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江望津腦海中有一瞬的嗡鳴,他單手抵着桌沿,眼神直直盯向沈傾野,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什麽。
沈傾野卻是在說完那句話後就用手撐在額頭上,神情痛苦,牙關緊咬。
“傾野?”沈傾言瞧出他狀态不對,這下也顧不得再看戲,起身便上前扣住沈傾野胳膊,扶住人皺眉道:“怎麽了?”
沈傾野沒說話,亦說不出話。在他無意識喊完那句話後腦子像是要炸開,沈傾野根本無法思考。
這時,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幾人上前幫着攙扶,“怎麽回事,是喝太多了?”
“趕緊送醫館!”
“對,送醫館。都來搭把手,幫忙把人送出去。”
沈傾言嗓音沉了沉:“不用。”
說罷,他手上發力,用了個巧勁,瞬間将人扛了起來。動作間袖袍下露出來的手臂遒勁,肌肉上青筋鼓起。
沈傾言對衆人說:“抱歉各位,今日事出突然,我去去便回。”
衆人連道無事,不必道歉。
沈傾言扛着人出了雅間,外面守候的侍衛欲上前幫忙,被他淡聲阻止,“不用。”
走出兩步,身上的人口中發出不成調的聲音,沈傾言蹙了蹙眉,“什麽?”
他又仔細辨認了下,這才聽清楚,沈傾野嘴裏喃喃的是……‘二津’。
沈傾言眉梢一挑,方才在雅間內,沈傾野喊的那聲在場衆人聽得清清楚楚,連他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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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傾言疑惑,這段日子他這個便宜弟弟和江小世子鬧矛盾原來是因為‘恩斷義絕’了,那話聽起來還是沈傾野先提出來的。
雖原因不明,可明顯放不下的是這小子。
“傻小子。”沈傾言毫不客氣地評價。
他與沈傾野同父異母,他的母親是沈将軍已故的發妻,沈傾野的母親則是沈将軍娶的續弦。繼夫人待他也如親子一般,只是對方進門時沈傾言已然懂事,兩人相處從來都是客客氣氣。
直到沈傾野出生,對方幼時跟個小牛犢子似的,整天竄天入地,誰喊都不聽。即便是沈将軍也拿他沒辦法,只有沈傾言能制住他。
因而兄弟二人關系倒算得上親近。
沈傾言其實最初是讨厭這個弟弟的,喜歡看人急眼的樣子,那個熊樣頗有一番趣味。但真有什麽事,他還是會為對方着想的。
“既然是你先提的‘恩斷義絕’,又為何還要執着。”沈傾言将人丢上馬車,吩咐車夫往最近的醫館行去。
沈傾野在混沌中像是被這句話激得找到了一絲清明,帶着嘶啞的嗓音響起,“不、我不是……錯怪你了,二津……”
沈傾言聽得頭疼,看他還能說話的樣子,估計沒什麽事,丢了個枕頭到他臉上好讓人閉嘴。
居然還是因為誤會,沈傾言突然後悔為這傻子組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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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內,沈傾言這個東道主雖離開,但因在場衆人皆相互熟識,方才的熱鬧氣氛并沒散去。
少頃,有人竊竊私語。
剛剛沈傾野那話着實算個話題,然當事人還有一位在這裏,也沒人敢當面提,心中別提有多好奇了。
就是衛恒也未往這邊打量,只一眼。江望津是他的朋友,雖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他總歸是站在對方這邊的。
衛恒轉臉打算同施無眠聊幾句,卻見後者正低着眼,似在思索什麽。
衛恒只好左右亂看,一不留神便和正和他一樣百無聊賴的張祎對上目光,兩人同時嫌棄轉臉。
張祎正好轉到另一邊,有人過來問:“你和衛公子很熟?”
