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法蘭西
第14章 法蘭西
顧為光找到福貴的時候,他正在工地上填平戰壕——這些當初在戰時由他們頂着德意志士兵的槍林彈雨親手挖出的戰壕現在也要由他們親手填上。
福貴不厭煩這樣的工作,他覺得填平戰壕是比挖戰壕更讓人有動力的事。當初他們親手對大地進行了傷害,如今再親手将傷疤撫平——有一種贖罪的平靜。
顧為光由遠及近,福貴卻一直都是那副樣子。他彎着腰低着頭,機械一樣地填土。看上去沒有絲毫激情,卻也沒有絲毫頹廢,和過去一個樣子,好像近日以來的凄風苦雨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顧為光從不拄拐,他跛着腿跨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一步一步走的吃力卻堅定。
他走到福貴身邊,目光堪稱平靜地看着福貴幹活:“皮埃爾給我傳話了,說你和阿德爾摩之間的事就這麽算了,他不會繼續追究下去了。”
福貴沒有擡頭,也沒有對這個結果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滿意來,反而說道:“阿德爾摩侮辱我的祖國和同胞,卻沒有受到任何的處罰,哪怕只是一個口頭批評。現在我要為我的正當防衛沒有受到懲罰而欣喜若狂,是嗎?要不要我跪下來沖着他們再磕幾個頭?”
手中的鐵鍬卡在地面上,發出“叮咣”的聲音,像是在宣洩福貴沒有說出口的不滿。
顧為光搖了搖頭:“你以前可沒有這麽沖動,我就知道,讓那個留學生留在這裏不是什麽好事。這才幾天,就把你影響成了這個樣子。”
福貴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他皺着眉,擡起頭看向顧為光,聲音中是顯而易見的不滿:“這和他沒有關系,他什麽都沒有和我說過。”
可是在心裏,福貴卻不由想到,趙自牧曾經和他說過,他們都是中國的未來。
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原來他們這麽重要——他們的同胞沒有忘記趕赴歐羅巴的十四萬華工,歐洲人也沒有忘記,在歐羅巴的土地上有着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群,為一戰流盡了汗水和鮮血。
福貴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多的人關注着他們。
這個消息初聽讓他只覺得惶恐,但冷靜下來,他感覺到了欣喜、感覺到了安慰,還有着一些難以察覺的緊張。
——原來這麽多人都在關注着他們,原來他們的一舉一動真的可能影響着他們的祖國的形象。
那麽,他原本的忍耐會不會讓那些外國人覺得中國人都是沒種的人、覺得中國人就是好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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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想法讓他渾身發涼,福貴忽然間就覺得,他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輕易地忍耐了。
——哪怕不論是歧視還是他的反抗可能都無人知曉,但是,他不能繼續忍耐下去了。他可以不是英雄,但不能做狗熊。
微風吹動額前的碎發,福貴眨着眼,低聲說道:“我只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忍忍忍,什麽時候是個頭?忍耐能換來下一次不被欺淩嗎?狗都不能被這麽欺負。”
顧為光幽幽地嘆了口氣。刺眼的陽光讓他眯起雙眼,福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漸模糊起來,卻又在瞬間清晰——只是這一次在顧為光眼中清晰的福貴變了一副樣子——變成了顧為光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幾年之前,顧為光也是敢在巴黎街頭宣揚布爾什維克的人。只是巴黎警察的暴力還有那條因此而跛掉的左腿,讓顧為光磨光了所有的激情。
可是,現在,顧為光卻忍不住在想,他這樣消極避世,究竟對不對?
就在這時,楊順德忽然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沒等福貴和顧為光發問,楊順德便先把事情禿嚕出來:
“不好了,莫令儀和王杞帶着華工罷工了!”
福貴:“???”
顧為光:“???”
中尉約瑟夫的辦公樓前已經被千名華工圍住,福貴遠遠看着,即便眼神不太好,福貴都能看見他們手上舉起的橫幅:
【要求阿德爾摩向中國華工道歉!】
【拒絕對華工福貴進行懲罰!】
橫幅是用中法雙語寫的,字體很大,用着血淋淋的紅色,撲面而來一股劣質油漆的味道。
莫令儀帶着華工們直接在辦公樓前靜坐,他們沒有吶喊、沒有嘶吼、沒有聲嘶力竭,卻将辦公樓的出口團團圍住,用這樣無聲的緘默來表達自己的憤怒與堅定。
福貴甚至還看到,不知何時已經有記者趕來,照相機不停地閃爍,一股又一股的煙霧騰空而起,仿佛将整個世界都變得虛幻。
福貴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聞風而來的華工陸陸續續地又加入到靜坐的人群中,罷工的華工越來越多,多到在福貴的角度,他甚至一眼都望不到頭。
福貴:“……”
福貴悄咪咪走到莫令儀身前,頭疼地問:“你這是在……”
“罷工啊。”莫令儀聳了聳肩,“你看不到嗎?”
“……”福貴,“你怎麽……”
“你以為我們是在為了你而罷工嗎?”莫令儀揚着下巴說,“那麽,我親愛的福貴先生,這你可是想錯了,我們是為了我們的祖國。”
福貴:“……”
莫令儀擺正身姿,雙手揣在另一只袖子裏,說:“阿德爾摩在大庭廣衆之下侮辱我們、侮辱我們的祖國、侮辱我們的同胞,你是為了我們的祖國才對他大打出手的,如果這件事的結果竟然是你受到處罰,那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令儀指着他身後那個鮮紅大字的橫幅:“今天,阿德爾摩必須對我們道歉!為了他的不當言行,向我們的祖國、我們的同胞道歉!”
福貴:“……”
福貴沉默着坐到莫令儀身邊,輕聲說道:“我是想問,你怎麽沒有告訴我?這麽大的事,我不參與,以後還怎麽擡得了頭?”
莫令儀:“……”
聽到福貴的話,莫令儀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尴尬來:“這不是沒時間嗎。”
福貴:“???”
莫令儀小聲說道:“本來我們在上工的,結果聽到消息,說你可能要挨處分,當時我們的情緒就有點激動,所以就直接來了,甚至沒來得及告訴你。”
“……”福貴沉默一瞬,又問,“那那個橫幅?”
莫令儀:“你放心,是油漆——工地的油漆,工地的布,我們沒有為這次罷工付出哪怕一個法郎!那些萬惡的資本家休想從我們的錢包中掏出哪怕一個法郎!”
福貴:“……幹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