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法蘭西

第17章 法蘭西

一無所有的慘敗像是一記悶棍敲在所有人的頭上,這個尖銳的問題的答案隐隐約約在所有人的心中浮現,但是即便是心大如楊順德和王杞,都知道在此時此刻應該選擇閉嘴。

弱者沒有上桌吃飯的本事,這個事實這樣清晰地出現在他們眼前——用堪稱血淋淋的方式。

這一刻,福貴隐隐明白,他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裏了。他待在這個百廢待興的戰後戰場,就像一個困守在戰争中永遠也出不去的困獸,即便戰争已經結束。

他在這裏也不過是做一個最低等的工人,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偉大,不過是等着那些資本家像是喂狗一樣賞一口飯吃——

雖然這也不過是他一開始的想法,但是現在,他不想繼續等着資本家的施舍了。

忽然間想到了什麽,福貴轉過頭。下一瞬,趙自牧的側臉便出現在福貴的眼前。

他來到凡爾登也沒有幾天,但是看上去卻黑了不少,看起來明明巴黎和蒙達爾紀的生活也和很艱苦,但是這個可以說是歷經風霜的讀書人還是在凡爾登受到了考驗。

福貴想,或許面前這個人,能給他解惑。

當天晚上,福貴就問出了他的疑惑。

楊順德睡得迷迷糊糊,輕微的鼾聲響在耳畔,福貴卻從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感覺來——

也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總之就是,福貴的心在這個瞬間跳的很快很快。

福貴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趙自牧的臉頰,小聲問:“你睡了嗎?”

下一秒,趙自牧聽起來不帶一絲一毫困意的聲音傳了過來:“沒有,怎麽了?”

這說明趙自牧其實也沒睡。

這一刻,福貴的心中升起一絲莫名的情緒來——他和趙自牧一樣失眠了,趙自牧是為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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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帶着幾分困惑的聲音響起:“我有點不明白。”

比起福貴的迷茫,趙自牧的聲音中竟隐隐帶着幾分笑意:“什麽不明白?”

沒有燈光也沒有月色,趙自牧睜開眼看見的也不過是一片漆黑。他轉頭看向福貴的方向,卻遺憾地發現他什麽都看不到,哪怕只有福貴模糊的輪廓。

但是從聲響和隐隐約約能看到的重影推斷,聯想起福貴以往的習慣,趙自牧想,福貴現在大概正平躺在被褥上,手掌交疊放在腹部,乖得不得了。他現在大概率正睜着大眼睛努力從黑暗中看着什麽,即便明知自己什麽都看不到,但是還要努力。

趙自牧只覺得自己的嘴角都輕快了幾分。

福貴帶着幾分迷茫的聲音響起:“為什麽皮埃爾會幫我們?”

趙自牧一愣——這倒是他沒有想過的方向。

福貴:“這件事和他們沒有關系吧?他們為什麽要和我們一起罷工?”

這确實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趙自牧想了想,用最簡單的語氣說:“因為你們都是一樣的人,有着一樣的身份——工人。”

“工人?就因為這個?”福貴不理解,“為什麽?”

趙自牧小聲說:“因為,全世界的無産者應該聯合起來。”

福貴頓時瞪大了眼睛。幾乎是瞬間,福貴從地上彈了起來。被子從身體上滑了下來,露出大片胸膛。九月的凡爾登太冷了,冷到福貴将被子拽了起來。

福貴幾乎是顫抖着問:“你說什麽?”

他罕見這樣的情緒,聲音中都帶着幾分顫音,像是恐懼,卻又好像不太像,反而是一切其他的什麽情緒。

趙自牧也随着福貴一起坐了起來,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這樣以來他能夠更加清晰地看見福貴的臉。

晶亮的雙眸在偷渡進來的星光月輝下像是浩瀚汪洋,将所有的光都納入其中。在這個瞬間,趙自牧覺得,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趙自牧忽然一把抓住福貴的手腕,在福貴一臉還沒反應過來的莫名其妙中,抓着福貴離開了帳篷。

一離開狹小的帳篷,風就吹了過來,冰冰涼涼的,有種提神醒腦的冷。

趙自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放開了抓着福貴的手,手腕上溫熱的觸感消失,只剩下風拂過的涼,這讓福貴的心裏竟然升起了一股詭異的不适感。

四周空寂無邊,只有趙自牧的呼吸聲盤旋咋耳畔。趙自牧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到什麽了?”

福貴順着趙自牧手指的方向擡頭,看到的是黑的發藍的天幕,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已經到了月中,月亮很圓,圓的像是家鄉技術最好的阿姨攤開的雞蛋餅。

星星漫天點綴,像是阿姨灑的均勻的蔥花。剛剛從地裏摘下的蔥花水靈靈的,仿佛一口下去都能爆漿。

福貴:“……”

有點餓了怎麽辦?

