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馴化

馴化

淩惜的柔弱形象和清甜嗓音使得她開口沒什麽說服力, 但她是老玩家,話語中的邏輯也無懈可擊。

徐燕頓住腳步,她挑眉思索了片刻,聽話地來到了淩惜這邊的木桶前催吐。

見領頭人都這麽做了, 王東海和喬興旺也沒說什麽, 默默地走到徐燕身後排隊。

淩惜很少嘔吐, 不适應喉嚨和口腔被胃液腐蝕過的淡淡灼燒感, 她獨自回到長餐桌邊拿起自己的酒杯, 來到附近的酒桶前。

晚宴不提供清水和果汁,只有酒。

老爺和夫人喝的是珍藏多年的頂級紅酒,當宴會結束,那瓶酒就被重新封存,送回了酒窖。

客人們喝的則是大桶裝的白葡萄酒,酒相對便宜, 口感卻不錯,入口清爽,果香濃郁。

淩惜接了一杯酒,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含了一口酒在嘴裏,慢慢地往下順,又拿起自己剩下的餐前面包,耐心地抹上黃油。

“你這就打算重新吃東西了?”

衛錦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淩惜沒有停下動作, 也沒回頭,因為她聽見了椅子被拉動的響聲。

很快衛錦鯉就在淩惜身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她拿起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嘴, 用叉子插剩下的烤蔬菜吃。

“我們是該墊墊肚子了,不然胃實在太難受。”衛錦鯉說着話鋒一轉, “不過你确定自己都吐幹淨了嗎?”

“我們現在經歷的可是恐怖小說中的經典橋段,一般小說都是主角喝了泡着女鬼屍體的井水或河水,我們倒好,直接喝了屍體炖的湯。”

“這湯水絕對附上了女鬼的怨念,要是我們沒能及時把胃清幹淨的話......”

衛錦鯉的語調突然微微上揚,她有些興奮地問道:“對了,你有沒有看過一個叫《怨井》的恐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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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什麽?

淩惜咬着面包搖頭。

衛錦鯉貼心地向淩惜科普道:“《怨井》裏面的男主就是誤入鬼村,喝了被女鬼詛咒的井水,他沒處理這件事,只顧着逃跑。”

“電影結尾,男主逃離村莊回到了城市,他待在家裏,以為那段危險的經歷會像一個噩夢,很快就過去。”

“結果到半夜十二點,男主從劇痛中醒來,發現女鬼正從他的肚子往外鑽。”

“女鬼用慘白的雙手撕開了他的肚皮,從他腹部血淋淋的大洞探出一顆頭來,對他咧開了嘴角......”

謝謝,已經胃口全無了。

淩惜把本要塞進嘴裏的半塊面包放回了盤子中。

她不打算告訴衛錦鯉,她催吐單純是因為膈應、想吐,而不是推測出喝了肉湯會被女鬼剖腹。

如果女鬼真的要因為這個對玩家下手,晚宴持續了很長時間,一小部分湯水早已被他們消化,現在吐也沒有意義了。

但看在衛錦鯉是誠心提醒她的份上,淩惜還是回答道:“多謝,我已經吐幹淨了。”

淩惜抿了一口酒,假惺惺地說:“也不知道其他幾位玩家情況如何,咱們能鎖上門催吐,他們恐怕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衛錦鯉:“地獄游戲總要死人的。”

“我問過系統,游戲的平均存活率在30%左右,我們只能盡力保證自己是那30%,沒空再顧別人了。”

“我在第一場游戲中也請教過老玩家,他們說,像這種為期幾天的PVE游戲,基本都是一天死幾個,前期每天如果其他玩家死夠數了,自己就會比較安全。”

衛錦鯉放輕了聲音,“所以啊,我倒更希望其他玩家沒機會催吐,女鬼先殺他們。”

淩惜挑了挑眉。

在她面前,衛錦鯉居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她是在向她示好嗎?