“什麽?”意識到‘衛公子’是誰,張祎即刻道:“不熟!”不僅不熟,還是世仇。
那人懵了下,不過他的心思并不在此,緊接着又追問:“你知不知道少将軍、”
“不知道。”張祎打斷他的話,不用問他都知道想說什麽。
上次輸給江望津後張祎其實是服氣的,因為對方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可射藝卻遠勝其他人。
直到知曉對方身份,張祎徹底心服口服。
京中誰人不知江府小世子體弱多病,京中不少人可關注着——畢竟對方身份不止是侯府世子,還是邶創江家的人,且龍恩浩蕩,只待及冠便可承襲爵位,多少人盯着呢。
傳聞這位從小身子骨就弱,只能用藥溫養着,不知有幾年可活。
但便是這樣的一個人,輕松就能贏下他們這些身體強健之人,而他們還遠不如他。
所以在這人試圖打聽對方時,張祎幾乎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那人也是好奇一問,并無惡意,聞言也便不再繼續,轉而說起上一個話題,“你跟衛公子不熟?剛才沈将軍一問對方身份,你可是第一個答的。”
先前沈傾言叫住衛恒,答話說‘是他’的正是張祎,當時說完他就隐沒在了人群之中,但也是被人注意到了的。
張祎瞪着眼,“就是不熟!”他們有仇。
他嗓子大,一時引得衆人齊齊往這邊看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從沈傾野突然喊話到他被扛走不過瞬息,雅間內的談話也換了一輪又一輪。
江望津亦被這一聲喊得回過神,張祎就坐在他和長兄一側,此刻正說得面紅耳赤,嘴裏一直在嚷‘不熟’、“不認識”之類的話。
他掃了眼,斂下心神,旋即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收回視線,他倏地意識到什麽轉頭往身旁望去。
就見長兄倒了杯茶,正在淺淺啜飲,側顏清冷如水墨般沉靜。
這是江望津所知長兄平時的樣子。
可,此時此刻,他覺得安靜得有些可怕。
江望津仔細體會,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常,然他的直覺卻告訴他有什麽。
“哥。”他往江南蕭身邊坐了點。
江南蕭放下杯子,“嗯。”
江望津想了想,說:“好突然,方才我差點就行完酒令了。”
他說着,不期然同江南蕭對視上了,“……哥?”
江南蕭指腹在杯壁上摩挲着,力道不知不覺有些重。杯壁上刻有繁複花紋,微微凸起,與他指尖相抵,硌得生疼。
“你若想,現在也可以。”
江望津抿唇,“不想。”
他方才不過随口一說,想找話同長兄聊聊,當時沈傾言出的題着實讓他有些抗拒。
江南蕭‘嗯’了聲。
嗓音意味不明。
江望津聽着,心頭莫名閃過一絲愉悅,他重又擡起眼,眸底帶上了絲了然的情緒,“要我說,是沈将軍出的題不好。”
江南蕭沒說話,朝他看來一眼。
江望津回視過去,眼中含着笑意,“題中沒有長兄。”
‘長兄’二字說得尤其重,隐藏幾分真摯,一個字一個字砸入江南蕭耳裏。
周遭仿佛瞬間靜了下來,所有的嘈雜都被排除在外,唯餘這一道清越聲音。
江南蕭深深凝望江望津,兩人眼神相接,安靜對望着。
江望津無端感覺到一絲慌張,心間的情緒分明,猶如洪水傾瀉般,讓他有些分不清,這些究竟是何含義。
“哥……”江望津沒忍住出聲。
江南蕭松開了握着的杯盞,曲起的指節微動,忽然伸出手,徑自探到了江望津眼前。
江望津下意識閉眼,接着臉頰被輕輕擦過,他睜眼,頰側的一縷發絲被捋到耳後,動作輕而柔。
“頭發都亂了。”
江南蕭開口,嗓音極低,尾音中洩露出一絲啞意。
江望津沒注意,他道:“可能是方才來時在馬車上碰到了。”
江南蕭應了一聲,也說:“是我今日沒給你束好。”
聽到這話,江望津禁不住笑了聲,“是,都怪你。”
兩人重新開始說笑。
又過片刻,雅間的門大開,沈傾言從門口走了進來。
見是他,即刻便有人問:“沈将軍,沈少将軍如何了?”
沈傾言擺了擺手,“無事,應該是酒喝太急,醉了。”
這時忽而有人大笑,“看來是沈将軍說大話了啊,看把沈少将軍都喝醉了。”
沈傾言笑而不語,沒有說那臭小子到了醫館便清醒了,只是好像也忘了剛才說過什麽。末了他還想跟着一起回來,被沈傾言踹回了馬車上,讓副将直接把人送回了将軍府。
他一回來,行酒令便重新開始。
江望津先是以沈傾言為題,做了句詩。聽着中規中矩,沈傾言摸了摸鼻子,總覺得前者是在暗諷自己。
繼而再是施無眠,依然沒什麽特別。
沈傾野與江望津自幼相交,沈傾言也算後者半個大哥,他總覺得對方今日做的詩似乎有失水準。
及至江望津道,“令官大人,這第三句詩,可否讓我自己挑選?”沈傾野不在場,那這第三人自然要重新排過。
這一聲‘令官大人’頗有些恭維調笑的意味。
先是捧了沈傾言一分,再則,又巧妙地調侃一下,流露着幾分拉近關系的意味,惹得沈傾言一時好笑便答應下來。
江望津微微一笑,側過身。
坐在他一旁的江南蕭和他相視一眼,心情便如蕩起漣漪。
江望津:“這句詩,為長兄而做。”
沈傾言擡眉,看到他的舉動,心說原來在這等着呢。及至聽見詩的開頭,沈傾言便徹底明白過來,他說怎麽江望津今日做的詩這般平平,沒想到對着他自家長兄開口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待到最後那句,“宛若雪中春”的話音落下,全場寂靜了瞬,當即有人撫掌贊嘆。
江望津剛坐下,身邊就傳來一聲輕笑,愉悅的心情頃刻溢滿胸腔,他也勾了勾唇角。
正欲開口,但擡眼的剎那,江望津瞥見對面灼灼朝自己望來的視線不由一頓。
施無眠雙目閃爍,其中流轉着異樣的神采,專注而又熱烈地望着江望津。
江望津皺眉。
他都忘了,這人是個詩迷,可以沉浸書中不眠不休幾個日夜,只為研究詩詞歌賦。
這時,沈傾言揚聲開口,打斷了江望津的思路,也打斷施無眠過分灼熱的目光。後者自知失禮,對江望津歉然一笑。
“好啊,望津,你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只等對着我下套呢?”沈傾言說罷搖頭。
江望津略笑了笑,應下這句,“是,早就準備好的。”
沈傾言跟着打趣:“給你家長兄作詩便做出如此好句,給我們卻……啧啧,望津有些偏心了。”
江望津還未說什麽,江南蕭驀地出聲:“偏心?”
