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醜之死
小醜之死
冷靜, 要冷靜。
淩惜望着周圍熊熊燃燒的火焰,自我安撫着。
她沒有攻擊怪物,沒有犯錯,怪物殺不了她;她面對怪物的真容也成功維持了面癱臉, 怪物因此沒有突然暴起往她身上捅刀子。
連續度過了兩個死亡節點, 她已經很棒了, 她真的很不錯, 她一定能活下去的。
幾乎是瞬間, 淩惜就恢複了鎮定,與此同時,她發現除了最開始的那股熱浪以外,自己再沒感受到過火焰的灼燒和熾熱感,好像她周圍的烈火都是虛像。
她這是被怪物拉進幻境了?
淩惜環顧四周。
她所在的地方是某個民宅的卧室,她的面前是一張雙人床, 身後是個靠牆擺着的、與天花板相連的大衣櫃,此刻她正站在床和衣櫃間的寬敞過道上。
床和衣櫃都是木制的,床上又鋪着棉花被, 是火焰最好的肥料。
火勢極其兇猛,整個房間裏除了床和衣櫃因為比較大還算完整外,其他的家具都被燒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連天花板也變得焦黑無比。
在這張大床上的不僅只有被子。
淩惜謹慎地伸出指尖試探了一下, 發現她的手可以亳無障礙地穿越過實物, 皮膚接觸到火焰也不疼。
于是她放心地來到床邊,俯下身去瞧床上的兩具屍體。
這兩具屍體已經被燒得像丢進爐竈裏烤過勁兒了的土豆,烏漆麻黑的, 皮膚也裂開了,好似捏着這層黑殼的邊緣輕輕一揭就能看到裏面被烤熟的肉。
屍體沒有掙紮過的跡象, 姿勢很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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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要麽是死後才被燒的,要麽就是因為某種原因處于深度睡眠,在被火焰吞噬前就氣體中毒而死了。
他們是夫妻嗎?
淩惜若有所思地看着挂在床頭上方的殘餘相框。
不管是新婚夫婦還是老夫老妻,很多夫妻都會在卧室的床頭挂着結婚照,當然,不排除這個框是個畫框的可能。
這兩人和怪物又是什麽關系?
淩惜心中有了個猜測。
這裏已經沒什麽可看的了,仗着自己此刻的阿飄狀态,淩惜徑直穿過了燃燒着的房門來到客廳。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具趴在地上、被燒得皮開肉綻的人體。
之所以淩惜沒有把眼前的東西當成是屍體,是因為這個人正在不停地抽搐,兩條往前伸的手也扭曲着,那種緩慢詭異的扭曲像極了因熱而動的木魚花。
淩惜看看地上的人,又看看身後的門。
這個方向......這人是想進去救人?
多少沾點不自量力了,他自己都得死在這裏。
淩惜剛冷漠地對當前的情況做出了點評,現實就啪啪地打了她的臉。
伴随着一聲巨響,幾個消防員破門而入,立刻有條不紊地展開了救人和搬運屍體的工作。
在幾道橙紅色的身影辛苦忙碌的時候,淩惜如孤魂野鬼般從他們的身邊飄過,穿越大火來到了樓底下,等在救護車的旁邊。
過了一陣子,三個燒得焦黑的人被擡出來送進了救護車內,一時間淩惜都有些分不清哪個是活人、哪個是屍體,就湊過去挨個瞧了瞧。
那個被嚴重燒傷的人仰面躺在擔架上,淩惜靠近的時候,視線便直接落在了那人徹底毀容的臉上。
透過一層黑紅色的模糊的血肉,淩惜分辨出了對方的五官。
這就是那個怪物。
這個念頭剛從心底升起,淩惜還來不及對這條信息做出反應,她的周圍就陷入了黑暗,下一秒,明亮的光線忽然射進她的眼眶裏。
