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的意義
他的意義
洛焉緩緩恢複意識的時候, 只覺得自己陷在一片毛茸茸熱烘烘的雲朵裏。
耳邊是稍快的心跳聲,洛焉下意識伸手扒拉扒拉,摸到了小小的冰涼的金屬挂墜。
一個很輕的嗚咽聲短促地響了一下, 又迅速消失。
而洛焉就在這個聲音中徹底清醒, 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渾身肌肉都酸痛着, 腳踝已經高高腫了起來,此時正浸泡在冰冷的溪水裏。黑色的伯恩山将自己的身體墊在她的下面, 見她終于醒了,松了口氣一般用濕潤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臉頰。
洛焉:“……段老師?”
段飲冰從嗓子裏發出很輕的嗚聲,像是回應。
天已經徹底黑了, 身下是落葉密布的松軟土地,腳邊一條涓涓小溪,放眼望去則是一望無盡的樹林。
他們從山崖上滾下去, 沿途應該撞到了不少樹幹得以緩沖, 因此現在他們狀态都還不錯, 洛焉除了裸/露皮膚上的擦傷之外,最嚴重應該就是扭傷的右腳踝,但在溪水裏冷冰冰地浸泡之後,整只腳已經麻木了,倒是沒有多疼。
這樣看來, 已經足夠幸運了。
洛焉艱難地坐起來, 段飲冰有點焦急地繞着她轉圈,用頭拱着洛焉受傷的腿,毛茸茸的大腳搭在洛焉的膝蓋上,阻止她把腿從溪水裏伸出來。
“沒事, 已經好多了,這水太冰我受不了。”洛焉吸了口冷氣, 苦中作樂地笑了一下,“段老師,是你把我弄到這裏來的嗎?你怎麽做到的?不會是咬着我的衣服拖過來的吧?”
段飲冰身形一頓,尾巴掃了掃,不動了。
……看來真是這麽拖過來啊。
洛焉嘆氣:“段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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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飲冰:“?”
洛焉:“你要不要先變回去?”
段飲冰扭過頭,溫熱的身體貼着洛焉的小腿,有些為難似的用爪子刨了刨地面的落葉。
洛焉茫然一陣,忽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
“段老師,是不是你現在變回去就會是全/裸的啊!”洛焉笑得咳嗽起來,“那還是不行,野外裸/奔不好……”
段飲冰的耳朵簌簌抖動,但最終只是無奈地咬住洛焉的裙擺。
如果他現在還是人形,大概連脖子都已經紅透了吧。
洛焉這麽想着,笑着抓住他的前爪,手指按了按粉嫩的肉墊,引得段飲冰輕輕哆嗦了一下。
他們滾下來陡坡崎岖陡峭,想要順着這裏爬回盤山公路是不太可能的,更何況他們也不能确定公路上究竟是什麽情況。
最好的當然是兩邊自相殘殺雙雙死光,但萬一有人活着,無論是哪邊都不會對他們有利。襲擊者目的不明,而教會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過好在這片山林距離黎城不算很遠,經常會有人來這裏露營郊游,所以大型野獸肯定不會有,只要沒人追着他們滅口,安全反倒不是最需要擔心的。如果他們運氣好,還可能找到可以捎帶他們一程的露營車,隐瞞身份偷偷回到黎城。
所以當下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先養足精力。
做下決定後,洛焉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下來,肚子就這麽咕嚕叫了一聲。
她今天跟趕場一樣到處跑,幾乎都沒能吃上什麽東西。
段飲冰原本趴在她腳邊休息,聽見聲音一下子站起來,安撫似的用頭蹭了蹭洛焉的肚子。
洛焉:“……”
洛焉:“段老師,你覺不覺得你現在這樣特別像在聽胎動?”
