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原委
第27章 原委
“宋知意!”
賀瑱的聲音依舊喑啞,不好聽得就像是磨鋸子一般。又喊不出來,那囫囵的聲音就仿佛重新被咽回了他嗓子眼裏似的。
又小又弱又難聽。
可宋知意卻聽見了。
宋知意急忙轉頭,聲音中帶了些許急迫:“別用你的嗓子!還沒有恢複好,不要說話。”
賀瑱噗嗤一下笑了出聲,他還從來沒見過宋知意那副日常冷漠的面容,做出這麽急躁的表情呢。
不過既然宋知意不讓他說話,他就不說了。只是又打字:好,我還以為你一向沒什麽情緒呢,結果現在還不是關心我,謝謝你哦!(*?▽?*)
熟能生巧,這顏文字在賀瑱的手裏被使用得愈發流暢了。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正在認真工作的張棠棠,又打字:走吧,我們回醫院吧。
“不去看陸何了?”
賀瑱搖搖頭,沒什麽需要他看的了。他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好好住院、換藥,養好他的聲帶。快些好了,也可以親自去審問楊寶勝了。
回醫院的路上又是無言,賀瑱說不了話,宋知意也不愛說話。
直到到了住院部的門口,賀瑱才比劃了個“謝謝你”給宋知意看。
他不記得自己那個手語是不是對的,但他覺得宋知意懂了。
宋知意沒送他上樓,只是說:“報告我已經親自遞給方局長了,他應該很快就會批複我留在支隊的申請。沣潭刑偵支隊……是我争取來的。”
賀瑱兀自抱了一下宋知意,就如同那日宋知意安慰他時的模樣。
他好像沒聽明白這句話,似乎又了解了。、
賀瑱在醫院住了四天,就因為傷口愈合得太過良好,聲帶也恢複得很不錯,被特批出了院。
陸何和張棠棠吵着要給他慶祝,但被賀瑱制止住了。
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時間,他也不想着這些孩子這麽累。
只是沒曾想到,見到的卻是宋知意在他家門口點燃了一個火盆,手中還端着一盆用柚子葉煮的水。
賀瑱嘶啞着嗓子笑問:“宋大法醫這是做什麽?”
宋知意不茍言笑:“為你去去晦氣。”
賀瑱一邊擡腳跨過了火盆,一邊洗着手又調侃:“原來你是真的這麽迷信,我還真信了你之前說做法醫都要懂一些風水之類的話術呢。”
“既然這個案子由封建迷信開始,不如也由此結束。”宋知意用水盆澆滅了火盆,等着賀瑱打開房門。
賀瑱掏出鑰匙,讓宋知意堂而皇之地進了他家門。
和宋知意家的精致幹淨的法式裝修不同,他家主打一個随意。中式的沙發配上田園風的櫃子,一邊放着的還是他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樹根板凳。
家裏雖是淩亂,卻十分幹淨。除了小王八的水因為這幾天住院沒人換,拉得髒兮兮又綠油油的。
“羔子啊,你可真行!”賀瑱一把就将蹬着腿反抗的小王八撈了出來,嫌棄地換了水來。
他拉開冰箱,想找些飲料零食的給宋知意,卻又瞧見自己上次的剩菜還沒吃完。
他立馬又把冰箱關上了,關得死死的。
“你應該喜歡吃些營養的,不然還是喝點白水吧。”幸好他買的瓶裝礦泉水還沒有喝完,随手便遞了一瓶給宋知意。
宋知意并無反感,卻是擰開又還給了賀瑱。
賀瑱有些懵,但下意識已然又遞給了宋知意一瓶,這回宋知意擰開自己淺淺地喝了一口。
“晚上我做飯吧。”宋知意開口,語氣卻不容置喙。
賀瑱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他可是在醫院裏吃熟了宋知意做的飯,還怕日後不好吃上呢。
見得他點頭,宋知意便撂下礦泉水,看了看房間正中擺放的挂鐘,指針剛過四:“六點半下樓。”
