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法蘭西
第13章 法蘭西
皮埃爾離開的時候搖頭又嘆氣,早已在不遠處等的心焦的莫令儀和王杞見皮埃爾離開,立刻跑了過來。
王杞剛剛走近,連氣都沒有喘一口,便瞬間打開了話匣子:“怎麽了?皮埃爾怎麽說?阿德爾摩那邊呢?那老王八要怎麽做才肯罷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怎麽依稀聽到有人說福貴出事了?”
對于這一連串的問題,楊順德做了簡單的總結:“福貴在大庭廣衆之下當着所有人的面又把阿德爾摩揍了一頓,阿德爾摩看起來要不依不饒,但是皮埃爾先生說,這件事他會解決。”
這簡短的一句話露出的信息量實在是太複雜了,琢磨了一下楊順德都說了些什麽,莫令儀不禁皺起眉:“福貴把阿德爾摩揍了,這件事我來的時候就聽說了,現在只怕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不知道多少個版本了。壓肯定是壓不下去,阿德爾摩要是追究怎麽辦?”
福貴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他什麽也做不了,最多不過把我趕出去。回國的船票錢我都已經攢好了,要是阿德爾摩能讓我被遣返回國,沒準還能幫我省下船票,這樣就是拿不到存在興業銀行的補償金,我也不算太虧。”
莫令儀頓時張大了嘴:“……你想的可真細節。”
莫令儀還想繼續勸幾句,結果他話還沒說出口,王杞已經一巴掌拍在了福貴的肩上,沖着福貴豎起了大拇指:“可以啊兄弟,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魄力。”
說着,王杞抱怨道:“皮埃爾竟然不叫我一起來,不然我肯定和你一起把那個王八蛋揍一頓,到時候咱兄弟倆一起走還能結個伴,省的你自己長夜路漫漫。”
楊順德在一旁嘲笑:“得了吧,你要是剛才真在這裏,只怕早就被吓得嘚嘚瑟瑟,一句話都不敢說。再說了,還用得着你?我肯定會和福貴一起走的,他肯定不會孤單。”
王杞回怼:“可拉倒吧,不知道是誰,一天天的珍妮小姐挂嘴邊,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一樣。見色忘義的玩意兒,能信?”
楊順德頓時不滿意了,他梗着脖子問:“你說誰見色忘義?我看你要是有了女朋友,肯定比我還見色忘義!”
莫令儀:“……”
他真是服了這幫老六。
莫令儀主動屏蔽楊順德和王杞毫無營養的吵鬧,他靠近福貴和趙自牧,低聲問:“你真的沒想過後果?”
在莫令儀的心裏,福貴從來都是一個沉穩可靠的人,雖然面相看着老實,但絕不是蠢貨,否則絕不可能在幾千人裏脫穎而出,被任命為華工的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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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福貴肯定想過自己的後路吧?
然而福貴搖了搖頭:“我真沒想過,當時就是單純地沒忍住。”
莫令儀:“……”
你聽聽,你說的這叫人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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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再一次見到阿德爾摩的時候,是在約瑟夫中尉的辦公室裏。
約瑟夫中尉的辦公室裝修并不奢華,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簡陋,裏面只有一張辦公桌、一個長沙發、一張簡陋的行軍床還有一個大大的書櫃。
書櫃并不精致,但是透過透明的玻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排勳章——這些都是約瑟夫中尉曾在戰場上獲得的榮譽。
皮埃爾進入辦公室的時候,約瑟夫中尉正在辦公椅上半坐半躺,阿德爾摩則坐在沙發上,鑲嵌着藍寶石的拐杖被他扔在一邊,手裏則捧着一本已經泛黃發舊的《舊約》——
還是用拉丁文寫的。
皮埃爾的眼皮不禁抽了一下。
這時的阿德爾摩看起來已經好了大半,臉上的繃帶也拆了,那張如同聖彼得一樣俊美的臉上已然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青腫,從表面看上去,像是兩次毆打對他造成的傷害已經無線趨近于零——如果他沒有直到現在還拄着拐杖的話。
見到那根藍寶石拐杖,皮埃爾甚至笑了笑:“腿還沒好,就着急出來?”