段飲冰一下子僵硬成了一條。
洛焉:“不過按我們倆的體位,我也生不了啊。就算能生……咳,時間也還不……”
洛焉滿嘴跑火車地說着說着,把自己說臉紅了。
段飲冰撒開爪子逃跑一般地沖進山林,留着洛焉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随即笑到捶地。
大約十來分鐘之後,段飲冰就回來了,黑白的長毛全糾結在一塊,跟在土裏滾了幾圈一樣灰撲撲的,腦門上還沾着幾篇羽毛,嘴裏則叼着一只血淋淋被咬斷了喉嚨的山雞。
洛焉目瞪口呆。
段飲冰把山雞放下,又鑽進山林。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只花了更短的時間,叼回來一只還在撲騰的野兔。
洛焉:“……”
等段飲冰第三次要轉頭的時候,洛焉一把抱住它,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夠了夠了,真的夠了。”洛焉想象了一下段飲冰那麽個溫和書卷氣的人徒手抓雞抓兔子的場景,再次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我們段老師真厲害,都能抓兔子了。”
段飲冰舔舔嘴邊的血,尾巴快速甩動,差點要飛起來。
嗯,看得出來,他在洛焉的調侃下非常羞恥。
不過光有肉也沒用,他們不會處理,也不知道該怎麽生火,更何況野生動物也不能随便吃。
段飲冰反應過來這點後,頗有點尴尬地把頭埋進腹部的毛裏——他好像有點被獸類的本能影響了。
最後,段飲冰再次鑽進樹t林,這次回來時,拖回來了一叢木莓。紅色的果實在綠葉間若隐若現,勾人食欲。
洛焉一瘸一拐地往溪水上游挪了一些,一邊洗木莓一邊吃。段飲冰猶豫了許久,自己默默地把那只兔子和山雞吃了下去。
正如洛焉需要進食保存體力,他也需要。
洛焉是人,不能生吃這些。但他作為一只狗,這樣吃東西……也算是理所應當。
洛焉慢慢停下了進食。
她沒有忘記,上一次段飲冰變成這樣完全的犬形時遭遇了什麽。她不敢想象段飲冰對那件事有着怎樣的陰影,也不知道為什麽段飲冰在脫離危險之後依舊保持着伯恩山的樣子,只能試圖插科打诨地讓氣氛輕松一些。
但好像還是搞砸了。
洛焉低下頭,慢慢抱住了眼前沉默地撕扯着生肉,順從而顫抖的大狗,用手指梳順雜亂的毛發,将臉緩緩埋了進去。
“段老師,你不是狗,不是寵物。”洛焉感覺到耳邊的呼吸急促起來,“你是人,和我一樣的人。”
“段老師,你現在這樣吃這些,是因為你愛護我。如果沒有你在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別說生吃動物了,我覺得我可能什麽都做得出來。”
“所以段老師,謝謝你。”
洛焉的聲音輕緩而溫柔,段飲冰就在這樣的溫柔中停止了生理性的顫抖。
他依舊沒有發出聲音,只是仿佛遵從着某種本能一般,将頭埋進洛焉的頸窩,用沾着血腥的舌頭輕輕舔了舔那裏蹭上的泥土。
**
夜色漸漸深了,山林越發寂靜。頭頂的星星很高遠,如同散落在漆黑天鵝絨上的碎鑽。
這個夜晚還很漫長,而這裏只有他們兩個。
沒有懷着目的的惡意的人群,沒有無處不在的監視,沒有需要恐懼的異常值,甚至沒有人和獸人的差分。
這裏只有他們,和這片沉默的,已經注視了世間千萬年的星空。
洛焉在溪水裏簡單清洗了一下,擦幹淨臉上的血跡,碎玻璃劃出來的傷口很細也很淺,但觸碰到水還是微微刺痛。
她小口瞅着氣,枕在段飲冰柔軟的腹部,眼前是隐沒在胸腹部長毛間的,小小的金屬墜子。
寵物牌。
已經錄入了洛焉信息的寵物牌。
段飲冰牽着她的手,将寵物牌挂在了這個惹人瞎想的位置。
洛焉無意識地伸手撥弄着,聽到段飲冰隐忍的哼聲,徹底感覺到安全後,難以抑制的疲憊和後知後覺的委屈恐懼慢慢從指尖爬了上來,在一片寂靜裏輕而易舉地發酵成某種難言的憤怒。
但這次,洛焉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段老師,你現在這個樣子不能說話對嗎?”
她感受到段飲冰點了點頭,于是輕巧地笑起來,知道自己先來的行為應該叫做秋後算賬:“那就我說,你點頭或者搖頭,好不好。”
段飲冰似乎意識到什麽,猶豫了一會兒,才緩慢地點了頭。
洛焉:“段老師,按照你的計劃,今天你會死在這場婚禮上,對嗎?”
