我會自卑感爆棚,又對着你發一頓莫名其妙的火?”他笑着說,“不會了。我說過,自從決定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會再因為自己的殘障遷怒你。如果一些事情是我做不好,我要做的是盡力在其他方面對你好,而不是用我做不到的事去折磨你。”
“彥楠……”聞樨心裏寬慰無比,眼前的江彥楠不再是那個因為殘障刻意對他豎起尖刺的人,他是那樣柔軟又堅強,自尊卻不敏感,她比往日更愛他幾分。
那天之後,江彥楠便不再與聞樨同床了,卧室裏早早備下的第二張床終于用上了。聞樨之所以沒有提出異議,是覺得江彥楠的肢體癱瘓日漸加重,也很需要有一張适合癱瘓病患的氣墊床。而且,以江彥楠對她的愛,與其讓他日夜愧疚擔憂自己的排洩物會影響她的睡眠,不如順了他的意。
又過了大半年,有一次江彥楠在家給她彈吉他時,忽然彈錯了幾個音。他面色青白地停了下來,把吉他放到了一邊。
“我想我們需要談談了。”他的神情凝重。
“怎麽了?”聞樨預感不太好。
“我最近發現,手變得不太靈活了。”
“什麽時候的事?”
“最近開車的時候就有點察覺,剛剛的和弦,我也彈不了了。”
聞樨喃喃道:“可是你還那麽年輕……”
“有一種情況叫‘遺傳早現’,我爸爸發病和惡化比我爺爺就要早,症狀也更嚴重。而我其實發病也遠比我爸爸要早。這個病跟着我已經很多年了,你沒發現我失禁的情況也越來越嚴重了嗎?”
何止如此,雖然如今不在一張床上睡,但每天早上幾乎都能看到他的腿痙攣發作,每每此時都會漏尿。
她只是在回想細節時才發現自己還是太粗心,早該發現他每次讓她避開他的窘态先出去,随後一個人在房裏打理自己的身體所耗的時間越來越長。現在想來,是他的手部功能也出了問題。
“彥楠,沒關系的,我們堅持複健,病情會進展變慢的。”她的安撫有些蒼白無力。
“複健握從來沒有停止過,以後只要身體允許,我也會堅持。但是小樨,我們不得不考慮下一步了……”
“不,還沒到那時候。”聞樨本能地抗拒令她害怕的話題。
“是,還沒有。可是最起碼,我們要盡快請一個護工來,未來一個不夠,還要再加人手。小樨,家裏有陌生人在,你可能多少會有些不自在,但是沒辦t法,往後我離不開人的情況會慢慢變多,你可以體諒我嗎?”他竟是笑着說的。
他真傻,身體的惡化,明明最難過的人是他!他卻還在考慮她的感受。聞樨又哭又笑:“可以!可以!你需要再多請幾個人也可以!如果房間不夠住,我們還可以換更大的房子!”
又過了一年,除夕夜,江彥楠說,他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
“難道是卓芩和應浔?”她胡亂猜測。
“大過年的,怎麽好打擾他們自家團聚。”江彥楠道,“何況卓芩都快生了。”
卓芩和應浔的婚姻終于獲得了雙方家長祝福,為了避免耳聾基因,做了三代試管,再過兩個月他們的孩子就要臨盆了。
“那會是誰?”
正說到這。門鈴響了,聞樨開門一看,竟是江彥楠的母親趙瑛。
“阿姨!”聞樨着實沒想到。
“聞樨,你好!”趙瑛顯得有些拘謹,把手上的禮物遞了出去。
“給我吧。”江彥楠劃着輪椅過來,把禮物放到自己腿上,“謝謝您能來。”
“楠楠,你的腿……”趙瑛眼神閃過一絲痛楚。
“嗯,已經不能走了。”江彥楠淡淡地道。
“阿姨,快進來坐!”聞樨客氣地将趙瑛請到沙發上,又提起江彥楠腿上的禮盒放到茶幾。
“您什麽時候到的?”江彥楠問。
“昨天晚上,你放心,我酒店沒退,不會住過來打擾你們。”趙瑛道。
“江彥楠神色複雜:“過兩天等老別墅收拾好,您和我一起住過去吧,以後要麻煩您了。”
“呃,等一下——”聞樨有些摸不着頭腦,“阿姨來是打算常住國內?還有,你剛剛說的意思是我們要搬家到你家老別墅?”
“那裏地方夠大、房間也夠多,雖然很多年沒人住,但一直有人打理,更重要的是,因為我爺爺病發後也是住在那裏的,因此無障礙設施齊全,只要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人。”
“怎麽沒聽你提過這個打算?”聞樨有些疑惑。
江彥楠深深看向她:“沒有給你充分的心理準備,的确是我不對。但是,我又不想讓你提前許久就難過。小樨,是我讓我媽過來的,因為我想……現在是時候和你分開了。”
聞樨訝然,愣了幾秒後突然爆發:“你憑什麽代我決定?”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忘了當初在一起時你答應過我的嗎?”
“沒忘!可我不覺得現在就到了那個必須分手的階段!”
“那是要等到什麽階段呢?一定要我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嗎?小樨,你自己想想吧,自從我完全癱瘓後,你有多餘的心力做自己的事嗎?你的事業追求呢?你有多久沒有長途旅行了?你這一年來有拍到滿意的作品嗎?小樨,你的生活不能只是圍繞我轉,每天都在擔心我是不是痙攣失禁或者還有其它并發症!你已經不知不覺犧牲太多了!”