賀瑱比了個OK,待宋知意離開他就在房間內轉了起來。把那些不要的垃圾全都一股腦地扔了出去,又徹頭徹尾地收拾了房間才停下。
他活動了一下脖頸,那裏還沒拆線,仍然裹着紗布。只是傷口已經基本上愈合好了,動着也沒什麽疼痛感了。
他用保鮮膜把自己纏了好幾圈,眼見着應該不會再進水,終于能洗個熱水澡了。
在醫院這幾天他只能洗洗臉、擦擦身,大熱天的自己都已經能聞見自己身上的馊味了。
酣暢淋漓地清洗過後,他又忽然想起自己吃了宋知意這麽多頓飯,還只除了那兩只龍蝦,不曾回過什麽。
翻箱倒櫃的,他從角落深處找到瓶南非産的白葡萄酒,拍了拍上面積的灰,順手拿了塊抹布擦了擦。
從前別人送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也就喝點啤的白的,喝不上這麽優雅高端的,但趁着宋知意卻是得宜。
整理好了一切,他就在六點半準時按響了宋知意家的門鈴。
等了約莫有二十秒,便見得宋知意來為他開了門。
系在腰間的灰色圍裙,為宋知意添上了幾分煙火氣息。可圍裙之下的挽起袖口、解到第三顆扣子的白襯衣仍是寫盡了疏離。
賀瑱垂頭看了一眼自己藍色的叮當貓家居服,心裏暗罵了一句宋知意真裝啊!
但他也從不放在心上,只将白葡萄酒遞了出去:“算我這幾天的夥食費,我山豬吃不來細糠,就留着你喝吧。”
宋知意也不曾拒絕,看了一眼瓶身輕輕念着:“Semillon,确實不錯,我笑納了。”
賀瑱被他這兩句弄得打了個哆嗦,又在心底罵了宋知意一句裝。
擺放着燭臺的餐桌上,放置着五個菜,大多都還是好嚼的。
賀瑱接連吃了好幾天的流食,如今看到正經菜也是食指大動。更何況這些菜色香味俱全,無一不在勾引着他腹中饞蟲。
見得宋知意沒有意義,他便就着刻意蒸軟些的飯迅速吃了起來。
他的目光移動,卻是瞧見了桌子上的那兩只龍蝦。
他咬着筷子尖有些遲疑,還是問了出來:“你……我給你的,你一直沒吃?”
宋知意嗯了一聲:“沒舍得。”
“啊?”賀瑱有些懵,擡眼怔怔地看着宋知意,不明就裏。
宋知意卻是勾唇淺笑,又說:“逗你的,我找老王送了兩只來。你給我的,早就吃了。”
說罷,他又試圖往賀瑱的碗碟中夾上一塊自己已經剝好的龍蝦鉗子肉。
可賀瑱卻尴尬地制止了他的動作:“那個……我海鮮過敏,吃不了。”
宋知意的動作一滞,面容上仿佛也多帶了幾分歉意,将那肉又放回了自己的碟子中,鄭重其事地說:“好,我記住了。”
賀瑱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宋知意這是究竟記住了什麽,但總有些奇怪的感覺萦繞在他的心間,久久不能釋懷。
不多時,他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仰在了椅子上:“我終于吃上一頓飽飯了,之前估計都給我餓瘦了。”
宋知意起身收拾了碗筷,他便湊在廚房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用着自己嘶啞的聲音和宋知意聊着天。
“少用些嗓子。”宋知意仍是優雅地清洗着那油污的碗筷,囑咐着。
賀瑱哦了一聲,也沒當回事,又問:“這房子也是你自己的,不是租來的吧。”
宋知意:“嗯。”
接着又是沉默無言,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冷淡,又不明就裏地補充了一句:“你的家居服……很可愛。”
賀瑱垂頭看了一眼自己随便買的,忽而又覺得宋知意這句話莫不是依舊在譏諷他?
他沉吟片刻:“……我還有一套新的沒穿的,是海綿寶寶,你要嗎?”
“……”宋知意也無言,半天才又顧左右而言他地問,“是你……前女友送的?”
