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廢稿
廢稿
潮州九月份的雨總是來得猛和急。
我收了傘,走在走廊上。來往的學生踏出了很多個濕漉的鞋印,我踩在他們的鞋印上進了教室。
“秋藍天,你又遲到了。”紀律委員在本子上記下我的名字,看着我挺無奈的,“你就不能早點來嗎。”
我把傘上的水抖掉,放在傘架上:“唉唉,下次吧。”
正巧,在這個時候一個女生和我擦肩而過,可能是跑得太急,于是她傘上的水弄濕了我的褲腿。她回過頭對我笑笑:“同學,真對不起啊。”
我搖搖頭,表示沒事,便擡起腿進了班級。
“我們這學期有轉學生嗎?”我問我的後桌,在掌握年段最新消息上,他一直是一個行家。
他回答我:“你是說十班的帥哥,還是九班的美女。”
我簡短地說明:“九班,一個女生。”
“哦,那個啊。”他托起下巴,拉長調,“這周剛過來的你不知道啊,那個女生好像叫……對,叫簫白雲。”
他繼續說:“我之前就想跟你說了,藍天白雲哦,你們兩個名字還挺般配的。”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簫白雲”這個名字卻像一個鈎子,把我的思緒釣到其他地方去。我沒有心思再繼續早讀,便把目光投向窗外去。
——
簫白雲是我的青梅,從出生玩到上小學的那種。
我記得很清楚,簫白雲爸媽都在外地打工,四處奔波。他們在老家生下簫白雲後,便把這個還沒有滿月的小孩留置在這個破鎮子裏。
簫白雲從小和奶奶住在一起,隔壁戶就是我家。我比簫白雲大兩個月,我們鄰裏兩方的家長像是約定好,生下來的第一個小姑娘叫“藍天”,另一個叫“白雲”。
也或許是,我們各自生下的那天都是雨季裏難得的一個晴天。
我媽常對我開玩笑,如果我是男生的話,兩個小孩在肚子裏就會定下娃娃親。
我對此總是一笑而過,可看着簫白雲的眼神卻是出乎意料的深邃。
我騙不了我自己。
我從小就對我的青梅有不可言喻的感情,我一直把這當成是姐妹情深。
直到高中後再一次見到我的青梅,我才發現那份感情是一點也不簡單。
我騙過我自己,沒有上去和對方玩老套路的重逢劇情。
但是誰不想和她定下娃娃親?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簫白雲她爸把她接走了。因為簫白雲的奶奶過世了,那位和藹可親的奶奶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會在大夏天裏把我們請進去吃冰棍,在冬天裏特地給我織一條圍巾……
那場葬禮辦得很樸實,和簫白雲的奶奶生平很像。一個人普普通通地來到這裏,又平平凡凡地離開。
唯一令我大哭一場的,是簫白雲要和我分別了。我親眼看着簫白雲上了那輛破舊的藍色車子,她看向我,我也看向她,很快我們兩個眼淚嘩嘩地落下。
“秋藍天,再見了。”
“再見…白雲。”
我實在說不出什麽分別的話,明明是閉口,杵在大門前,卻好像把什麽都說了。
——
“秋白雲,你想什麽了。”我後桌用鉛筆戳了一下我,“你走神了,語文老師在看你。”
我“嗯”了一聲,趕緊拿起筆做課堂筆記。
下課的時候,語文老師果然叫走了我,她問我為什麽最近上課總是走神。
我沒有如實回答,告訴她我最近晚上睡得太晚。
她跟我說完晚上早點睡後,就接起了一個電話。
“好的,小白雲我看到了,她長大了也漂亮了。”
我愣神了一下,在年段室門口看到了簫白雲。她長得很漂亮,一頭烏發剛好及肩,她欣喜地挑起那雙淺棕色的杏眼,和我打招呼:“秋藍天,是你嗎?”
