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永無島

永無島

上城的鬥獸場, 和下城那些髒污的黑酒吧截然不同,卻也并沒有本質的差異。

江衍從恭敬的侍者手中接過面具,一個戴在自己臉上, 一個遞給溫栩。這種面具在上城不算什麽高級的科技, 戴上後可以直接重新設定面部信息, 輕易就能掩藏住身份。

“上次我就想請溫醫生過來看看,不過不巧沒成功, 早知道溫醫生其實感興趣,我就該再死纏爛打一點。”江衍笑起來有種刻意的風流邪魅。

溫栩客氣而疏遠:“謝謝江少爺。”

江時月自稱不喜歡鬥獸場的氛圍,所以把江衍叫了過來, 說清楚原因之後,江衍就饒有興趣地開車把溫栩帶到了這裏。

位于上城郊區,幾乎算是和下城交界的地方, 地上是普普通通的平房, 鬥獸場建在底下, 一進入就是滿眼的金碧輝煌。

“這兒是賭錢的,今天正好有一場,雖然只是些玩玩的小錢,但如果溫醫生想試試,我可以給你推薦推薦。”江衍的面具是一個棕發碧眼高眉深目的英俊男人, 大理石雕一般标準的面容引來了一些賓客的側目——即使是面具, 他也不允許自己不在視線的中心。

他暧昧地朝溫栩笑道:“保證能讓溫醫生贏。”

溫栩婉拒:“上城的‘小錢’,我消費不起。”

江衍有點無趣地挑了挑眉毛:“溫醫生,我是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但你一直這麽拒絕別人的好意,容易吃虧。”

“那謝謝江小姐的好意。”溫栩結束了這個話題, 江衍嗤笑一聲,沒再說話。

這裏的觀看臺是半透明的懸浮包間, 面積不算大,每個包間大概能坐下三四人,桌上擺着精致的茶點,玻璃同時承擔了屏幕的功能,既可以直接透過玻璃看底下圓型的鬥獸場。

兩個赤/裸的獸人被牽了上來,面部和身上有一定的獸化特征,但整體還保持着人形。

……也對,觀看獸人的鬥獸大部分是為了這一份獵奇,如果單純想看狗咬狗,反倒未必非得用獸人。

溫栩平靜地注視着已經厮咬在一起的兩個人形的怪物,忽然開口:“他們看上去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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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江衍笑了一聲,“這些畜生難道還有正常的嗎?”

溫栩搖搖頭:“他們藥打得太多了,那只……應該是杜高,他現在的整個生理狀态已經基本崩潰了,大概率會直接猝死。”

江衍不信,脫口而出:“那可是我的王牌,他把敵人咬死還差不多。”

溫栩手指頓了頓。

“我的”這兩個字很明顯,明顯得不加掩飾。

這是江衍的鬥犬,這裏甚至很可能是江衍的鬥獸場。

那麽江時月“撿到”的那些傷犬就足夠合理,第一次和江時月交易救治那只比特犬時,江衍想讓她做的事情也很明顯了。

現在的問題只在于——彼得,曾經是不是這裏的鬥犬。

如果是,那麽這裏必然不只有彼得一只藥物誘導的獸人,意味着更多的樣本而非孤證。

“那江少爺要跟我賭一賭嗎?”溫栩說道,“我賭您的王牌會輸,原因是心肺驟停。”

江衍慢慢擰起眉毛,臉上流露出一點被冒犯的不快。他冷笑一聲:“溫醫生剛不是還說,上城的錢,你賭不起嗎?”

“有時也需要以小博大,不過你們玩鬧的金額,我的确付不出。”溫醫生打開随身攜帶的醫藥箱,從裏面取出醫用手套戴上,将口罩蒙在臉上,“但我對江少爺而言,應該有其他的價值。”

江衍的眼裏閃出一點征服欲,他随手摘下一個紅寶石的袖口扔在桌上:“好,我跟你賭。”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意外的驚叫聲,兼職解說的裁判員震驚地高聲叫道:“怎麽回事!我們的王牌科爾突然倒下了!現在修斯正在科爾身上撕咬,看來這場戰鬥已經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這是爆了大冷門啊,何等精彩一幕!自從小少爺不再出場之後,這種反殺場景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

“科爾還有機會再站起來嗎?還是說這場勝負已定!”