他的指尖有些緊張地攥住了衣服下擺,将本是熨燙得平整的襯衣捏出了一個痕跡來。
賀瑱一愣,不知道宋知意為何會問出這個問題來。只是他也沒多想,只是自嘲地回複:“什麽前女友啊,自己買的。你看我天天忙成這樣,我哪有空找對象?說起來我這也快三十了,我媽都催我好幾次,讓我有空回去相親了。可惜……”
聽着賀瑱的話一頓,宋知意有些難掩慌忙地問道:“可惜什麽?”
賀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可惜我沒空啊!做咱們這一行的,只要有案子就是二十四乘七的連軸轉,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有空談戀愛?更何況一般女孩子也理解不了我們這個工作強度,恐怕也會鬧的。”
宋知意眼眸微微垂下,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底的深意:“确實如此,除非你找個同一系統內的,他就可以完全理解支持你。”
“這話說得倒不錯。”賀瑱摸着下巴,點了點頭,“慢慢來吧,也不是說不找對象就能死咋的。”
“一切緣分都是有跡可循。”
宋知意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賀瑱眯着眼睛也并沒有聽得太清楚。
他只是提及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兩個是大學同學,彼此初戀,一直恩恩愛愛到現在,平日裏連吵架紅臉都沒有。可能我就是那種傳說中家庭很好,父母情緒價值提供非常足夠的孩子吧。你呢?”
宋知意的臉色一僵,似乎并不願意提及父母親人的事情。
賀瑱也意識了他的不對勁兒,連忙又胡亂找了個話題想要搪塞過去:“你做飯真好吃啊,是自學的?”
宋知意卻是閉上了雙眼,纖長的睫毛有些微微顫抖。他薄唇輕啓,緩緩說出了自己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我父母……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已經離婚了,父親後來也不在了,我跟着母親一起長大的。”
“抱歉。”賀瑱的聲線沉沉,其間盡是懊悔之意,“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問的。”
“沒關系的。”宋知意睜開了雙眼,那雙漂亮而又清明的眼瞳緊緊地落在賀瑱身上,無論如何也不會移開,“是我願意和你說的,但是……你願意為我保密嗎?”
賀瑱并起四指,豎在耳朵邊:“我願意!”
我願意。
這話語倒真是動聽。
賀瑱也沒在宋知意家中多留,他剛剛已經收到來自于方局長的消息,表明他既然沒什麽大事,可以考慮回來上班,并且對楊寶勝進行審訊了。
他總覺得楊寶勝這件事另有隐情,即便是楊寶勝再愚昧無知,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想出殺人割喉取血做藥引這件事的。
這背後理應有更多的隐情。
他終是在第二天清早就在支隊的審訊室裏看見了楊寶勝。
楊寶勝帶着手铐和腳鏈正坐在屋中的冷板凳上,他的臉色灰白,似乎從根源上透露出一股死氣來。
他本就不算高大的身軀,如今萎靡蜷縮着,瘦削的肩膀在不住地發抖。一雙渾濁的眼睛充滿着血絲,黑眼珠胡亂滾動着,似乎想要再看清這個審訊了他第二次的房間。
頭發亂糟糟的,明明洗過澡、換過衣服,可他整個人仍是由內而外地散發着魚腥臭氣。就如同一道烙印,永永遠遠地刻在他的身上。
賀瑱隔着單向玻璃,在外面看了他許久,莫名慨嘆道:“怪不得那些媒體大肆亂寫,我們警察欺辱、體罰犯人,你看他這副模樣,哪裏又不像是在看守所裏受了極大的委屈呢?”
陸何撇撇嘴,罵道:“那些無良媒體也太不要臉了,什麽話都敢說,恨不得把這個社會攪得一團亂,他們才開心。也不知道他們能從中獲得什麽利益,非得這麽寫!還好民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沒相信他們的蠢話。”
“無所謂。”賀瑱從口袋裏摸出一顆草莓糖,甜滋滋的味道肆虐于唇齒之間,“攪屎棍想裹亂,也得是在糞坑裏吧。”
陸何嘶了一聲,又說:“老大,你說話也太不注意點了吧,哪有說人民群衆是糞坑的!”
