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珍珠

珍珠

溫栩并沒有真的要他忍到午夜十二點, 畢竟十多個小時的疼痛足夠逼瘋一個人。反正他現在因為疼痛意識模糊,已經失去了準确感知時間的能力,手術室也見不到外面的陽光, 溫栩估算着他能夠忍受的極限, 不動聲色地将時間報快了一些。

“十二點……了嗎?”

“沒有, 還有五個小時。”

“現在……呢……”

“已經九點了,還剩三個小時。”

“我……痛……”

“再忍一忍, 這是對你的懲罰。”

“對不……起……”

“嗯,我原諒你。還有最後半小時。”

令人欣慰的是,他在這種模糊的意識中接受了懲罰的說法, 又或者是大腦已經無法思考其他,總之,他沒有一次表達出攻擊性和否定拒絕。

大約午後六點左右的時候, 溫栩松口, 聲音近乎溫和:“時間到了, 我現在給你注射止痛藥。”

彼得微微掀開目光渙散的眼睛,在注射之前,臉上就先流露出了終于放松下來的安心表情。他挪動了一下身體,雖然還保持着人形态,卻像是狗一樣伸出舌頭, 輕輕地, 讨好地舔了舔溫栩戴着醫用手套的手背。

溫栩沒有拒絕。這是一個好現象,說明他在潛意識裏接受了溫栩的“規則”,并相信了“規則”一定會被嚴格執行。

她平穩地将止痛藥注入靜脈。狗在止痛藥的作用下慢慢睡了過去,那張年輕的, 漂亮而鋒利的臉上依舊帶着眼淚,看上去像是一朵被蹂躏的玫瑰。

等到他睡熟後, 溫栩靜靜打量了那張潮紅的臉一會兒,拿體溫槍測了一下他的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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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度,果然發燒了。

重傷之後又那麽折騰,感染發燒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不僅是傷口發炎,他右臂原本接好的骨頭也有些錯位。溫栩迅速地刮去他傷口上的防水膠,重新固定了骨頭的位置,将積液擠出來,剔除創口發炎的部分,上了一層厚厚的敷料,又用繃帶纏緊。

處理完傷口,溫栩拆出一顆退燒栓劑。

白色的,類似子彈形狀的栓劑,直接從腸道被吸收,藥性溫和不容易和其他藥物起沖突,藥效卻足夠快,對于現在這種情況是最合适的。

雖然大部分時候,這種藥都是會由病犬自己,或是主人親自來使用。

溫栩将手術臺上的人翻過來趴着,像是翻動一塊死肉,再慢慢控制手術臺,擡高他的下半身。

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此刻松松垂着,遮住了尾椎下的縫隙。

溫栩見過很多狗,各種各樣的品種,所以在撿到這只狗的第一天她就認出來,這家夥比起狗,在品種上大概更偏向于狼。

所謂狗狼暮色,沒有被馴化的狼,認主的本能終究會弱很多。

溫栩在醫用手套外沾上凡士林,她的手一貫冰涼,油潤的膏體甚至沒法化開。

她面無表情地将藥塞進去。

沉睡的狗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眼睛在眼皮下混亂地轉着。

止痛藥對肌肉有松弛作用,溫栩的行醫過程并沒有遭到任何阻礙。緩慢地将藥推到最深處後,溫栩停頓了一會兒,才抽/出手指摘下手套,在掌心擠了一點免洗消毒液,慢慢揉搓着。

她不想用防止藥滑出來這種借口欺騙自己。

她的手指太冷了,于是她也只不過忽然意識到,自己很喜歡這種手指被滾燙柔軟的東西擠壓包裹的感覺,這讓她想要再往裏面多放一些手指。

無論是放進口腔,或是別的地方。

仿佛是在用別人的血來暖自己。

溫栩擡頭,看到彼得不知什麽時候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的頭無力地垂在手術臺上,目光卻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腿根微微抽搐着,身體很瘦,能看出飽經虐待和欺淩。

溫栩嘆了口氣,走上前,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睡吧,醒來之後你會好很多。”她輕聲說,“這次醒來之後,你可以試着開始慢慢進食。能吃下東西,你就會一天一天好起來。”

“獸人就是這樣的東西,經得起摔打。不過你的确……比我見過的大部分獸人,都活得更拼命一點。”

“這樣很好,沒什麽不好。哪怕最後真的變成狗……活着,也沒什麽不好。”

溫栩止住聲音,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好在掌心下,轉動的眼珠重新歸于平靜——他再次陷入了深睡眠。

*

彼得在做夢,他說不清這個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是從喉嚨被侵入開始的?還是更早一些,他蜷縮着顫抖的時候開始的?

總之在夢裏,他變成了一個外殼堅硬的蚌。

他分不清哪裏是自己的嘴,哪裏是自己的身體。他被包裹在殼t中,劇烈的疼痛消散後,他感覺到了安全。

但是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将異物送進了他的身體。

好像是侵入到蚌肉中的砂礫,他是一只蚌,所以他本能地将異物絞緊,他要用自己的身體暖熱它,用自己的□□一層一層将異物包裹起來,直到它在他的身體裏變成一顆圓潤的,美麗的珍珠。

可是孕育出珍珠的蚌會走向什麽命運呢?

被用刀硬生生剖開蚌殼,刮開蚌肉,無論怎樣痙攣着挽留,依舊會被剖走那顆原本帶給他痛苦折磨,最後卻成為他珍愛的一部分的珍珠。

他的思緒在這種失去的恐懼中清晰了一瞬,忽然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

他是一只沒有記憶的……狗,他現在在一個瘋子醫生手裏,醫生甚至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她叫什麽名字呢?

