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法蘭西

第16章 法蘭西

火光被踩滅,只有零星的餘煙袅袅而起。

趙自牧甚至沒有低頭去看這一縷脆弱的煙霧,他只是微微低着頭,笑着問:“避免引起火災而已,阿德爾摩先生不會在意的,是嗎?”

阿德爾摩的臉色從未這樣難看過,像是要下大雨之前灰蒙蒙的天,充斥着低沉與黯然。

趙自牧卻仿佛沒有看到阿德爾摩難堪的臉色,他只是堪稱優雅地沖着阿德爾摩微微點頭,算作不怎麽證實的告別,随後邁步向前,走到了那群還靜坐在地上的工人之間。

趙自牧随意地找了個地方坐,他身上暗黃色的工裝和所有勞工的工裝融為一體,阿德爾摩眯着眼,卻也沒辦法再從人群中找到那個膽敢威脅他的中國人。

最終,阿德爾摩移開目光,看向了被勞工困在中間的約瑟夫。這個穿着軍裝、将所有勳章都別在胸前的戰士,在戰場上不曾懼怕德意志的槍林彈雨,此刻卻也要害怕團結在一起的勞工。

阿德爾摩知道,再過不久——也許就在下一秒,約瑟夫就會扛不住勞工帶給他的壓力,選擇讓自己出面道歉——哪怕約瑟夫明知,阿德爾摩大概率不會為自己的言行向這些華工道歉。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只要約瑟夫把阿德爾摩抛出去,即便什麽實質性的後果都不會得到,起碼他會度過眼前的難關。

想通了這一點,阿德爾摩的目光再一次移動到福貴的身上——

他看起來似乎依舊和阿德爾摩記憶中的一個樣子,穿着一身帶着灰塵的工裝,臉上是因為在戰場上長久工作而沾染上的煙塵。皮膚黑黝黝的,身材看着還有幾分瘦削,一副因長年累月的工作而被生活吸幹氣血的樣子。

但是此刻,他的臉上卻多了幾分和阿德爾摩記憶中完全不同的東西。

在阿德爾摩的記憶裏,這些來自中國的勞工都習慣性地低着頭,他們勤于工作卻讷于言辭,他們不會争取自己的權利,不會像白人那樣動不動就罷工來争取自己的權益,他們安靜勤勞的像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牛馬。

他們的目光中滿是呆滞,是不知道自己為何工作的迷茫、不知道該去往何處的無措。他們是資本家最愛用的牛馬,是這個世界上再普通不過的芸芸衆生。

但是現在,他們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阿德爾摩眯着眼睛打量着福貴,明明福貴的樣子并沒有改變,他卻覺得此刻他再也沒辦法看清福貴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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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變了——或者說,這些華工都變了。他們的身上多了某些從前阿德爾摩從未見過的東西——

直覺告訴阿德爾摩,他不應該放縱這樣的情形繼續下去,因為這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這些沒有信仰的中國人不應該這樣擰成一股繩,這簡直太可怕了,比這個世界上任何異教徒組織都可怕。

但是這一刻,也不知為何,阿德爾摩卻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恐懼感,他從未有過這種恐懼感,以至于現在面對這些恐懼,他甚至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些什麽。

約瑟夫的目光看向了他——阿德爾摩看到了,所有勞工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即便阿德爾摩沒有聽到他們之間究竟都說了些什麽——但阿德爾摩大致能夠猜到。

阿德爾摩沉默一瞬,他又看到了趙自牧看向他的那種玩味中又帶着威脅的眼神。隐藏在衆多不滿的尖銳目光中,卻比其他人的目光更讓阿德爾摩感到恐懼。

可是,明明在不久之前還只會讓他憤怒的眼神此刻卻讓他感受到了恐懼。不久之前,他能大聲質問趙自牧憑什麽敢威脅他,但是現在,在他感受到這些一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之後,阿德爾摩只感受到了恐懼。

就好像,一個原本閉上雙眼的恐怖怪物在此刻睜開了雙眼。

他聽到約瑟夫期期艾艾的聲音:“阿德爾摩先生,你……”

約瑟夫不敢将話說完,但是他也清楚,阿德爾摩知道他要說什麽。約瑟夫不敢想象阿德爾摩在聽到他的話之後會是怎樣的暴怒,他甚至已經在想,如果一會兒憤怒的阿德爾摩拂袖而走,他要怎麽安撫這些憤怒的勞工。

“……抱歉。”

這聲音量并不大的聲音卻在此刻響在所有人的耳邊。

約瑟夫:“???”