賀瑱斜他一眼,伸手作勢要敲他腦袋:“我說人不是,媽的……你現在膽子是真的愈發大了啊?”
陸何趕忙捂着腦門往後躲了一步,讨饒道:“老大,我錯了……”
賀瑱收住了力度,輕輕地給了陸何一下:“算了,覺得我說話不好聽,你就把耳朵閉上。”
陸何這回倒是把嘴巴閉上了。
賀瑱不再觀察着楊寶勝的狀态,只又囑咐着陸何:“在外面把錄音留好,記錄做好,這回的案件報告你來寫。”
陸何瞬間眼睛瞪得像銅鈴,他老大這是多麽重視自己啊,最最重要的案件報告都讓他來執筆了。
他立馬挺直了脊背:“Yes Sir,保證完成好任務!”
賀瑱不再搭理他,只擺擺手就推門進了審訊室。
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刺耳的聲音讓獨自帶了很久的楊寶勝吓得一個哆嗦。
賀瑱卻是出言笑道:“用那麽殘忍的割喉手段殺了三個人的你,竟然也會害怕呢?”
楊寶勝默不作聲,拒不回應賀瑱的任何問題。
賀瑱也是并不在意,只是輕輕地放了一份文件在楊寶勝的面前:“看看吧。”
可半天沒見得楊寶勝挪動半分,賀瑱又輕笑一聲:“哦,我也的确忘了,你是個文盲來着,你恐怕也看不懂這上面的文字吧。那好,我給你念,這是楊昀的屍檢報告——”
“楊昀,男,九歲,死因:因重症肺炎引起的并發症,伴随多器官功能衰竭。”
“你知道嗎?”賀瑱看着楊寶勝慘敗的一張臉,又給他下了一劑猛藥,“其實你殺的那三個人,并不是死于割喉造成的氣管破裂,呼吸衰竭。但是楊昀是的,他的肺部在最後時刻已經完全不能正常工作了。”
“他的肺部組織裏面産生嚴重的炎症,滋生了大量的痰液,将肺部氣泡堵塞,讓他的通氣換氣功能全部崩潰。而後呢,就是身體各大機能組織、髒器都出現了缺氧。再然後就是全身細胞大面積死亡[1],最終他也步入了絕境,無法掙脫,更無法自救。”
“楊昀的死亡過程是極度痛苦的,我想他是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卻毫無辦法的吧。自主呼吸對他而言嫉妒痛苦,他最終是生生因為不能呼吸,把自己憋死的。也許這樣跟你解釋你更能明白吧?”他擡眼看着楊寶勝,如同看着一條灰溜溜的喪家之犬,眼眸中只有怨怼沒有一絲可憐。
“呵——他也許跟你求救過,說老師教過他們,生病了就要去醫院。但是你恨醫院,恨傾家蕩産都沒有救回你的妻子,她就死在醫院的。所以你不願意楊昀也去醫院,你覺得那裏是吃人的地方,對吧?”
賀瑱只自顧自地說着,見得楊寶勝的拳頭緊緊攥起,他就知道這一招攻心的計策他用對了。
他在醫院裏不僅和宋知意了解了很多有關于楊昀死亡的信息細節。還等空閑時,又與季朗星聯系再豐富了許多心理戰上的溝通技巧。
這些強有力的事實壓迫着楊寶勝的心理防線,只需要輕飄飄地再一推,就能全然轟塌。
賀瑱并不在意楊寶勝回應不回應,只是又平靜地說:“你猜,楊昀在生命的最後,恨不恨你?你說,為了楊昀你殺了這麽多人,楊昀的死,會不會就是你的報應映射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會下地獄的吧?”
“你胡說!你他媽胡說!——”楊寶勝的情緒終于崩潰,他大吼大叫地站了起來,想要沖過來毆打賀瑱。可他的動作被手铐腳鏈所禁锢,他只能在掙紮了幾下之後,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賀瑱連忙上前,将楊寶勝重新攙扶到椅子上。他根本不怕楊寶勝對他下手,強弩之末罷了,又能再撐上多久呢?
