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法蘭西

第15章 法蘭西

“他出來了!”

“約瑟夫中尉出來了!”

“肅靜!我們是來讨公道的,不是鬧事的,要講道理!”

“對,別說話,把橫幅舉高點就行!”

聽到這些話的約瑟夫中尉差點一個踉跄摔倒——

講道理?

讨公道?

不鬧事?

這些華工是怎麽把這幾個詞語和他們的行為聯系到一起的?

約瑟夫的嘴角抽了抽。他站到辦公樓臺階的中央,一身軍綠色的軍裝配上胸膛上的勳章稱得他的身形十分挺拔。

他擺擺手,用堪稱洪亮的聲音說道:“大家靜一靜——誰來告訴我,現在發生了什麽?”

福貴率先站起來,沖着約瑟夫中尉伸出手:“你好,約瑟夫中尉。”

約瑟夫穿着軍裝,他留有一頭深棕色的卷發與同色的眼眸,眼窩比較淺,面部線條卻很硬朗,看着便是一副不好說話的模樣。

他曾參加過凡爾登戰役,是真正從戰場上厮殺過的戰士,“中尉”軍銜也是憑借自己的本事得到,所以事實上,約瑟夫中尉也确實是一個硬朗、不善言辭的人。

福貴曾遠遠見過約瑟夫中尉幾次,他沒和約瑟夫說過話,卻也見過約瑟夫用嚴厲的言辭訓斥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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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刻,約瑟夫面對眼前的罷工場景,卻努力憋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看着有幾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照相機開始對着約瑟夫中尉不停地拍,也開始有記者提問:

“約瑟夫中尉,請問這件事你會怎麽處理?”

“你會答應華工的要求嗎?”

約瑟夫擺擺手,待衆人都安靜下來,約瑟夫才說道:“諸位,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知曉,事情由戰場清掃隊的醫生阿德爾摩引起,但是他已經付出了代價,不是嗎?”

“這不公平!”福貴還沒來得及開口,楊順德便第一個跳起來,“他的代價不是他付出的,是我們主動讨要的!如果我們沒有主動維護我們的尊嚴,是不是阿德爾摩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歧視我們、嘲笑我們!”

約瑟夫不由皺起眉頭:“但是事實是,阿德爾摩已經付出了代價——他的腿現在都沒有好完全!”

福貴上前一步打斷了約瑟夫的話:“約瑟夫中尉,我有一件事不理解——請問阿德爾摩的腿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約瑟夫一頓。他的眉眼在此刻銳利起來,像是翺翔在天空中的雄鷹盯着獵物一般,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尖銳,仿佛在警告福貴見好就收。

福貴卻沒有後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當初阿德爾摩先生毫無憑據地質疑是我們對他造成了傷害,又對我們進行了歧視以及侮辱,可是至今,他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向我們道歉!”

“現在,約瑟夫中尉,你也要對我們進行無憑無據的指責嗎?”

約瑟夫的嘴角抽了抽——在記者面前,他可不敢應下這個指責。約瑟夫下意識為自己辯解道:“當然不是,我只是想說阿德爾摩已經受到了懲罰,為什麽還要揪着他不放呢?”

福貴目光微涼:“可是他受到的傷害,本來就和我們沒有關系。我們不要別的,只要一個道歉。”

“對,我們只要一個道歉!”

“讓阿德爾摩出來向我們道歉!”

約瑟夫只覺得頭疼不已,他不太明白為什麽這些原本聽話好用任勞任怨的華工突然間就變得這樣難纏,但是有一點他清楚,那就是不能讓這些華工繼續鬧下去——

前不久,有中國來的留法勤工儉學生為一名在戰場上致殘的華工打了官司,法院判定法蘭西政府需要為那名華工補償醫藥費與榮譽勳章。

而約瑟夫很清楚,那名華工所收到的遭遇不是一例兩例,事實上,如果真的仔細核查一遍,現在還留在凡爾登戰場上的五千名華工,至少有一半都能得到殘疾評定——

包括眼前這個名叫福貴的華工,他的左耳損傷足夠得到至少八級的傷殘評定。

一旦這件事鬧大,引來了工會的注意,約瑟夫簡直不敢想象,法蘭西政府要為這些華工賠償多少錢。到時候作為現在這些華工的負責人,約瑟夫覺得,他的職業生涯可能就要到頭了。

哪怕是為了自己用來養家糊口的工作,約瑟夫也不能任由這些華工繼續鬧下去,他必須讓這些華工滿意的閉嘴。

但問題是讓阿德爾摩道歉?

上帝,凡爾登清掃隊的成員的工資至少有一半是阿德爾摩的父親發的!

這些華工還有幾個月就要收拾行李走人,他可是要在法蘭西待一輩子的!