顯而易見,福貴覺得此時此刻實在是不太适合和趙自牧談論雞蛋餅的問題,他咽下口水,努力将自己的思緒掰到一個正經的維度上去。

福貴問:“你想說什麽?”

趙自牧放下手,他整理了一下衣擺,随意地找了個空地方坐下,又沖着福貴招了招手。

福貴走過去坐在趙自牧身邊,耳邊是趙自牧淹沒在風中的聲音:“你看,天上是有很多星星的——月亮只是看起來更大的星星,這點你知道吧?”

“……”福貴點點頭,“在報紙上看到過。”

月亮也好,星球也罷,都不過是宇宙中的天體而已,甚至月亮還比大多數的星星更小。只是月亮離地球更近,看起來更大,所以才有了兩種不同的叫法,但本質上來說,它們都是相似的東西。

趙自牧仰着頭,看着漫天星光,說:“如果天上只有一顆星星,那樣的天空是不好看的,晴空萬裏的時候,星星都是成片成片地出現。”

他又轉過頭,晶亮的眸子在星光下烨烨生輝:“一個人的努力是不夠的,只有所有人的努力凝聚在一起,那才是改天換地的力量。”

“所以我說,全世界的無産者應該聯合到一起。每個人都是閃耀的星星,但是只有所有人凝聚在一起,才能形成漂亮的星空。”

見福貴似懂非懂,趙自牧說:“你看過《庶民的勝利》嗎?哦對,你沒看過,當時我舍不得給你看——這樣,我找個時間把這篇文章重新抄一遍,你看了也許就明白了。”

福貴這時想起,每次他看到趙自牧,只要趙自牧不在工作,他就一定是拿着那幾本他自己抄寫的小冊子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昏黃的晚霞餘晖讀書。

黃昏的光輝不算明亮,卻能照亮趙自牧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怎麽的,福貴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都莫名其妙地低了一個度,身上也有點燙,好像是發燒了。他聲音低低地說:“好,等你抄完了告訴我。”

趙自牧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們沒有再說話。

晚風吹過,帶來幾絲沁人心脾的涼意,福貴這才覺得自己的體溫好像也降到了平常的溫度,再沒有剛剛那種仿佛置身于火爐之中的灼熱感。

福貴開口:“你……”

與此同時,趙自牧也說:“我……”

福貴下意識轉頭去看趙自牧,卻發現趙自牧也在看向他。在趙自牧的眼中,福貴看到了星河的剪影、樹葉的倒影,還有……

福貴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又要發燙。他不自覺地紅了臉,問:“你想說什麽?”

他低下了頭,因此沒有看到,在這個瞬間,趙自牧的臉也紅了起來。

福貴好久都沒有聽到趙自牧的回答,就在他差點忍不住擡頭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趙自牧說:“我有個小名,叫戌君。”

“……”福貴擡頭,“啊?”

這一次,福貴擡起頭,卻發現趙自牧已然低下了頭在數地上從未出現過的螞蟻。趙自牧小聲說:“我的生日是1898年10月14日,晚上八點左右,恰好是戊戌年、壬戌月、庚戌日、丙戌時,所以就有了這個小名。”

在福貴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中,趙自牧的聲音越來越低:“你……我是說如果……你有意願叫我的小名嗎?”

福貴:“???”

福貴:“……啊?”

趙自牧的手頓了一下,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又像是生怕福貴在拒絕,所以一張口說了很多話出來:“我、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特別,和別人不一樣的那種特別。”

“後來我發現,我們的想法很像……你有注意到這一點嗎,我們的想法真的像,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凡爾登遇到一個和我的想法這樣相似的人。”

“我、我覺得,你善良、真誠、勇敢,我……我……”

他說話都結巴起來,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要說些什麽。

趙自牧抓了抓頭發,他依舊不敢看福貴,聲音中也充斥着不确定:“福貴……福貴先生,我是說……嗯……我想說……我……你……我……”

“我、我是說,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一個好伴侶。你知道嗎,我今天看到你站在所有人的面前,那時候我就在想,我有點想站在你的身邊。”

“也許我現在還不夠出色,我只是一個沒有讀過幾本書、思想還未曾成熟的人,但是我、我會努力的。”

他終于鼓起勇氣,目光直視着福貴,問:“福貴先生,我可以嗎?”

清風拂過,帶來樹葉的沙沙聲。趙自牧屏住呼吸,覺得自己的耳畔全是戰鼓一樣的心跳。他有些焦慮地等着福貴的回答,像是生怕聽到否定的答案。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自牧忽然聽到福貴喚了他一聲:“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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