這一暗一明的刺激讓淩惜的眼睛有些花,她眨了眨眼睛,過了一小會兒,她的視野才恢複了清晰。
天空湛藍,陽光晴朗。
淩惜正身處在充滿歡聲笑語的熱鬧游樂場之中。
這場景轉換得有點猝不及防,淩惜挑眉環顧四周,意識到這就是正常情況下的“午夜游樂場”。
她正站在鋪滿糖果色鵝卵石的路上,許多拿着棉花糖和雪糕的游客穿過她的身體,一邊往前走一邊讨論着接下來要去哪玩。
而在淩惜前方的遠處,一個夢幻而華麗的旋轉木馬正伴随着美妙的孩童歌聲徐徐轉動着,在旋轉木馬的前面,站着一個穿着紅衣、戴着大頭套的小醜。
淩惜似乎聽見了真相水落石出的“聲音”,她立刻朝那邊飄了過去。
小醜顯然是游樂場的工作人員,他守在旋轉木馬的入口處,安排游客們有序地進入場地。
在旋轉木馬運行的時候,小醜會抽空和游客合影互動;當一批游客玩完準備離開時,小醜又會從衣服前面的大紅口袋裏掏出印有馬頭的紅色胸章,送給游客當紀念品。
簡直是敬業的小天使。
淩惜走到小醜身邊默默觀察着,這人頂着個巨大的小醜頭套,頭套有着紅彤彤的假發、藍色的眼睛、綠色的眉毛、紅色的鼻頭和做出滑稽笑容的嘴巴。
模樣和她見到的小醜怪物幾乎一致,卻絲毫無法引起人的驚懼,這張臉太可愛太好玩了,只能逗游客發笑。
當有游客拿到了紀念胸章時,淩惜也上前瞧了瞧,胸章的顏色和圖案和她手背上烙着的印章一模一樣。
确認過後,淩惜就直直地盯着小醜。這怪物不傷她,只是把自己的回憶片段展現給她看。
那麽,你想讓我知道什麽呢?
淩惜無聲地對小醜說出了這句話。
話音未落,淩惜看到那個正忙着給游客發胸章的小醜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定格在了她的臉上。
這時的小醜還是人類,不應該發現她的,可對方就是感覺到了異常,并用視線捕捉到了她這個不速之客,靜靜地看着她。
每次被小醜凝視,淩惜都有些緊張。
與小醜對視的短短幾秒鐘內,淩惜感覺到她的腦海裏多了些東西。
這種感覺類似于地獄往她的意識中灌注游戲規則的時候,她明明沒有看到也沒有接觸到任何信息,但她就是莫名知道了些事情。
這一次,淩惜得知了小醜的故事。
因為意外的大火,小醜失去了雙親,全身也嚴重燒傷。
小醜僥幸保住了性命,卻沒錢再将壞損的皮膚換掉,整個後半生他都要以皮肉扭曲的怪物的姿态活着。
所有的錢財都被火焰吞噬殆盡,作為成年人,小醜必須想辦法賺錢謀生,可頂着那樣驚悚的臉和身體,沒有崗位願意接納他。
吃了無數次閉門羹後,小醜找到了游樂場的老板,他跪在了老板的腳邊,哀求對方給自己一條活路。
小醜的家離游樂場很近,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父母的陪伴下來玩過無數次,即便他成年後,對游樂場的愛也沒有變淡,得空便經常來玩。
游樂場的老板認識小醜,對他的遭遇也很同情,不由得心軟,給小醜安排了包吃包住的工作。
反正只要給小醜穿上長袖長褲,再戴上頭套和手套,他身上的恐怖傷痕就不會被發現,和正常人是一樣的。
小醜來到庫房,在一堆帶頭套的服裝裏挑選自己的工作服,他沒有看中泰迪熊或者兔八哥之類可愛的服裝,而是選了小醜套裝。
他伸手撫摸着頭套上小醜燦爛而滑稽的笑容,心想這以後就是他的臉、他的皮了,這也是他經歷了巨大創傷後用以保護自己的痂。
小醜已經沒有家了,此後他就把這個游樂場當成了自己的家,發自內心地愛護着,每天也勤懇地工作。
淩惜想,看來她之前猜錯了,小醜即便毀容也堅強地開始了新生活,致使他變成厲鬼的原因另有其他。
究竟是什麽呢?