啊,頭好疼。

啊,為什麽是他攤上這堆破事。

啊,上帝,能不能派人來救救他!

上帝說——行。

下一秒,皮埃爾帶着一眼看去便至少有幾百人的白人勞工來了。皮埃爾越過瘋狂拍攝的記者,來到約瑟夫面前,彬彬有禮地說道:“早上好,約瑟夫中尉。”

約瑟夫:“……”

謝謝,我一點都不好。

約瑟夫挂着一張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的臉說:“早安,皮埃爾先生,你怎麽來了?”

他的目光中滿是不悅,像是在警告皮埃爾不要沒事找事,要懂得見好就收。

但很顯然,皮埃爾先生不懂什麽叫适可而止,他甚至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來罷工。”

三十七度的嘴唇說着讓人渾身冰涼的話:“我覺得,在這件事上,阿德爾摩應該對華工道歉。”

約瑟夫:“……”

救命!

攝影機工作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停的拍攝聲讓約瑟夫都有那麽一瞬間的耳鳴。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聲音都在顫抖:“皮埃爾先生,你說什麽?”

皮埃爾微笑:“我說,阿德爾摩應該為他的不當言行對華工道歉。”

皮埃爾的話音落下,跟在他身後的幾百名白人勞工也紛紛發言:

“對,他應該道歉!”

“沒有人遇到自己的祖國被侮辱了,卻能無動于衷的!”

“這樣的歧視不應該存在!”

看着跟在皮埃爾身後鬧罷工的白人勞工,約瑟夫覺得自己笑不出來。

不是,你們為什麽要和這些華工在一起鬧啊!阿德爾摩沒有罵你們啊!

約瑟夫覺得自己的胡子都在發抖:“你們鬧什麽!這和你們有什麽關系!啊?”

皮埃爾反問:“為什麽沒有關系?難道我們不是人嗎?我們沒有祖國嗎?”

皮埃爾看着約瑟夫,一星半點兒也不退縮:“我們有為自己的祖國發聲的權利。”

“對,我們有為自己的祖國發聲的權利!”

皮埃爾:“我們只是只做我們應該做的事——作為一個人應該擁有的、對同類最起碼的尊重!對于不同膚色的歧視應該被禁止,因為,這是有違人權的!”

約瑟夫:“……”

福貴上前對着約瑟夫微微點頭,給了約瑟夫一個不算臺階的臺階:“約瑟夫先生,我們只是想要一個道歉,一個我們應該得到的道歉。”

******

不遠處的一個僻靜角落裏,趙自牧目不轉睛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福貴,口中說道:“阿德爾摩先生,你都看到了,不是嗎?”

他的身旁,阿德爾摩的嘴角叼着煙,淡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隐隐發着光。

他看着遠處喧嚣的人群,眼中的神情卻分外淡然,淡然到像是在看一場猴戲。他輕蔑地說:“我就是不道歉,那又能如何呢?約瑟夫難道能強壓着我道歉嗎?”

當然不能。

不說阿德爾摩背後的身份地位,哪怕他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普通人,他也完全可以将身上的工作服一脫,就和凡爾登說拜拜。

沒有人能強迫他。

可是趙自牧卻說:“阿德爾摩先生,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嗎?你覺得你這樣的行為是合理的嗎?”

“有什麽不可以?”阿德爾摩轉頭反問,“我就是欺負你了,又如何?你現在不是要和我讨論人權吧?”

“……當然不是。”在這樣明顯輕蔑的話中,趙自牧竟然點了點頭,“落後就要挨打,這是我們早就已經學會的事情——阿德爾摩·加西亞先生。”

這個稱呼讓阿德爾摩的眼皮跳了跳。

忽然,趙自牧壓低了聲音說:“阿德爾摩·加西亞先生,你聽過‘盜火者’嗎?”

阿德爾摩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十分難看。他的表情瞬間僵硬在臉上,組成一幅僵硬無比的抽象畫——像是畫到一半,顏料忽然幹涸一樣。

盜火者。

如果說阿德爾摩·加西亞這個名字就能讓阿德爾摩的眼皮狂跳,那麽盜火者這個稱呼卻是直接讓阿德爾摩口中的香煙掉到了地上。

阿德爾摩低頭,就看見那支被他抽了一半的香煙落到地上,明滅的火星不甘如此熄滅,困獸猶鬥般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

下一秒,一只腳踩在煙頭上,火星随之熄滅。

那只是一只穿着橡膠鞋的腳,阿德爾摩甚至知道這種橡膠鞋,廉價到一百雙加在一起的價錢都不一定買得起他掉在地上的卷煙。

但是再廉價的橡膠鞋,也能踩滅卷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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