江衍臉色略微有些難看,溫栩已經綁好頭發,将桌上價值數十萬的紅寶石袖口放進口袋裏,擡頭平靜地說道:“最佳搶救時間是六分鐘,江少爺知道我的價格嗎?”

狹小的包間裏,空氣近乎凝滞了。江衍再次正眼看向這個來自下城的賤民,她戴着的面具展現出一張普通的蒼白的臉,被口罩遮住後,只能看見平凡纖細的眉眼和冷淡的眼珠。

一分鐘過去了。

江衍慢慢擡起下巴:“如果你能救活,價格雙倍。”

說着,江衍拍了包間裏的一個按鈕叫停了這場比賽,鬥獸場的侍者很快趕過來,将溫栩帶往後臺。

那只叫修斯的鬥犬已經被止咬器勒着嘴關進籠子裏,仍舊發出瘋狂的嘶吼和叫喊,又被工作人員用電棍用力敲了一下後腿,頓時流着口水癱倒下去。

已經不會動了的杜高被拖到擔架上,在溫栩的指使下,被平放在高度勉強合适的桌子上等着溫栩治療。

掀開獸人眼皮查看瞳孔反射的瞬間,溫栩就知道,自己賭贏了。

這個獸人并非心肺驟停已經猝死,而是因為藥物和極端刺激狀态導致的突發性木僵,她能救。

溫栩迅速開始搶救流程,一直到三個多小時後,一切塵埃落定。溫栩将剛才偷偷抽取的血樣藏進袖子,轉頭對着江衍摘下口罩:“幸不辱命,但至少一個月內它不能再上場了。”

江衍上下打量着她,許久之後咧嘴笑了:“怪不得江時月,哦,還有洛焉那家夥都那麽喜歡用你,溫醫生的确比我之前請的那些廢物強上不少,我都想跟你建立點長期合作了……畢竟你看,這裏三天兩頭就有獸人會被咬死咬殘,雖然那些畜生本來就是消耗品,但有些好不容易養成王牌,結果不小心死掉,也挺可惜的。”

“我的時間都是明碼标價的。”溫栩并沒有很熱絡地争取什麽,只是陳述事實,“如果同時有不同的約診,那麽價高者得。”

江衍笑着湊到溫栩身邊,手指在她的醫用手套上輕輕滑過:“那溫醫生不必擔心,我肯定會是那個出價最高的。”

溫栩斂眸看了一眼,将沾血的醫用手套脫下來扔進垃圾桶:“對了,它之前都注射過哪些藥物?我需要保證我現在給它開的藥不會t和其他藥物發生對沖。”

江衍聽到這個,臉上浮起一種微妙的炫耀。

“這算是機密了,那可都是我從莫林弄出來的不外售的好東西。溫醫生開點不容易出問題的基礎藥物就行,至于能不能用,我會決定。”

溫栩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幹脆地告辭離開,仿佛只是職責所在問一嘴,沒有任何好奇心。

離開鬥獸場後,溫栩借口回母校看看,與江衍告別獨自前往黎大,在校門口的花店買了束花,親自包好,血樣掩藏在重重疊疊綻放的白色薔薇之下。她已經通知了孫教授的學生,這束花送出去後,就會被悄悄送往研究中心。

做完這一切,溫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坐在黎大的大草坪上仰頭看着日光西斜的天空。

她在上大學的時候,好像始終沒有時間這樣在草坪上什麽都不想地安安靜靜坐一會兒。那時候她總是很忙,忙着跳級,忙着修比同學更多的學分,忙着家教和打工,她總是想走得快一點,更快一點,好像只要她走得足夠快了,就能挽回一些什麽。