這時淩惜聽見了徐燕的腳步聲,她用眼神示意衛錦鯉不要繼續說了,端起自己的面包盤轉身對徐燕招呼道,“要來點面包嗎,這麽空着肚子,晚上會胃疼。”

徐燕擺擺手,“不用了,我根本吃不下。”

托衛錦鯉那個鬼故事的福,淩惜也不打算吃東西了。見徐燕已經動手撿盤子,王東海和喬興旺也朝餐桌這邊走來,她便也站起身開始幹活。

撿盤子是個很無聊的工作,機械又重複,不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

宴會廳的門被鎖上了,沒有女總管或者女仆看着玩家,就算有人來,開鎖聲也能當做提醒。

這次半數玩家都在場,徐燕和淩惜兩個老玩家也包含在內。

天時地利人和,幾個玩家心照不宣,非常不厚道地抛棄了剩下的玩家,開起了小型會議。

喬興旺:“這場游戲真的太折磨人了,我現在胃裏還直犯惡心呢。”

熬夜帶給身體的損傷巨大,加上催吐,喬興旺已經不太行了,幹活也幹得最慢,不過也沒有人苛責他。

喬興旺坐在座位上,臉色灰白,他用一只手捂着胃,另一只手将盤子摞起來,“之前聽徐燕說的時候還沒那麽深的感觸,我現在總算知道這夫人有多變态了。”

一向比較沉默的王東海接了話,“是啊,夫人見老爺背叛她,和女仆有了孩子,她就把女仆和孩子都做成菜,讓老爺把瞞着她造的孩子一口一口吃下去,自己好眼不見為淨。”

王東海“啧”了一聲,“正常人哪想得出這樣陰損的招,要不怎麽都說最毒婦人心呢。”

徐燕:“是嗎?”

徐燕皺了下眉,似乎被觸怒了,語氣也冷了下來,“我倒覺得夫人這次下手的程度剛剛好,只是她愚蠢又軟弱,怒氣不敢對着真正的目标去撒。”

“女仆到底是不是自願和老爺在一起的都不确定呢,就算女仆是自願的,和夫人有婚姻關系的是老爺、背叛她的是老爺、傷害她感情的也是老爺,老爺才是更該被收拾的那個。”

“結果這夫人對女仆和孩子重拳出擊,女仆被開膛,孩子被水煮,這偷腥的死肥豬卻還活得好好的,我呸。”

“我生前就看多了這種嬌妻大婆,一旦被綠,那肯定是外面的妖豔賤貨勾引她的親親老公,她們對自己的丈夫心慈手軟,對別的女人倒是要多狠t有多狠。”

徐燕的話尖銳極了,帶了濃重的個人情緒。

徐燕的态度自然是因為她生前的過往,不過她不是和有婦之夫扯上關系的那個,她是被綠的原配。

徐燕的經歷和夫人差不多,不幸流産,又發現丈夫在她最虛弱、最黯然神傷的時候出了軌,但她的處理方式和夫人截然不同。

徐燕沒去查那個女人是誰,她也不在意那個女人是誰,只一刀捅死了自己的丈夫。

徐燕不後悔用這種方式報仇,她的恨意太深重了,必須用男人的血才能安撫,哪怕會搭上自己也在所不惜。

冷靜下來後,徐燕便收拾了錢和行李去外面旅游,等到事發被抓,她也已經去過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能不帶任何遺憾地赴死。

只是這一切卻沒能以她的殺人償命結束。

她來到了地獄,成為了游戲的玩家。

徐燕沒想到,她在游戲中還能碰見和她的過往差不多的劇情,但她對夫人并沒有感同身受,相反,因為她親身經歷過,她才更加對夫人的處理嗤之以鼻。

收拾女人算什麽本事,怎麽不去收拾自己的丈夫?

見徐燕情緒有些激動,王東海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說話惹她,他聳聳肩閉上了嘴巴,免得被怼。

倒是衛錦鯉突然開口道:“我覺得不是哎。”

幾人的目光齊齊朝衛錦鯉看過來,衛錦鯉也不虛,條理清晰地表達着自己的觀點,“看夫人的模樣氣質,她是頭腦很清醒的人,我認為她不會做南轅北轍的事。”

“讓人喝肉湯是很重的懲罰了,能成為心理陰影的程度,夫人如果真的打算只處理掉女仆和孩子,繼續與老爺和和美美地過下去,就不會搞晚宴這一出。”

“我認為夫人恨老爺,想報複他,但因為某些原因,她只能做到當下這種程度。”

“我們對這場游戲的架空背景不算了解,可能夫人的權力只能到這了,這家終究是老爺的家。”

衛錦鯉又想了想,“也可能夫人不被允許離婚,或者她搞死老爺、成了寡婦後日子會很難過,不然,夫人的手段應該會更狠毒兇殘。”

其他人說話的功夫,淩惜就悶頭幹活,不參與紛争,短短幾分鐘她已經撿了很多盤子了。

淩惜把盤子摞成幾堆,将自己垂到側臉上的一縷黑發撥到腦後,沉思道:“說到夫人的權力,你們不覺得在這個副本中,夫人的地位很高嗎?”