我立即垂下頭,差點就要否認。
她認出來我了。
“秋藍天,你的耳朵紅了。”她還是那樣半開玩笑地看着我,“我早讀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了,我還以為認錯人了。”
我悶悶地說:“真認錯了。”
我也感覺到自己耳朵上越來越燙,我也是以前那樣,一緊張就容易紅耳朵。而簫白雲呢,從小時候就喜歡揪着我耳朵笑。
不過,這次分別太久,她沒有碰我的耳朵。
“不許騙我。”她還是在笑,笑到了窗邊的白栀子都要俨然失焦。在那一刻,我聽到了我的心在跳。
“秋藍天,你們認識啊。”正好,我們班主任打完電話,過來招呼我們,“你帶着白雲去圖書館領書。”
我不敢拒絕,連忙點點頭。
簫白雲走在我後面,她用她那漂亮的杏眼看着我的背影。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我都快要駝背了,我回頭看她,她還是在笑。
“藍天,為什麽假裝不認識我啊。”
我不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是直接告訴她,我喜歡她,不要靠近我。還是爽快地挨上她的肩膀,像小時候那樣。
她看我不說話,一路上跟着我走也很安靜。
我帶着她領完書,正要找機會溜開,就被她叫住。
“藍天,晚上跟我吃飯嗎?”
我下意識地點頭,從耳根紅到了頸後。回去的時候,天是暗的,但花是香的。
——
“你找誰?”九班的一個同學問我。
我鼓起勇氣才開口:“簫白雲。”
我最後一節上的是音樂課,在回來的時候我一路小跑,才正巧趕上放學的鈴聲。
“藍天,你來啦。”
簫白雲看見我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像晴天一樣明亮。
她拿着一把藍色的傘,如果我沒記錯,那把傘是我去年寄給她的生日禮物。
因為她說過,她不喜歡雨天,于是我告訴她,我會為她撐起藍天。
“藍天,你長高了。”她一路上都在說話,她問我這,問我那。
每次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都像承滿了星星。
我聽她講話的時候,眼睛裏也有星星,只是那顆星星被我卑微地藏起來了。
她告訴我,我的語文老師是她的小姨,這次轉學成功也是拖她的關系。
我點點頭,問她為什麽想來這裏。
小破鎮子裏面什麽都普通,我找不到她降臨的理由。
她說:“這是一個秘密。”
——
我從來沒有過去糾結這個秘密是什麽。
即使是最好的伴侶也有自己的秘密,是個人,就有藏起來的東西。
——
路上,我們并排走在一起。我注意到簫白雲想上來勾搭我的肩膀,有若無其事地移開。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但同樣不敢上手去和對方勾肩搭背,我覺得我是一個小偷,總是偷偷地看着簫白雲,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胡思亂想。
“藍天。”終于簫白雲先忍不住了,她打破沉默,和我搭上話。
她不擅長搭話:“你們剛才上音樂課嗎?”
我點了點頭,發出一個音節:“嗯。”然後空氣又回歸沉默,一路上簫白雲又想順着這個話題說話,但是我永遠是話題的終結者。
“你喜歡唱歌嗎?”
“不喜歡。”
“那你們音樂老師怎麽樣?”
“不怎麽樣。”
我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一和簫白雲講話就緊張,如果不快速把話題終結,我就會像已讀亂會一樣,問牛打馬。
她問我:“那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麽?”
我看向她,正想說“都看你。”
可是簫白雲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要讓我回答:“藍天,你推薦一下呗。”
我的眼神亂瞟,正巧看到街頭上寫着“有家麻辣燙”的店,于是開口:“吃麻辣燙嗎?”
她還是在看我。看得我挺緊張的,我別開眼,在腦海中迅速構建好一句話:“我覺得這家幹淨也好吃。”
她點點頭,彎眼一笑:“行。”
——
店員稱好菜問我:“一共三十五,分開付嗎?”
我像是要掙玩具的小孩,立即搶答道:“一起,我付。”
簫白雲就站在我旁邊,我知道那雙好看的杏眼還在看着我。她說:“沒有啦,我們分開付錢。”
我馬上搖搖頭,這是我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你好不容易回來了,這次當作是我請你。”
她也不再執着,快活地笑了聲:“藍天,謝謝。下次我們一起來吃的時候,我請回去。“
下次一起來吃的時候嗎?