她從小順風順水,從小聽着優秀和天才的贊嘆,所以曾經真的天真到,以為靠着自己可以改變一切。

但是她什麽都沒有做到。

這一次,她将所有期待放得很低很低,仿佛自己只是去做這件事情而已,至于結果……任何結果對她而言,其實都沒什麽意義了。

小然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獸化是一場宣判死亡的不治之症,不可逆轉,不可緩解。

小然已經成為了真正的獸,而彼得正站在那條臨界線上。

她其實……并不想養任何一條狗。

溫栩閉着眼睛,在黎大的草坪上安靜地享受了一個無事的午後,等到黃昏時,接到了孫教授的電話。

電話裏告訴她,雖然還有一些其他檢測沒有做,但基本能确定,她今天送去的樣本和彼得有着相似的誘導結構。

溫栩應了一聲,告訴孫教授自己已經有渠道可以獲得更多的樣本。

她用了一個下午,像走馬燈一樣回憶着。從她昨晚和彼得說的話,到她第一次見到彼得時漠然而毫不猶豫的擡腳離開,再到上大學時狹小的出租屋,她忙了一整天後回到那裏,小然就穿着圍裙從電磁爐邊探出頭,腦袋上是白色的,毛絨絨的獸耳。

記憶如飛鳥,逆着時光而行,最終落在了幼兒園那個小狗彼得死去的清晨,小然張開手臂擋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如同一只小小的野獸幼崽。

“不許欺負我姐姐!”

那個晚上她們縮在同一個被窩裏,她在寫數學題,小然在看一本童話繪本,肉乎乎的手指點着上面的拼音,念得抑揚頓挫。

“當第一個嬰兒發出第一聲大笑的時候,他的笑聲碎裂成一百萬個碎片,散落一地。那就是仙子的由來。”

“邪惡的海盜船長虎克對他說,你可愛的溫迪最終還是會離開你。彼得·潘從天空墜落,無力抵抗,此時他的心中充滿憂傷。”*

小然突然湊到她的面前,臉上還帶着跟人打架留下的小傷口,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姐姐,你說長大是什麽樣子的?”

是什麽樣子呢?

大概就是,溫迪終究會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永無島,也沒有跳上風的背,于是飛來飛去的彼得·潘。

**

溫栩回到診所時,月亮已經挂上屋檐,溫栩走進屋,被撲面而來的金粉彩帶噴了一身。

她愣住了,看着煥然一新的診所,有點浮誇的氣球彩帶,滿天星被仔細地粘在牆面上,簇擁着拼成生日快樂幾個大字,很大的蛋糕放在正中間的桌子上,蛋糕邊是豐盛的菜肴。

小然氣鼓鼓地,龇牙咧嘴地被彼得抱在懷裏,甚至也被打扮了一番,翻在背部的毛絨絨的尾巴上被打了個粉紅色的蝴蝶結。

彼得穿着圍裙……只穿着圍裙,光裸的皮膚上有淺色的傷疤,耳朵和尾巴都翹着,看上去緊張而生動。

他說:“生日快樂,溫栩。”

溫栩定定看了他許久,什麽都沒問,平靜地笑了一下:“謝謝。”

那一瞬間的笑容讓彼得心髒怦然跳動起來。

溫栩低頭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彼得愣了一下,才着急地說:“你還沒許願,還沒唱生日歌……”

“彼得。”溫栩打斷他的話,聲音幾乎稱得上溫柔,“今天孫教授把你參加實驗的報酬打給我了,一萬元,你在我這裏的醫藥費付清了。”

彼得一愣,撇了撇嘴:“你好煞風景,溫栩你是財迷嗎?一定要這種時候說這件事!”

溫栩又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數幾乎比以前一兩個月加起來還多,彼得看得有點晃神,尾巴無意識地掃着地面。

明明沒有到易感期,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熱了起來。

他有點想把圍裙也解掉。

溫栩依舊用溫柔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和孫教授說好了,明天你再去一趟赫爾斯研究中心。”

她擡起平靜的,漆黑的眼睛,靜靜看向他泛紅的臉頰,蒼白的嘴唇張合着,吐出最後的宣判。

“然後,就不用再回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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