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時月
江時月
客人派的車就在診所外一條街的地方等着, 和洛家昂貴張揚的車型不同,今天的車在外形上稱得上一聲低調。
司機見到溫栩,恭敬地下車給溫栩開門, 全程一言不發, 像是一個機器人。
這次出診的目的地在上城的富人區, 車子七拐八繞,最後停在一間偏僻的小別墅前。溫栩下車, 已經有傭人等在門口,沉默地引着溫栩進去。
別墅裏的樣子卻和外面看上去截然不同,整體是很舒服溫馨的木質結構, 落地窗做得很開闊,使得裏面光線充足,窗外的小院子裏色彩合宜地分布着各種鮮花。幾個低飽和度的純色懶人沙發看似随意地堆放在客廳裏, 好幾只不同品種的長毛狗舒服地趴在地上, 對于外來的闖入者也毫不在意。
傭人小聲說道:“小姐, 溫醫生到了。”
一只柔軟的手臂從那一大堆懶人沙發裏擡起來,很随意地揮了揮。傭人無聲退下,随後一個頭發有些淩亂的少女扒拉扒拉懶人沙發,從裏面探出張溫婉漂亮的臉。
少女朝溫栩伸出一只手,懶洋洋地笑道:“嗯, 溫醫生, 可以麻煩拉我一把嗎?”
對溫栩而言,付錢的是大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一貫不放在心上。
她換了拖鞋走過去,剛伸出手, 少女就勾着她的手沒骨頭似的貼上了溫栩的手臂。少女穿着米色的長睡裙,蓬松卷曲的頭發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她擡頭沖溫栩軟軟地微笑:“我姓江, 叫江時月。我聽人介紹,說溫醫生是最好的獸醫,一定能治好那個孩子。”
“江小姐。”溫栩不适應這種距離,不動聲色地試圖抽/出自己的手臂,“請問病犬在哪裏?”
江時月頗為可惜地收回手,赤腳踩在木地板上,一只金毛湊過來蹭了蹭她的小腿。江時月溫柔地摸摸金毛的腦袋,擡頭笑道:“在這邊,溫醫生請跟我來。”
溫栩跟着江時月上到二樓,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
血腥味撲鼻而來,溫栩瞳孔微微一縮。
榻榻米上癱倒着血肉模糊的一團人形,看耳朵和尾巴應該是比特之類的鬥犬,一眼看過去已經t能看到他渾身大概因為撕咬之類的原因裂傷的,已經潰爛的肌肉。
Advertisement
溫栩給他注射了一針凝血劑,快速地支起臨時手術臺,但這只狗顯然已經不能自己爬到手術臺上,她也不可能勞動“柔弱幹淨”的江小姐幫她一起搬。
正當她試圖讓江時月把剛才那個傭人叫過來幫忙時,江時月主動伸出了手。
“需要幫忙嗎?”江時月柔聲問道,“是要把這個孩子搬到上面嗎?”
溫栩沉默一瞬,安靜地點頭。
身為獸醫,她一直明白自己真正要“服務”和“滿足”的對象,從來不是她手術刀下那些傷痕累累的獸人,而是他們的主人。
即使大部分時候,這些主人,正是獸人不得不求助于醫生的最大原因。
溫栩沒有去問他們的關系,也沒有問這些傷是怎麽造成的。有錢人喜歡的把戲溫栩看得太多,哪怕洛家那位幾次差點将狗虐待致死的大小姐,面對外人的時候也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
她們花了不少力氣,終于将人形的狗搬上了手術臺。江時月是個很大方的主人,麻醉也好,別的用藥也好,只要溫栩提出,她一件也沒有拒絕。
她米色的裙子上蹭滿了血跡和膿液,看上去一片狼藉,但她卻毫不在意,一雙關切溫柔的眼睛只注視着手術臺上的獸人,主動開口說道:“溫醫生,我是三天前撿到他的。那時候他還能勉強發出點聲音。我也找過其他人,可是不管是給人治病的醫生還是獸醫,都對獸人束手無策,這才輾轉找到你。”
她在說謊。
溫栩淡漠地在心中下了結論——願意醫治獸人的醫生雖然不多,但絕不是只有她。
之所以找到她,大概更多是因為,她是個好拿捏的下城賤民,而且她沉默寡言拿錢辦事,沒有任何好奇心和傾訴欲。
處理傷口花費了近三個小時,那些被利齒撕咬出來的裂口猙獰雜亂,沒法輕易縫合。整個過程中,江時月一直站在旁邊關切又好奇地看着,甚至輕手輕腳地在溫栩額頭冒汗的時候拿手帕幫她擦去。
等終于處理好傷口,江時月才輕輕開口問道:“溫醫生,你能看出,這個孩子是為什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嗎?”
他身上的傷很明顯是被惡犬撕咬出來的,而且新傷疊舊傷,連耳朵都被扯掉半只,整體狀态和剛被她撿到的那只流浪狗有相似的地方。
通常來說,野外流浪狗之間的普通鬥毆,不會慘烈到這種程度。
溫栩想到彼得,慢慢撚動包裹着醫用手套的手指。
長時間的精細操作,她的手指又變冷了。
“溫醫生?”江時月歪頭看她,笑着問,“你在發呆嗎?”