阿德爾摩幽蘭的眼眸仿佛蘊含着無數波濤的洶湧汪洋:“你是來給他們求情的?那些黃皮猴子?”
皮埃爾上前一步,他伸出手抽走了阿德爾摩手中那本已經卷邊的《舊約》,粗暴無比地将《舊約》扔在桌子上:“你現在來找約瑟夫中尉有什麽用呢?首先你要明白,約瑟夫中尉比誰都清楚,那些華工在凡爾登戰場上都做了什麽。”
說着,皮埃爾還轉頭看了一眼穩坐釣魚臺的約瑟夫中尉:“是不是,約瑟夫中尉?”
約瑟夫中尉聞言尴尬的笑笑,不說是,卻也沒有說不是。
皮埃爾又将目光轉回到阿德爾摩的臉上,灰色的眼眸中滿是認真:“沒有那些華工,凡爾登這個絞肉機不知道還要吸走多少法蘭西戰士的鮮血,阿德爾摩醫生,你不應該為了這點小事就開除一個在華工中素有名望的華工工頭。”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約瑟夫中尉按照你的想法開除了他,你以為你會得到什麽?”皮埃爾的聲音中摻雜了淡淡的警告,“沒有規則約束的中國人,他們會把你吊在路燈上。”
阿德爾摩的眼皮抽了抽:“你在威脅我?”
皮埃爾搖頭:“不不不,這不叫威脅,這叫擺事實、講道理——我真的在和你講道理,你知道的。”
“清掃隊有自己的規則,打架鬥毆不過是記過、扣工資,如果你執意要求過分的處罰,工會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阿德爾摩被這番話氣的差點笑出來:“你就這麽護着那些中國人?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誰在套我麻袋!”
一想到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阿德爾摩越想越氣。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舊約》都被震動了一下:“他們竟然敢這樣對我!”
“他們為什麽不能?”比起阿德爾摩的氣急敗壞,對比之下,皮埃爾顯得那樣的風輕雲淡,“沒有人能夠容忍這樣的侮辱,阿德爾摩先生,你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你心裏清楚。”
“我說錯了什麽?”阿德爾摩越發激動起來,“他們就是一群沒有進化完全的野蠻人!他們什麽都不懂!”
“你和他們接觸了這麽多,你知道的,他們的身體裏存在着怎樣的劣性根!他們不懂敬畏、美化魔鬼,他們不是上帝的信徒!”
“我不相信你會忘記——去年,就在去年,你們好心讓那些可惡的黃皮猴子過他們的新年,可是他們做了什麽!”
“那些畫作、那些所謂的藝術品——我甚至不願意提起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他們是不是認為将那些魔鬼一樣的東西呈現出來很好笑?”
這樣充斥着極端的話語讓皮埃爾的手指都顫抖了一下,皮埃爾試圖安撫他:“你冷靜一點。”
阿德爾摩看上去像是冷靜了下來,他深呼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不再激動,可是他說出的話卻是:“那些中國人,他們沒有信仰的。”
“……哦。”皮埃爾卻對此表現得十分冷漠,“所以呢?”
阿德爾摩頓時瞪大了眼睛。他比皮埃爾高一點,但此刻皮埃爾站着,他坐着,阿德爾摩要揚着頭才能看到皮埃爾的臉。皮埃爾低下頭,看到的就是阿德爾摩微微瞪大的湛藍眼眸。
這個角度看起來,讓皮埃爾覺得阿德爾摩像是一只優雅頑皮的波斯貓,任他怎麽作天作地,旁人都不舍得呵斥半分。
皮埃爾深呼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因為一副遲早會枯萎衰敗的漂亮皮囊去寬恕一個內心冷漠無情、沒有正義的小王八蛋,不然上帝不會寬恕他。
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冷心冷妃,皮埃爾才繼續說道:“假如他們信仰上帝——然後呢?像你一樣,做一個虔誠的教徒?如果是這樣那我必須告訴你,上帝的第二個兒子、第三個兒子、第不知道多少個兒子甚至還有上帝的女兒女婿,他們都在中國——這是教皇承認的事,你承認嗎?”