他恍惚地思考着這些,然後驟然意識到,自己身體正包裹着的異物,是醫生的手指。大腦還處在混沌中,他甚至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只是被凍得哆嗦了一下。

好冷,好冷的手指。

然後那根手指離開了,但依舊在他身體裏留下了奇怪的東西,于是他恍然大悟,這是醫生用手指放進他身體裏的砂礫。

他要用這個孕育出珍珠。

他試圖擡起手指,想要去觸碰正在孕育着什麽的小腹,只是身體太累太重,大腦仿佛已經失去了對神經的控制權,這讓他感覺到有些焦躁。

一直到醫生冰冷的手蒙在他的眼前,黑暗再次降臨,他聞着醫生身上隐約的消毒水的氣味,精神忽然放松下來。

在醫生身邊,聽從她的話,遵守她的規則,意味着不會疼痛,不會被切割,不會被賣掉。

所以……是安全的。

*

再次醒來的時候,手術室裏空無一人,只留着一盞小燈亮着。

彼得茫然地眨了眨被眼淚泡透了,已經微微紅腫的眼睛,第一反應居然還是擡手去碰自己的腹部。

這次他成功了。

随着藥物融化,身體的異物感已經消失無蹤,彼得一團漿糊的大腦終于緩慢清晰起來,昏迷前發生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裏轉着。

從他哀求醫生,到他張開嘴任由醫生觸碰他的喉嚨,再到吊着生理鹽水時撒嬌似的對話,以及最後,那個醫生将手指放進他的身體。

混蛋!

他要殺了她!要咬碎她!要把她的骨頭一寸寸嚼碎吞下去!

彼得掙紮着從手術臺上爬下來,攀着牆壁步履混亂地挪出手術室。

屋外已經是天光大亮,燦爛的日光将狹小的診所照得清晰幹淨。彼得在強光中收縮着瞳孔,視線模糊一瞬後,他看到了靠在桌邊的醫生。

她依舊是一身白大褂,黑長微卷的頭發在背後束成一個低馬尾,瓷白清冷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她正低頭看着一個藥瓶似的小瓶子,擰開蓋子,将裏面半透明的淡黃液體滴了幾滴在桌上一個散發出肉腥味的小盤中。

她聽到動靜,回頭看向手術室的方向,目光平靜,毫無波瀾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他面目猙獰地站在手術室門口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過來。”醫生平靜地命令道,他就真的擡腳走了過去。

他想,醫生應該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脖子,那裏脆弱柔軟,有微微搏動的血管。

但醫生只是擡起手,将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

“退燒了。”醫生平淡地說,“身上應該沒有哪裏痛吧。”

他受驚一般地往後退了半步,腦海裏再次浮出那個念頭:她的手太冷了。

彼得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模糊地應聲。

即使他現在不疼,他現在沒有要求這個醫生的東西,但他卻驚駭地發現,自己沒法拒絕醫生的提問。

身體比他的思維更早做出了回應。

醫生點點頭,将桌上裝着肉糜的小盤推到他面前,很鮮的肉香刺激了他的嗅覺,舌側開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随即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個已經被挖空了的罐頭——寵物罐頭。

他用力咽下唾沫:“我不……”

“吃掉。”醫生是個不允許被拒絕的暴君,雖然她看上去冷淡柔弱,手無縛雞之力,“這是很貴的東西,專門做給有錢人家的寵物獸人。”

醫生捏起一個金屬小勺,遞在他面前,“如果你現在吃,我給你勺子。”

言下之意,如果事後後悔想吃,那就只能像狗一樣去舔。

他盯着眼前小小的勺子,犬齒有點不受控制地咬緊嘴唇。

至少,不是真的狗罐頭,是專門供給獸人的食物,是……特意給他買的嗎?

他垂下頭,忽然發覺,自己滿身的傷都被重新包紮過,露出的那部分皮膚幹淨清潔,沒有一點髒污和汗漬。

十幾秒後,他擡手,接過了那把勺子。他的左手并不熟練,一次只舀起一點點肉糜,一種難以形容的口感在舌尖上炸開。

沒有鹽味,只有黏糊糊的死肉,詭異的奶味,藥物的苦澀和某種類似魚油一樣的腥氣。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瞬,忍着嘔吐的欲望,卷動舌頭将肉糜咽了下去。

不管怎麽樣,他都必須吃東西。吃得下東西,才有可能好起來。

醫生沒有打擾他進食,甚至沒有再看他。等他勉強吞了小半盤肉糜後,醫生已經收拾好東西,扔給他一件帶帽子的套頭衫,拎起一個大箱子。

“今天我要出診。”醫生理所當然地說道,“樓下的診所你想待在哪裏都随意,樓上不要上去。”

彼得愣了愣:“你……”不怕我逃跑嗎?

醫生靜靜回頭看了他一眼,緩和地叮囑道:“衣服穿好,耳朵和尾巴藏好。不然萬一被人看見拉去黑市賣掉,我不會管你第二次。”

她說完,沒有任何猶豫地推門離開,甚至沒有給診所的大門上鎖。

彼得呆呆得站了一會兒,慢慢套上衣服,挪動着腳步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到了醫生遠去的背影。

門邊的牆上挂着診所的各種證明,營業許可證,還有醫生的行醫許可證。

彼得盯着上面那張面無表情的一寸照,慢慢念出了旁邊的兩個字。

“溫……栩……”

他知道了醫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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