約瑟夫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約瑟夫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下,阿德爾摩又重複了一遍:“抱歉,我不該以自己狹隘的思想去肆意地嘲笑你們。”

約瑟夫:“……”

他覺得這個世界着實是有點魔幻。

約瑟夫下意識轉過頭去看福貴的反應——他看到了福貴的面無表情。

确實是面無表情。

阿德爾摩纡尊降貴的道歉沒能讓福貴的臉色好上半分,此時此刻,福貴的臉色平靜到他聽到的好像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早安”或者“今天天氣真好”,亦或者是什麽其他無關緊要的話。

——總之,無關緊要。

——總之,不是剛剛他們聲嘶底裏也要得到的道歉。

約瑟夫忽然間惴惴不安起來:“福貴先生,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福貴的身上。

無數的目光帶着說不出的意味,可是這個來自古老東方一個窮山僻壤處的年輕小夥子卻沒有因為這樣的目光而動搖半分。

他那雙充滿着東方韻味的黑色眸子一如既往,平和、堅定,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動搖他的想法。

這曾是阿德爾摩最讨厭福貴——亦或者說是整個華工群體的地方——他讨厭這樣的目光,就好像在這些人的眼中,高貴的上帝也和路邊的雜草沒有半分分別,他們這些上帝的信徒玩在這些可惡的中國人眼中像是馬戲團裏的猴。

阿德爾摩的唇動了動——他忍不住又想譏笑這些來自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卻總是自命不凡的家夥們。

他想說,你們睜開眼睛看看世界吧!

他想說,別在妄想了,現在的中國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中國。

他想說,你們就只配一輩子生活在愚昧與無知裏。

但是話音在嘴邊滾了一拳,阿德爾摩卻悲哀的發現,他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就這麽一個剎那的猶豫,阿德爾摩失去了說話的機會。

福貴直接說道:“我代表華工群體,接受阿德爾摩先生的道歉。”

阿德爾摩所有想說的話就這樣憋在喉嚨裏。

這句話為這場罷工事件劃上了句號,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自命不凡的美國佬為來自中國的勞工道過歉。.

雖然這個可惡的美國佬的心裏可能在憤憤不平地将他們這些華工罵了個狗血噴頭,但是這不重要,這個美國佬給他們道歉了,這才重要。

約瑟夫深呼一口氣,感謝上帝救了他的狗命。

記者們瘋狂拍照,想着這該是一條怎樣的大新聞。

華工和其他歐洲的勞工都在歡呼慶祝,因為這是他們整個勞工的勝利,是庶民面對資産階級的勝利。

無數歡呼中,阿德爾摩目光沉靜地注視在他面前的福貴。他的臉上沒有羞愧也沒有無地自容,平靜的像是他剛剛什麽都沒有說一樣。

而與此同時,阿德爾摩也看得到,福貴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和周圍的歡欣鼓舞不同,這一刻,福貴仿佛和其他人都在不同的世界。

阿德爾摩沖着福貴笑了笑,他動了動唇無聲地說——大概是知道自己出聲,福貴也聽不見——

“你沒有贏。”

福貴沉默不語。

這樣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他們回到自己的營地,縱然遲鈍如楊順德都發現了福貴的不對勁。楊順德想了想,實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只能小聲問道:“福貴,怎麽了?你怎麽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聽到楊順德的話,福貴頓了頓,随即說道:“我只是覺得,這遠遠不到開心的時候。”

楊順德不明白:“什麽意思?”

福貴沒有回話,楊順德不明所以,趙自牧為他解釋道:“因為我們并沒有贏,阿德爾摩選擇道歉,不是因為他覺得他錯了,也不是因為他怕了我們,而是因為——他在懼怕工會,懼怕輿論。”

王杞不太明白:“他知道怕了,不是好事嗎?”

趙自牧輕聲說道:“可是阿德爾摩懼怕的工會、輿論,都是洋人的東西。”

這句話真的很輕,趙自牧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用什麽力氣。可是就是這句輕飄飄的話,卻仿佛一個驚雷一般,炸在所有人的耳畔。

莫令儀在一旁幽幽地補充道:“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皮埃爾帶着歐洲的勞工跟我們一起罷工,約瑟夫最後都不一定會松口,阿德爾摩可能更不會理會我們的要求。”

讓約瑟夫和阿德爾摩退步的不是他們的能力,而是有一部分洋人站在了他們身邊。

福貴若有所思:“所以,其實這一場罷工,我們是失敗的。或者說,我們唯一的成功,是讓皮埃爾一起參加了罷工。”

“所以,我們還是失敗了——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動用了我們一切的能力,我們還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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