阿德爾摩:“……”
阿德爾摩覺得這些話簡直是在危言聳聽:“這麽離譜的事怎麽會有人相信?”
“可是教皇承認了——不論教皇究竟信不信,但是教皇承認了,他承認了那個中國人是上帝的次子——”
說道這裏,皮埃爾甚至想笑:“你看,中國人信上帝也不是什麽好事,不然總有一天,上帝也會變成你最讨厭的‘黃皮猴子’。”
阿德爾摩抿唇不語。
皮埃爾卻未曾放過他,反而繼續說道:“信仰上帝——我曾經真的信仰上帝,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是上帝的信徒。我甚至背棄了天主教,成為了一個清貧而虔誠的新教教徒,過着清苦的、滿心只有教義的日子。可是我這樣的虔誠,上帝拯救了我嗎?沒有。”
“當新的世界降臨的時候,我們就像是舊世界的遺留,充滿污穢與腐朽,沒有人記得我們祖先曾經的輝煌,我們就這樣被抛棄。父親放棄了莊園、丢掉了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財産,我的姐姐、那個最信仰上帝的姐姐,被父親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一個整日尋花問柳甚至染了那不勒斯病的新興貴族,那時候上帝有來救她嗎?”
“在凡爾登戰場上,上帝有因為我在信仰他就結束這場可怕的戰争、讓我們都能活着回家嗎?當我們還拿着每日十法郎的戰場補貼、巴黎卻連一個理發師都能每日賺到一百法郎的時候,上帝有因為我們信仰他,就讓我們用性命換來的積蓄可以抵禦巴黎可怕的膨脹嗎?”
皮埃爾揚起下巴,灰色的眸中蘊含着複雜的情緒,有怨怼,有同情,有憤怒,有憐憫,有不甘……無數複雜的情緒交織,讓這雙眼眸仿佛蒙上一層灰蒙蒙的霧氣,讓人看不真切。
“拯救我的不是上帝,是我自己,我能活到現在,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所以我喜歡中國人,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在用我們的雙手去奮鬥。面臨着這個世間的不公,我們一樣地不去選擇向上帝祈禱,而是用自己的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來奮鬥。”
“這就是你讨厭中國人的原因,是嗎?”皮埃爾仰起頭,“因為他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你,你所信仰的上帝一文不值。”
“住口!不是這樣的!”阿德爾摩的高聲反駁,“上帝平等地愛着世人,你怎麽能用自己淺顯的經歷去推翻他的存在?”
皮埃爾卻說:“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救世主,那麽他一定很高興看到世界上無産者聯合起來。”
阿德爾摩瞬間捂住皮埃爾的嘴:“你瘋了?”
約瑟夫中尉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卷煙,直接捂住自己的耳朵。
皮埃爾仰起頭,看見的是阿德爾摩近在咫尺的湛藍眼眸,聽到的事阿德爾摩心焦不已的聲音:“你怎麽敢、怎麽敢?被人聽到,他們會把你送上絞刑架。”
皮埃爾扒下阿德爾摩的手:“可是我相信,這個世界必然是赤色的世界,少數人剝削大多數的日子遲早會過去,總有一天,世界會迎來真正的自由平等。”
“你應該知道,當年幾乎一統歐羅巴的法蘭西第一帝國為什麽最後會支離破碎。”皮埃爾用雖小卻堅定的聲音說,“因為拿破侖向他統治的所有臣民宣揚自由平等,實際上卻在行剝削之事。”
“你看看,和現在的某些人,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