淩惜想讀取接下來的內容,卻發現腦海中沒有後續了。
這時前方傳來了小男孩的吱哇亂叫聲,淩惜皺了皺眉,擡眸望過去。
只見游客們正在小醜的面前有序排成長隊,等待玩旋轉木馬。站在隊伍最前頭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
那老頭不算壯,懷裏卻還抱着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就像是細枝條上墜了顆大柚子,看着有點吃力。
那男孩不大,但絕對已經會自己走路了,由此可見這位爺爺或者外公對這大胖娃有多溺愛。
小男孩沒自己下地走過路,在游樂場裏呆了大半天依舊精力旺盛。他一邊叫嚷着,一邊像條活蛆似的在老頭的懷裏拱動,兩只白胖的手臂在空中胡亂揮舞。
淩惜走近了些,才聽清這小男孩在亂叫什麽。
這娃居然想把小醜的頭套給摘下來,理由是他看的動畫片裏小醜是大反派,可算讓他逮到真的了,他要揭露小醜的t真面目保護大家。
這屁孩人事不懂也就算了,老頭居然也沒管教他,而是拍着男孩的後背安撫着,有意無意地往小醜跟前湊過去,小男孩的兩個胖爪子也漸漸舞到了小醜跟前。
俗話說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隔着一層頭套,淩惜看不到小醜的臉,但她也猜得出小醜現在的表情該有多恐慌。
小醜不停地往後退,卻又不敢退太多,這入口處只有他一個工作人員,現在也來不及讓他用對講機叫人來,他只能碎步往後退,一邊擺着手表示拒絕,一邊勸哄小朋友住手。
小醜的聲音聽起來都快要哭了。
雙方僵持了一小會兒,小男孩沒能如願,放聲嚎啕起來,老頭急得不行,立刻哄起了這塊寶貝疙瘩。
隊伍前面的游客被這崽子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紛紛抱怨;隊伍後面的游客聽見了聲音,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在這混亂的場面中,有人對小醜的頭套出手了。
動手的是老頭,他可不能讓自己的大孫子受委屈。
這小醜在游樂場工作,本來就是為他們這些游客服務的,不過就是讓他摘下頭套給孩子看一眼而已,矯情個什麽勁呢。
老頭一把揪住了小醜的紅色假發,像是拔蘿蔔似的将他的頭套扯了下來,忽然瞪大了眼睛。
老頭瞠目結舌,人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小醜那張臉原本就已經夠恐怖的了,在悶熱的頭套裏“蒸”了許久,他更是滿身汗水,面容慘不忍睹。
稍長的黑發濕答答地黏在小醜的額頭上,他臉上扭曲的粉紅色新生皮膚被濡濕,莫名像是某種剛破殼爬出來、還挂着粘液的怪物的皮。
小醜活像是一個從深淵裏爬出來的惡鬼。
在這道人體砸地的悶響過後,就是許多孩子驚恐的哭聲和游客被吓的尖叫聲,加上地上還躺着個生死不明的老頭子、坐着個已經被吓傻了的小男孩,場面混亂極了。
一部分游客趕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另一部分游客不知道是處于什麽樣的心理,紛紛湊了過來。
那些游客站在離小醜不遠不近的地方,圍成松散的半圈,他們一邊被小醜的臉吓得臉直抽抽,一邊又忍不住去看他,小聲議論着。
“天吶,你看看他那張臉,簡直不像個人......”
“居然讓這樣的醜人來工作,不怕吓着孩子嗎?”
“那老頭被吓得好像心髒病發了,真可憐啊。”
“這游樂場以後我可是不敢再來了......”
小醜抱着頭蹲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如受驚的鹌鹑般瑟瑟抖着。
小醜想堵住耳朵,不讓那些利箭似的話語刺入他的耳膜,他又必須捂住自己的臉,隔絕越來越多的探究和獵奇的目光。
別看我!不要看我!