她沒有等段飲冰的回答,聲音平穩地繼續道:“你早就知道今天他們打算用你來威脅我,所以你将計就計。”
“今天,段老師,你沒有聽我的話好好躲在房間對嗎?夏煊不至于趁我不在闖進我的莊園,那樣會落人口舌。你也不可能自己主動出去,那樣任誰都能看出你有別的心思。”
“誰幫他帶走了你?團子?還是……安翊?”
洛焉純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沒有放過一絲變化:“是安翊吧,夏煊曾經試圖利用過你,也就會試圖去利用別人。段老師,你這些日子和安翊的關系忽然變好了,為什麽?”
段飲冰試圖用耳朵蹭蹭洛焉的臉,被她躲開了。
洛焉依舊微笑。
她笑着的樣子比她生氣發怒更讓段飲冰震悚。
“你早知道安翊被利用,卻什麽都不說,放任他行動。你的目的就是讓自己凄慘地死去……你應該早就想好了怎麽将自己的死亡呈現在大衆面前,利用自己的悲慘來掀起針對獸人人權的輿論,逼迫教會讓步……段老師,你肯定自己能成功嗎?”
段飲冰這次沉默更久,先是點頭,後又搖搖頭。
他承認了洛焉所說的一切,但否認了最後的問題。
這從不是個十全十美,必然成功的計劃。甚至這個計劃過于粗糙,如果不能雷霆一擊,事後複盤必定會被發現漏洞百出。
他所做的,僅僅只是用自己這已經破碎的毫無意義的生命,去賭一個可能性罷了。
他也從不是什麽高尚的人,他卑賤地利用了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
洛焉也明白他的意思,聲音哽了一下,“可是段老師,我不相信這是你最初的想法。”
段飲冰微微一愣,感覺到少女用顫抖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你最初的計劃裏,那個會将你折磨致死,然後站在輿論風口上的人,是‘洛焉’,對嗎?”
“比起這場危險的,未知的婚禮,洛焉要好用太多。你了解她的想法,認清她的本性,知道誰是她的敵人,看到所有人的目的和野心,也明白誰可以利用。”
“夏煊找過你了吧?你從那時候開始就決定這麽做了對嗎?夏煊一直在監視莊園,他手裏會有洛焉傷害你,折磨你的所有證據。”
“但還得有人幫你,畢竟夏煊的目的只是毀掉洛焉。還需要有人在你死後,在幕後操盤輿論,将所有人的視線引向你想要的方向,否則這就只是一場豪門争權的內鬥。”
“誰在為你傳遞消息?誰為你布置死後的一切?誰……和你有一樣的願望?”
“是……溫醫生,對嗎?”
段飲冰的身體僵硬着,又緩緩放松下來。
他點了點頭。
至此,段飲冰這個角色在原文中隐藏的真正作用終于被拼湊出來。
他是一根線,或者說,一把火,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在這個被作者創造出來的,極端不平等的世界裏,用死亡給男女主的愛情劈開一條透着些許光亮的路。
他如此重要,又如此蒼白。
“瘋子。”洛焉輕聲道,聲音有着難以抑制的委屈,“段老師,我今天是真的,拼了命地趕過去救你啊。”
“即使我明明知道,是你自己,要讓自己去死。”
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段飲冰都沒有給自己留下存活的可能。
殉道者怎麽能活着呢?
他就應該凄慘死去,将血塗滿前路的每一塊墓碑。
可是啊……
洛焉:“段老師,你是什麽時候,又是為什麽改變主意,要讓洛焉……要讓我,離開輿論中心?”
她轉過頭,直直地看着段飲冰溫潤的眼睛,那樣的目光幾乎讓段飲冰生出無邊的心疼來。
段飲冰早就知道,洛焉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她只是溫柔,只是天真,甚至……只是善良。
如今,這個溫柔的,天真的,善良的孩子,将一切剖開在他面前,來質詢他的一顆真心了。
“段老師,你改變主意,是因為你發現我不是曾經的洛焉,不願意傷及我這個無辜。”
“還是因為,你像我想要保護你一樣,想要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