楊寶勝瘋狂地捶打着桌子,手铐磨得他手腕上的皮膚潰爛青紫,可他仍不停下。
賀瑱心疼地看着自己審訊室的桌子,咧咧嘴只覺得他們應該把這個實木的全都換成石頭的才對。不然一個兩個像楊寶勝這麽砸,恐怕也堅持不了兩年。
“小昀他怎麽會恨我呢?我在救他啊!”楊寶勝涕泗橫流,“下地獄也是我去,他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嗎?他什麽都不知道。”賀瑱嗤笑了一聲,“你既然相信神佛的存在,那你怎麽不信他就在這裏看着你呢?看着你被捕,看着你之前殺害了他敬愛的老師,看着你分屍抛屍又取血。”
楊寶勝像是魔怔了一般,四處揮舞着手臂,又像是想擁抱住楊昀的“魂魄”:“小昀,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就只是想救你。那時候我本來問他願不願意給我一杯血的,是他把我推開,罵我是瘋子,所以我才拿石頭打他的。”
賀瑱聽明白了,楊寶勝這是在說他襲擊第一個死者程宏逸的事情經過。
他默不作聲,只是轉着筆,繼續聽楊寶勝混亂的話:“我打了他,他暈過去了,我就忽然覺得……忽然覺得這樣的他,好像很好取血的。仙師說了,脖頸處的血最是管用,所以我趁着他睡着,我就想取他一點血的。可是、可是……他怎麽就沒氣了呢?我給他包紮了的呀,怎麽就會沒氣了呢?”
楊寶勝絮絮叨叨的,可賀瑱卻敏銳地從他的話中摘取出了“仙師”這個名諱。
果然不出他所料,楊寶勝的背後還是有一個人給他出謀劃策着這些陰狠的招數。
“那會兒他被疼得醒過來了,看着我拼命求饒。還說什麽給我錢,讓我帶小昀去看病。他放屁!醫院都是吃人的地方,他們只會榨幹我們的一切,然後告訴我們一句——”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楊寶勝充血的雙眼瞪着賀瑱,因為略顯浮腫的臉上盡是恨意。
“他們就是騙子!他們從一開始就想要我所有的錢,我給他們了啊,可是……可是我老婆還是死了啊。”
賀瑱這幾日拜托陳曉禮幫忙調查了一下楊寶勝妻子的事情,在一堆報紙文章中,陳曉禮幫他找到了楊寶勝曾經大鬧醫院的事情經過。
楊寶勝的妻子患的是胰腺癌,本就是傳聞中癌症中的王者。胰腺癌在早期并不明顯,患者只是覺得偶爾腰酸背痛、上腹脹痛罷了。
只是他們一家早就習以為常了重體力的勞作,并不覺得這些事情是生病所致。等拖到後面發現,已是晚期,只有兩個月可活了。
那時候就算是楊寶勝再傾家蕩産想要救她,也有百分之九十的幾率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主治醫師是曾經勸過他們的,可楊寶勝固執地覺得只要他花夠了錢,就一定會留下他妻子的命的。結果卻如醫生所言,他的妻子離世。
可他卻記恨上了醫院,記恨上了曾經提醒過他的醫生。
多可笑啊!
從前他執拗地覺得錢可以救他妻子,如今他執拗地覺得鮮血可以救他兒子。
可最終,誰也不曾留下。
賀瑱深吸了口氣,将一直抓在手中的筆放下:“他們沒有騙你。”
楊寶勝哪裏會聽信他的,只一個勁兒地又說着:“仙師才是沒有騙我的人,他說以血為藥引是最好的!”
“可楊昀還是死了!”賀瑱一針見血,刺透了他的心房。
他嗚嗚地捂着臉哭了起來,可過了一會兒又狀如瘋癫地擡眼滿屋子找着楊昀所謂的“魂魄”。
見得他逐漸冷靜下來,賀瑱才又繼續問了下去:“仙師是誰?你怎麽認識的?他當時對你說了什麽?”
楊寶勝一怔:“仙師就是仙師啊……小昀病了,我就去城郊的廟裏拜神,祈求神佛保佑小昀快醒來,出來就遇上了仙師。仙師掐指一算,就說我家裏有病人,讓我用五行祭血的方法救小昀。仙師人可好了,都沒有收我多少錢呢!”