溫栩回過神,冷淡地回答了江時月剛才的問題:“基本都是撕咬造成的傷,既然是江小姐撿回來的流浪狗,那大概率是在和別的狗争搶食物的時候被群攻了吧。”
江時月看了溫栩幾秒,用手帕擦了擦手術臺上獸人血污的臉,溫柔地低聲贊嘆道:“溫醫生,好聰明呢。”
她走到牆邊按了一個鈴,轉頭詢問:“現在已經是午餐時間了,我讓林姨做了招待客人的飯菜,溫醫生要是不介意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吧。吃完之後,還麻煩溫醫生給客廳裏另外幾只狗狗做一下基礎檢查。”
溫栩:“那是另外的價格。”
“當然。”江時月樂不可支地笑起來,蜜糖一般偏棕的眼瞳在光照下有種暖融融的甜美,“我聽介紹人說過,溫醫生的一切都明碼标價。”
溫栩并不否認,江時月的目光微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突然推開的門打斷了。
“江時月,你還真把這條狗撿回來了?”
江時月咽下剛才的話題,微笑道:“哥哥,進妹妹的房間應該先敲門。”
溫栩順着江時月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個陌生而高大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休閑西裝,神色帶着藏得不太好的傲慢和厭惡,樓下的金毛似乎是跟着他上樓的,正試圖從他腳邊蹭進屋子。
男人顯然不喜歡被狗靠近,下意識想踹一腳,但卻硬生生忍下來了。他扯扯江時月身上的裙子低聲抱怨:“把自己弄這麽髒,還不去洗個澡換身衣服。要是讓爺爺看到你這個樣子跟條死狗呆在一起……”
他的話音頓住,像是這時候才發現溫栩的存在,朝着溫栩擡擡下巴:“這是誰?”
“這是溫醫生,給那個孩子治傷的。”江時月拍拍男人的手,“溫醫生,這是我哥哥,叫江衍。”
溫栩的目光落在江衍臉上,寡淡而禮貌地叫了聲:“江先生。”
“嗯。”江衍有些吃驚地挑挑眉毛問道,“所以那只狗你治好了?能活?”
溫栩:“具體是否能存活得看接下來這48小時,會不會突發心衰之類的意外。”
江衍這才正眼看向溫栩,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勾出個志在必得的笑容,朝溫栩伸出手:“溫醫生是吧,醫術這麽好,在哪裏高就?我這兒有筆生意……”
話沒說完,江時月身體一晃,擋在了他和溫栩中間,嗔怪似的笑道:“哥哥,哪兒有在妹妹家談生意的。溫醫生也辛苦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接下來48小時的注意事項我知道了,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說着,也不再提讓她留下來吃飯的事。
溫栩本來也不想接這種一看就是燙手山芋的事,她的确在行黑醫,但倒也不至于為了掙錢什麽危險都不顧。
等溫栩離開後,江衍瞥了一眼已經被仔細包紮好的獸人,冷笑一聲:“幹嘛攔着我?這醫生醫術不是很好嗎?這麽個快死的你都要撿回來救着,直接把她送給我,省得你麻煩,也省得我天天往外丢屍體。”
江時月将被冷落的金毛抱起來,手指撫摸着金毛腹部一道長長的傷疤,臉上依舊挂着暖融融的笑:“哥哥,你那兒太髒了,溫醫生見不得那麽髒的東西。”
江衍被噎了一下,但卻沒反駁,只是不爽地看了眼江時月身上的血污:“算了,你快去換衣服。這可是比特,我那兒最頂尖的鬥犬,差點把江黎那畜生咬死的家夥。而且他打多了藥,就算能醒過來也是個亂咬人的瘋子,你小心點。”
“聽着好兇。”江時月的笑容越發溫柔,她看着傷痕累累的狗,目光中流露出真情實感的悲傷和憐愛,“可是哥哥你看,這個孩子現在,多麽可憐啊。”
臨時手術臺上,已經被包紮好的獸人在昏迷不斷轉動着眼珠,身體止不住地微微抽搐顫抖,就好像即使在夢中,也依舊在與什麽厮殺搏鬥。
*
他在一片黑暗中厮殺,肌肉抽搐着,眼前是卷着血肉的犬牙。肌肉虬結面目猙獰的惡狗咬在他的肩上,瘋狂甩動着嘴試圖從那裏撕下一整塊肉。
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個垃圾,是一塊将被野狗分食的死肉。他已經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了,一開始對疼痛的恐懼,對求生的追求,對尊嚴的渴望,在一陣輕微的刺痛之後,身體裏被注入了什麽,于是那些屬于人性的東西消失了,血液一陣一陣地沸騰起來。他聽見自己發出憤怒的,瘋狂的吼叫。
是犬吠的聲音。
他咬住面前的狗,這種觸感刺激了他的神經。他興奮起來,眼前仿佛煙花一片片炸開,就連疼痛都變成了最好的興奮劑。
他的耳朵嗡鳴,排山倒海模糊不清的尖叫和歡呼聲中,他聽到了某個冷淡的,急促的聲音。
“彼得!”
是在……叫他?
他是叫這個名字嗎?
齒間是清晰的血腥味,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味道幾乎讓他覺得甘甜。
下個瞬間,一陣無法形容的疼痛酸麻突然直直刺穿了他的大腦,他在一瞬間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眼前一片雪花似的頻閃後,他終于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臉。
溫栩,他今天剛知道這個醫生的名字。
他壓在她的身上,身體很近地貼在一起。
這裏是醫生的診所,診所最裏面的手術室,密閉,安靜,只要關上門關上燈就透不出一絲光來……但是溫栩打開了門,所以光墊在他們的身下。
看上去,很溫暖。
然而溫栩的嘴角有一個小小的破口,溫栩冰冷地看着他,眼睛深黑,仿佛吞噬光亮的黑洞。彼得聽到刺啦的電流聲,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舔了舔自己鋒利的虎牙。
那裏沾着稀薄的血液,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