“雖然老爺的确是個王八蛋,但他可是老爺。”

“不是我擡舉老爺,你們想,如果把這段劇情放到我們現實古代的背景中,情況會完全不一樣。”

“夫人失去了孩子,那是她福薄,老爺納個妾養個外室給自己開枝散葉是應該的,夫人不被下堂就不錯了,更別說吃醋、嫉恨、懲罰老爺了,根本不可能。”

徐燕也冷靜了下來,“聽你這麽一說,夫人在家裏的地位确實很高。”

“老爺是有點怕夫人的,女總管和女仆也直接聽命于夫人,要不是老爺的相貌實在是太醜了,你說老爺是夫人養着玩的小白臉我都信。”

夫人和老爺的關系又成了一個新的謎題。

沒人再接話了,徐燕又簡單問了幾人白天的工作,發現大家都沒有獲得新的線索。

沒什麽可讨論的了,徐燕便讓大家專心幹活,他們的工作量可不小。

在碗盤相碰的清脆響聲中,長餐桌上的餐具總算都被收起來了,淩惜抱起了攢成堆的餐盤,分批往大木桶那裏運。

衛錦鯉剛運完幾批盤子,正站在木桶邊上休息,見淩惜過來,她搭了把手,幫她把盤子往桶裏放。

衛錦鯉:“哎,話說,沒想到那個叫江照的青年這麽快就死了,之前看他發言,我還以為他會活到最後呢。”

“就算不能通關,他至少也得比這兩個男人活得久吧。”衛錦鯉瞧了一眼不遠處的王東海和喬興旺,撇撇嘴道。

淩惜這下更确定衛錦鯉是在和她拉關系了。

不過也正常,男玩家裏唯一看着靠譜的江照剛挂了,女玩家裏她和徐燕是經驗最多的,徐燕又選擇了黃美玉做室友,抛棄了衛錦鯉。

從今夜起,游戲要進入新的階段了,衛錦鯉如果不想再去貼徐燕,就得和她親近。

“是啊,江照真是可惜。”淩惜搭理了衛錦鯉,算是應了她的示好。

淩惜嘴上這麽說,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套。

江照可惜嗎?

有一點,但也只有一點。

江照是研究生,腦子肯定很好使,至少能碾壓程浮,他面對炮灰男的死亡場景能做到面不改色,也足以證明他的心理素質。

但江照的承受能力還是不夠,一碗肉湯就能讓他破功。

江照太不識相了,規則早就說過讓他們聽NPC的話,他居然沒能憋住,在晚宴上吐了出來。

他只是個仆人哎,做這麽煞風景的事不是找死是什麽,吐完後他也沒能及時求饒、做補救,如此呆頭呆腦,死也不冤。

等等——

淩惜突然被自己的惡毒和冷漠驚到了。

淩惜自認不是好人,為了活下去可以坑蒙拐騙,拿其他人當墊腳石,但她面對與自身安危無關的死亡時,不應該是這種态度。

她不讨厭江照,江照也從未做過一件讓她嫌煩的事,她以前面對劉芒的死都要唏噓片刻,現在居然會覺得江照活該,誰讓他不識相呢。

識相。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詞。

不識相的近義詞是不知趣、不知好歹。

這個形容很多次用在上位者和下位者之間,用來嘲諷下位者為了維護自身尊嚴或某些堅持而拒絕順從上位者的行為。

淩惜的身份也是仆人,她聽從夫人和女總管的命令,是受地獄規則的制約。

她深受其苦,更該憎惡地獄的規則。

然而她卻用“不識相”去形容江照的死,仿佛那規則是合理的,誰違反誰就活該被殺,她居然在擁護這條令她痛苦的規則。

這就像是身為女人卻重男輕女,身為貧農卻維護地主的統治,離譜又滑稽。

淩惜想,不知不覺間,她好像變成了文學作品中刻畫的、最經典也最可悲的一類人了,她在短短兩日內就被“馴化”了。

應該說,她“幾乎”被馴化了。

多麽可怕的潛移默化。

這時,淩惜又注意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點。

她剛剛反思自己的觀念變化時,也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心路歷程,發現她在評價江照的死時,混淆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

而這個偏差,很有可能就是玩家們通關本場游戲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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