賀瑱擰着眉頭,總覺得這還不止是一個騙子的事情。他啧了一聲,又問:“你還記得仙師長什麽樣子嗎?”
楊寶勝絞盡腦汁回憶了一番,還是對着賀瑱點了點頭。
“行。”賀瑱轉頭對着單向玻璃外的陸何開口,“一會兒找人給這位‘仙師’做個畫像,就算是他沒有殺人,但是他的言行害死了三個人,也應該請他回來坐坐的。”
陸何打開麥克風,對着賀瑱回應了一聲,就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打聽完有關仙師的事情,賀瑱又問:“那第二個死者錢英呢?你又為什麽殺了他?”
賀瑱看着楊寶勝如今這副要瘋不瘋的樣子,沒有再提及仙師此人,預備着等後面再行突破。
“第二個?”楊寶勝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賀瑱,半天才想起來,“那個綠衣服的?他啊……他找錯了地方,問我能不能賣他幾條魚,說他女朋友最愛吃了,他要買回去哄女朋友呢。”
“他說他和父母湊夠了彩禮錢,想要去挽回女朋友。還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了不少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情,說他多對不起他女朋友,他做了太多錯事了。他想好了,等結婚了他就換一個工作,即便是要出去和很多人接觸,但只要能讓他女朋友開心就行。”
“我本來想放他一馬的,他和從前的我一樣,都是癡情人。可是……小昀咳嗽得好厲害,痰裏都帶着血了,他等不了了……你知道嗎?其實第二回的時候,我已經很熟練了,就和平時殺魚一樣。”
“借口去給他拿魚,我從背後襲擊了他。他還妄圖反抗我,把我的胳膊都抓破了。可是他又如何打得過我?當然是被我輕而易舉地殺了。”
賀瑱心裏一緊,只覺得悲哀。
羅超和羅玫父女兩個,直到錢英死了,都還在恨着他,覺得是他害了羅玫一生。甚至還恨不得真的是自己殺了錢英,才算解脫。
他不禁搖搖頭,世事當真無常。
有些事情即便是你當下就去做了,可也有可能是什麽都沒有了。
“後來,你就在你的船艙上取血,然後把他們兩個扔到了海邊的礁石上,對嗎?”賀瑱抿了抿唇,試圖平靜地問道。
楊寶勝點點頭,歪着頭說:“他倆開始有些臭了,小昀受不了,我就趁着夜色,把他們扔到了海邊上。”
這就是錢兩具屍體被殺以及抛屍的全過程了。
賀瑱朝着單向玻璃外的陸何打了個手勢,準備暫時終止審問。
他一路出了警局,在門口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壓抑閉塞的小房間中,他無時無刻鼻腔中不充斥着是楊寶勝身上所散發的魚腥臭味,和那不知道為什麽會傳來的死亡氣息。
他見識過仇殺、情殺,可這是第一次讓他覺得這麽惡心的案子。
更何況……再往下問,就該問道文老師的事情了。
即便是他再不想提及,也須得了解清楚這案件的全部始末細節。
他的指尖有些微微顫抖,剝開口袋裏糖果時,都險些掉在地上。
陸何還在盯着楊寶勝,他也不能在外面太久。
将糖紙團了下塞進一旁的垃圾桶裏,賀瑱又轉身回去了那個陰暗的小房間。
微黃的燈光掩蓋了小窗照進的陽光,他看着蜷縮着的楊寶勝,覺得這個人就應該一輩子待在這樣的陰暗之地。
“繼續吧。”賀瑱冷靜地說,“來說說第三名死者吧,你是怎麽殺害文老師的?”
其實大部分的現場,他已經還原了,可還是想聽聽從楊寶勝的嘴裏能說出些什麽來。
“其實那幾天小昀喝了那兩個人的血,已經好多了,連臉色都好些了。”楊寶勝回憶着,似乎楊昀又重新活在了他的面前一般開心。
賀瑱明白,那根本就是回光返照。
“可是那天小昀突然就不對勁兒了,他喘不上來氣,一直呵呵地說着。你聽過嗎?就像是我小時候,家裏拉得風箱的聲音。”
“我急忙跑出去,想要找到一個合适屬性的人。可是……我找不到啊!正好文老師就出現在我眼前了,他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選嘛!他平日裏對小昀那麽好,為了小昀,他肯定是願意的吧?”