小醜無聲地吶喊着。
淩惜挑了挑眉,故事的走向到這裏已經很明顯了。
幸運的是,那個老頭沒有就此駕鶴西去,被白衣天使們搶救了回來,但游樂場的老板還是因此賠了人家不少錢。
許多孩子的家長紛紛來投訴,說游樂場聘用長相如此可怕的員工,會對孩子産生心理陰影,要麽趕緊把人處掉,要麽游樂場就得關門。
小醜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留在游樂場了。
老板厚道,辭退小醜的時候多給他結了兩個月的工資,并表示只要他白天不出門,員工宿舍也可以再讓他住一陣子。
小醜向老板道過謝,目送老板離開了,他靜靜地坐在宿舍床上,如一座彩色的怪物雕塑。
小醜就這麽一直坐着,直到午夜時分,夜色深濃,他才仿佛活過來了般行動了起來。
小醜把自己一直以來賺到的錢整整齊齊地碼到了桌面上,随後将自己的小醜頭套拆解開來,兩只手分別拿着那頂紅色假發和剩下的部分,推開門走了出去。
住在游樂場的員工本就沒幾個,前不久那幾人也找到了合适的房子,領了住宿補貼搬出去租房了,今夜的游樂場裏便只剩下小醜一人。
小醜拿着砸破窗子才搞到的鑰匙串,哼着不知名的旋律走進了其他員工的化妝室。他弄來了特殊顏料,照着頭套上的臉給自己上妝。
小醜笨拙地在臉上塗抹着,弄得手上和衣服上滿是顏料塊。
小醜沒有化妝的天賦,明明他臉上每個地方的顏色都塗對了,但效果就是和頭套差了十萬八千裏。
勉強塗完了整張臉後,小醜擡眸看向鏡子中的自己。
頭套上的小醜臉可愛滑稽,而他這張臉卻驚悚極了,眼睛、眉毛、鼻子、嘴單看都還好,組合在一起偏偏就無端地散發出一陣陰森詭異的氣息。
倒是挺符合他這個醜陋怪物的氣質。
小醜把假發戴在頭頂上,用手指調整着發網的位置,他又照照鏡子,總覺得還差點什麽,便一把拿起了手邊的修眉刀。
修眉刀的刀片很小,不到兩個指節長,刀刃為了防止新手割傷皮膚還刻意鈍化處理過。
小醜用指腹試了試刀片,便将修眉刀伸進了嘴裏,來回拉動着。
小醜慢慢鋸開了嘴角,一直鋸到了臉頰一半深的位置,鮮血布滿了他傷口以下的地方,流淌在他傷痕累累的脖子上。
小醜用指尖蘸着血液,往自己的鼻頭上畫了個實心圓,這下他臉上的紅色才更加鮮豔奪目了。
小醜滿意地看着鏡中的自己,神經兮兮地大笑起來,起先聲音還不算刺耳,可越笑聲音越響亮,越笑聲音越尖利,最後那聲音幾乎不像是人類能發出來的,魔性又癫狂。
電閘被拉開,夜色下的游樂場再次被喚醒,無數彩燈恢複照明,各個游樂項目也在伴奏中運行了起來。
小醜不停地發出詭異的笑聲,在彩石路上跑着跳着,手舞足蹈着,仿佛一個癫瘋的國王在巡視自己的領土。
現在游樂場是只屬于他的了。
這裏是他熱愛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那些粗俗無禮的人,那些不懂得尊重為何物的人,可以随意進入他心中的這塊聖土,只因為他們是游客。
這兩個字似乎成了免罪金牌了,無論這些人做了什麽事好像都能夠被原諒,真理永遠都是站在他們那邊的。
在工作人員不慎把裝滿紀念蘋果的小推車弄翻時,這些游客可以瘋狂擠上去撿漏,貪那幾塊錢的小便宜,損失從他們這些打工人的工資裏扣;
在小孩子們玩游戲時,雙方家長管不住自己的孩子,有幾個孩子打了起來,依然算是游樂場的責任,家長沒有半點失職;
連綠野仙蹤這樣明明白白把規則展示出來的項目,真正搞起來的時候依然有人胡攪蠻纏,不願意配合出局,最後還得由工作人員給這些不講理的人賠罪;
如今,他被人強行摘了頭套,被人強行揭開了血淋淋的傷疤,卻沒人和他道歉,反而是他要被掃地出門了。
為什麽這些游客如此傲慢,為什麽他們就不能乖乖的呢?
他好恨啊,他想不惜一切代價讓這些人去死。
在把整個游樂場都逛了一遍後,小醜拿着工具坐上了摩天輪。
小醜用電鑽在結實的玻璃上鑽了數個小孔,接着掄起大鐵錘砸碎了玻璃。
不得不說摩天輪的座艙很安全,碎了一塊玻璃也沒有出現失衡,依舊徐徐往上攀爬着。
今夜沒有風,小醜坐在長椅上,透過那扇被他打通的“窗”,靜靜地俯視着他心愛的游樂場,将一切記在了心裏。
午夜十二點整來臨之時,小醜的座艙也恰好達到了摩天輪的最高點,他便縱身躍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個高度下他絕對會被摔成爛泥,就算白天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把這些肉泥刮走了,他的怨恨和詛咒也早已随着血液滲進了這片土地。
他憤怒的靈魂将永遠徘徊于游樂場,任何人都無法把他從這裏驅逐。
午夜時的游樂場将永遠為他這個厲鬼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