“那些和你相比不足為道。”
“不是的,小樨。我看過你在簽售會上發光的樣子、我也看過你那些作品!我更看得見你偷偷翻看自己過去作品集時失落的表情。小樨,你不需要掩藏你的失落,就像我也不再向你掩藏我的無奈一樣!犧牲就是犧牲!無法兩全就是無法兩全!以前我還不太能真正理解我媽媽的選擇,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有些選擇艱難卻必須作出。”
“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好不好?或者,我們可以做個約定,半年團聚、半年各自去追夢……”
江彥楠搖頭。
聞樨摔上了書房的門。
“楠楠,如果不介意的話,讓我和聞樨單獨談一下,好嗎?”趙瑛站起身道。
見江彥楠點頭,趙瑛敲了敲書房的門:“聞樨,可以和我聊一下嗎?”
聞樨打開了門,嘴唇因為哭泣有些紅腫。
趙瑛挽着她坐下:“很抱歉,我今天不打招呼的出現有些突然。其實,在楠楠叫我回國之前,他的爸爸也已經聯系過我,說他不久于人世,希望在他離開後由我來照顧楠楠的生活。”
“你們、都不信我?”聞樨委屈抽噎道。
“不是信任問題。是我、他爸爸和楠楠本人都希望你的未來不只是守着一張病榻過活!”趙瑛真誠地說。
“好吧,我理解你們的好意,可是為什麽不接受我的提議?如果只是擔心這個,我可以每年固定的日子回來陪他……”
趙瑛搖頭:“孩子,讓我告訴你理由——因為人有時候是會不斷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讓步的!特別是女人!而楠楠不希望你對生活讓步!當然,私心他也是有的——你只要稍加想象就明白,他的未來會怎樣!他不希望你一步一步說服自己接受一個日漸殘破的他!他告訴過我他現在的情況,他跟我說他身體狀況的時候甚至都覺得難以張口,我能感覺到他害怕我會一口回絕做他失能時的監護人!何況是成天面對他喜歡的女孩!這很殘忍!”
“可是恕我直言,您的年紀也大了……”
“你還是沒有直面現實!雖然HSP發展緩慢,但以楠楠的情況,你認為他有多少概率會走在我的後面?他考慮得很周全,我不怕告訴你,他原本的目的是請我回國先讓你放心,然後在還能居家的時候請多幾個人手,實在不行就住護理院去。請我出現多半也只是個讓你安心的幌子,他甚至沒有真正指望依靠我。”
“你不怕我聽了更不放心嗎?”
“他是這樣打算的,可我并不是。我不後悔過去的決定,也不是來證明自己可以當一個好母親。但是,往後他的生活,我會管到底。”
聞樨默不作聲。她此刻心亂如麻,心頭有一萬個念頭閃過,又似乎什麽也沒留痕。
“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剩下的,只有你和他自己談。”趙瑛拍拍她的肩膀,走出了書房。
良久,江彥楠劃着輪椅進來,啞聲道:“小樨,陪我好好吃完這一頓年夜飯好嗎?”
聞樨不忍拒絕,雖然冷着臉,還是走出了書房。這一餐幾乎都是江彥楠親自下廚做的,如今他手指做精細動作已經不太靈便,做這一餐花費了很長時間,也很不容易。今晚又是除夕,江彥楠的母親又千裏迢迢趕回來,她不想掃興。
原想一同舉杯慶祝團圓,江彥楠卻握不穩這高腳酒杯。聞樨心中一痛,掩面離席,江彥楠劃着輪椅牽住她的手:“對不起,最近兩個月,我發現自己惡化得很快……”
“太快了……”她回握得他很緊,仿佛生怕寶貴的東西從指間流逝。“也許因為太幸福了,這幾年過得特別快。”
“是啊,一晃已經好幾年了。”江彥楠指着懸挂于窗臺的海膽風鈴道:“我還記得你送我這個風鈴時的樣子,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
聞樨望着望着牆上成百上千只貝殼,眼中瑩然,唇邊卻有了笑意:“可是後來,我們有了很多共同的回憶,這裏每一枚貝殼,都有一段故事。”
“把這些故事留給我吧,還有Nancy。”江彥楠說,“我想把它們帶到別墅去。你的人生比我長,你的故事還在路上。”
“路上不能有你嗎?”
“恐怕不能了。”他吻了她的手背。
她抽出手,轉身走開。
晚上洗完澡,江彥楠難得地主動提出要和聞樨躺在一張床上,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最近我讀到一首詩,有幾句我很喜歡。”他摟着她,輕輕說。
“念來聽聽。”
“我只背了幾句,”他溫柔地開口,
“你的愛,
只能經由你而流向我。
若你是幹涸的,
我便不能被你滋養。
若因滋養我而幹涸你,本質上無法成立。”
她看向他,什麽也沒說。
“小樨,你那麽聰明、那麽懂我,你明白的,對不對?”他說,“和你走到這裏,我不遺憾、也不痛苦,但是如果繼續走下去,我一定會痛不欲生。”
聞樨沉默了一會,道:“最近太冷了,我還不想出遠門,夏天才是追逐風暴的好季節。”
江彥楠道:“也好,在那之前,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以後不見了嗎?”
“嗯,這輩子不再見了。”
“天上見!”
他笑了:“好,你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