楊寶勝這話說得大言不慚,竟是一點悔恨之心都沒有。
賀瑱一雙銀牙咬得咯吱作響,他不敢想象文老師在那一刻有多傷心難過,而這些話居然也是從一個人口中能說出來的。
也是,在他犯下這樣滔天的罪行之時,他也許就已經是一個“畜生”了。
楊寶勝仍在繼續說着他是如何輕而易舉地殺死文老師的事實,賀瑱卻一點都聽不下去了。
他依靠在椅背上,一個勁兒地轉着自己手中的筆,對事外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還是陸何自審訊室外喊他,才叫他回過了神來:“老大,他把三起殺人案的經過都說清楚了,剩下那個他襲擊你的過程,不然還是你自己作證吧?”
賀瑱愣了下神,對着陸何點了點頭:“行。”
随後,他拿出最後需要楊寶勝親口說出的話語紙張,遞到了楊寶勝的面前:“把這句話讀了。”
說完,他又是想起楊寶勝不識字,又揉了揉發脹的額角:“算了,我說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楊寶勝卻是在此時制止了他的動作:“我認字的,我知道怎麽讀——”
“我楊寶勝承認以上供述內容全部屬實,願意認罪。”
賀瑱對着單向玻璃外側的陸何比劃了一下終止的手勢,沒有回頭就走出了房間。
可悲而又可笑。
楊寶勝将此身奉了神佛,可他的神佛卻從未曾眷顧過他。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揮揮手讓陸何替他繼續去尋找那個仙師的線索了。
陸何帶着早就安排好的畫像師進了審訊室,不多時便見得畫像師拼湊了一幅簡筆畫。
賀瑱端着水杯探過頭去瞄了一眼,眉頭又緊緊地蹙了起來:“校服?看着像一中的,怎麽回事?”
陸何搖搖頭:“不知道,楊寶勝就是這麽形容的。老大,這……”
賀瑱吹了吹茶葉的浮沫,深深地灌了一口,潤滑着自己嘶啞的嗓子:“先去看看吧,可以去聯系一下粉毛,他對一中熟悉。”
“老大你什麽時候和粉毛這麽熟悉了?”陸何眨巴着眼睛問道。
賀瑱又灌了一口水,随意地說:“不熟,但是可以用一下。”
陸何接了任務,聽從賀瑱的指示就去一中找了粉毛幫忙确定這個仙師到底是何許人也。
不出多時,便有個像是小雞崽子一樣的男生被陸何帶了過來,後面跟着的就是叼着一根草的粉毛。
粉毛見到賀瑱,開開心心地打了個招呼,結果被賀瑱在腦袋上招呼了一下:“你不好好上課,你跟來警局幹什麽?”
粉毛捂着腦袋哎喲了一聲:“警察叔叔,你可冤枉我了!今天我們學校運動會,我又沒報名項目,在不在場也沒什麽關系。”
賀瑱哦了一聲,讓陸何給粉毛找點飲料,順便去套套他的話,最近有沒有再欺負人。
而他自己則是去面對面和那位“仙師”同學好好聊一聊。
“仙師”同學看見賀瑱的氣勢,梗着脖子打了幾個手勢。
賀瑱看他動作,有點不明所以:“這是幹什麽?”
“仙師”同學遲疑了一下,大義凜然地說:“我在結印施法,定能破除你的結界,逃出生天的!”
賀瑱:“……?”
瘋了吧這是?
賀瑱深深地閉了閉眼睛,這整個案子裏就沒剩下什麽正常人是嗎?
一個瘋了,另一個癫了。
能遇到這兩個卧龍鳳雛,到底是他自己造了什麽孽啊?
他只能依靠着剛和季朗星學的一招,怒呵着拍了桌子:“豎子敢爾!還不如實招來,将你所做之事,一一贅述!”