沈傾言臉上的調侃之意頓收,“呵呵,偏心當然沒有。是我說錯了,該罰。”
說話間,沈傾言一連給自己倒了三杯酒一飲而盡,緊接着又是三杯,“方才離席,慢待了各位,再罰三杯。”
他為人風趣,說話豪爽的做派頃刻間又讓席間氣氛熱絡起來。
“好!夠爽快!”
“沈将軍海量啊!”
“好酒,再來兩壺!大家一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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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也赴了,酒令也行過,江望津不論多少次都不太能夠适應這樣吵鬧的氛圍。
“哥。”他喊江南蕭。
江南蕭:“想回去了?”
江望津點頭。
“那便走。”
現下雅間中正是熱鬧的時候,他二人起身的動作只有幾個人注意到。
沈傾言自然發現了,也并未阻攔,知這二人不想驚擾其他人,他亦只是對他們略一點頭,目送兩人走出雅間——方才小二又端了酒菜進來,雅間門并未合上。
很快,江望津就和江南蕭離開了雅間。
待走出望月閣那個被酒肉環繞的地方,空氣似乎都變得清新,也是這時,江望津才發覺身邊人身上酒氣彌漫。
彼時他的思緒被其他事情所擾,一時竟沒發現長兄何時飲的酒。
喝了多少,才會酒氣如此濃重。
兩人往馬車邊行去,江望津正欲出聲,江南蕭突然停了下來,他也跟着一停。
身後,“江世子留步。”
江望津耳尖一動,轉過身去,果然看到是施無眠。
施無眠同他深深一禮,“不知無眠可有榮幸,請世子一敘,與世子交個朋友?”
江望津看着他,很難想象這個人之後為了一己私欲抛棄前半生理念的樣子。
他明明已經勉力避開和對方的碰面,沒想到還是走回了上一世的老路,江望津心知避不過,只淡淡說了句,“再說吧。”
施無眠聞言唇邊便帶上了笑意,并不覺對方态度冷淡,反倒是他多次唐突,他緩聲道:“多謝。”
江望津回身,重新和江南蕭往前走,兩人一起上了馬車。
剛坐定,他便禁不住詢問:“哥,你今日喝了多少?”
江望津同他相對而坐,車廂略有些昏暗,說完後他就微微傾身去觀察江南蕭面色。
江南蕭面上看不出什麽,倘若不是周身時刻散發的酒氣,江望津根本無法察覺他喝過酒,且喝了不少。
他傾身靠近的動作帶起一陣藥香,酒液略微麻痹了大腦,但還不至于讓江南蕭産生醉意。只是……似乎也稍稍影響到了他。
江望津問完,許久沒聽到回複,和他對上的那雙眸子在深暗的車廂中顯得更加幽深。
對視間,心跳驀然失衡。
他正想坐回去,手腕忽地就被抓了過去,而後他整個人便跌入一個溫暖,被酒氣暈染的所在中。
江望津倏地被滿抱在懷,有點無措。
“長兄,你醉了。”他說。
江南蕭沒說話。
接着,腕間被一只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摩挲過去,“阿水。”
低啞的嗓音傳入耳畔。
江望津心跳好似漏了拍,遲了半秒才應,“嗯。”
車廂再次陷入寂靜,就在他以為長兄是真的醉了時。
頸間有熱息拂過,只聽江南蕭低低的聲線一字一句響起。
“我的小阿水如此耀眼,長兄要藏不住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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