這一句話說得自己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但的的确确對那位“仙師”同學有了作用。
只見其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賀瑱,又問:“敢問閣下是何方神聖?”
賀瑱一頓,強忍着溢于言表的尴尬,繼續陪他演了下去:“吾乃太白金星座下真人,你且将你十日前于觀音廟前對楊寶勝所言,一一道來!”
“仙師”同學垂着頭,只說:“那日我于廟前瞧見那楊施主神色慌張,似是心事重重,我便上前搭話。從他話語中,我猜測他家中有人病重,便予了一張百病可醫的藥方。”
賀瑱心下一沉:“藥方何來?”
“仙師”同學有些躊躇,半天才又說道:“自……自電視劇中,我瞧那些仙君魔族皆以此治病的。”
賀瑱陪他演了許久,也是有些堅持不下去了。他嗤笑了一聲,只覺得這原由萬分悲哀。
骅國大肆控制電影電視劇業,卻從來不想不是電視上播什麽大家就會學什麽,而是有些人根本心智不成熟,即便是他們看着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與三觀,可他們還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要學什麽。
“把你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詳細說清楚吧,別拿着你那一副裝腔作勢的模樣了。”賀瑱不再與他虛與委蛇,只是打開了錄音,準備記錄這起案子最後的證據。
“仙師”同學見他面露顏色,終是認清了現實:“我說……我都說,警察叔叔,你別告訴我爸媽……”
賀瑱聽他細致地陳述完了所有內容,心中卻是仿佛掀起了千層浪。
他甚至沒有辦法對這個孩子定任何的罪,就如同他只能寄希望于粉毛現在改好了一般。
他的沉默振聾發聩,很久很久才擺擺手示意陸何将人送回去。
他撐着下颌看着窗外綠油油的爬山虎,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世間才沒有這些罪惡。
陸何敲響他辦公室門的時候,是帶着案件報告來的。
他看了陸何一眼,就打開了那十幾頁的紙質文件。
陸何緊張兮兮地站在他的身旁,似乎在等着他下一步地訓斥。
卻沒想到賀瑱開口是誇贊的語句:“第一次寫,寫成這樣很不錯。不過這裏、這裏,還有這兒,這幾個地方需要再稍微改動斟酌一下,還有那裏的法醫證據要再加上一些,缺的話就去問棠棠……問宋知意也行。”
陸何啊了一聲,撓撓頭,有些意外地說:“老大,那天我就想問你了,你和宋法醫什麽時候關系那麽好了?那天你受傷,他抱着你不讓任何人動,仿佛受傷的不是一個同事,而是他最愛最親的人一樣。”
賀瑱手上替陸何改動的動作一頓,腦子中似是在一剎那有些理解不了陸何這話的意思。
可他很快地又反應了過來:“我覺得宋知意是個很好的法醫,所以我竭盡腦汁想把留下來。可能他也覺得我是個好警察,我也不該死吧。”
陸何噘噘嘴,似乎沒那麽相信,但也沒質疑他老大的話。他回去繼續改自己的結案報告,争取第一次就毫無差錯。
賀瑱則是坐在位置上很久都沒有擺脫心底那股奇怪的感覺,宋知意這個人啊……到底要做什麽?
他不明白,更猜不透。
他就幹脆不再去想,反而直接出了門,直奔着剛給宋知意準備好的新辦公室而去。門口牌子上明晃晃地寫着幾個字——
法醫科主任宋知意。
賀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心情,輕輕地敲響了房門。
在得到一聲“進”後,他緩緩地推開了門,瞧見沐浴在陽光之中的人。
杏眼薄唇,長發散在肩膀位置,金絲框眼鏡映着薄光,更為他度上了一層容和的濾鏡。
霎時間,他忽然就覺得好像問這一切全然沒有必要了。那些本準備好要問的話語說辭,頓時全然壓在了心底。
只換了一句:“宋知意,歡迎加入沣潭刑偵支隊。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所以……合作愉快。”
[1] 重症肺炎死亡定義選自家庭醫生在線,有稍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