我一着急,就踉跄了一下。她握住了我,簫白雲的掌心握在了我的手腕上,我聞到了她身上好聞的洗衣粉味。
她逗我:“那麽緊張幹嘛?莫非不想讓我請你。”
我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說話。
我是被原生家庭養大的性格,禮尚往來,別人給我多少,我往往會還給別人同等價值的東西。如果我為別人付出了什麽,我也會想方設法地要回同等價值的東西。
那是為人的自私吧。
但我不想對簫白雲這樣,我想付出得更多,去填補我喜歡上她的窟窿。
于是我誠實地說:“跟我客氣什麽,你回來這裏……我很開心。”話說到末的時候,我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沒再表達更多。
只是她抽回了放在我手腕上的手,我看見了她的背影,那是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終于她回過了頭:“藍天,你傻愣在那裏幹什麽,快過來坐啊。”她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已經提前給我拿了餐具。
我立即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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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燙做好了,簫白雲看起來很高興,但在看到兩碗麻辣燙的瞬間,又轉而愁眉苦臉。
我這才想起簫白雲不吃香菜,我太久沒跟她吃飯,太久沒來吃麻辣燙,竟然還能把簫白雲不吃香菜的事情忘了。
我主動要去夾掉簫白雲碗裏的香菜時,她也看向了我。我立即說:“筷子是沒用過的。”
然後,我又慢慢補了一句:“對不起,我忘記你不吃香菜了。”
她搖搖頭,輕拍了一下我的手,笑着說:“傻瓜,你不要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不用道歉的。”
我擡眸看她,簫白雲已經開始自己夾掉香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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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吃不吃香菜,我和簫白雲讨論了很久。
我記起了第一次知道簫白雲不吃香菜的場景。
那時候我們才上幼兒園,那是王叔叔辦的喜宴,我媽用自己的筷子夾了兩根香菜到我碗裏,香菜蘸了醋,一點也不好吃。
我吐着舌頭,呸掉香菜葉子的時候,簫白雲過來了。吃宴的時候,小孩子都喜歡坐一桌,更何況是關系甚好的小朋友。
看到簫白雲來了,我媽也索性不管我了,她殷勤地問簫白雲要吃什麽,簫白雲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我碗裏的香菜,說也想試試。
于是我媽給她夾了香菜。
“謝謝阿姨。”
囫囵吞掉一根香菜後,她偷偷地問我:“你不覺得難吃嗎?”
我搖搖頭,否認了:“我媽給我夾的。”
這時候簫阿姨也笑盈盈地過來了,簫白雲看着我媽沒注意到這邊,把香菜夾到了她媽媽的碗裏。
她媽媽轉過來的時候,還是在笑:“怎麽了?”
簫白雲乖乖道:“不好吃 ”
簫阿姨刮了一下簫白雲的鼻子,寵溺道:“小白雲,不喜歡吃就不吃它。”
于是我學以致用,也學着簫白雲的樣子把香菜夾到了我媽碗裏。
我媽一下子就惱火了,瞪了我一眼:“自己吃掉。”
從那以後,只要我碗裏有香菜,我就會乖乖地把香菜吃完。
——
“藍天,你在想什麽呢?”
我一擡頭,就撞進了那個生動的笑裏。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你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變化。”
我夾了一塊肉蘸醬,問她:“為什麽這樣覺得?”
她張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看,你很容易發呆。”
我悶悶點了頭,告訴她,因為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她笑得很開心,問我是什麽事。
我沒有如實告訴她,跟她講起了種在我家門前的那兩棵小樹。
那兩棵小樹是榕樹,我和簫白雲一起種下的。
和我們不同,現在兩棵小樹仍依偎在一起,慢慢長大。在家裏,我總是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擡頭望窗去看那一片青蔥。
那兩株種下的小樹,注定着我和簫白雲的分別。而讓人厭惡的陰雨天卻注定了我們的重逢。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簫白雲。
從相逢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好像喜歡上了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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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了一口青菜,然後說道:“你怎麽沒告訴我你轉學過來。”
“想給你一個驚喜。”她壞笑了一下。
我吸了吸鼻子,一副備受感動的模樣:“真的是驚喜。”
“對了,什麽時候有空去拜訪一下葉阿姨啊。”她彎了唇角,“我挺想阿姨的。”
“我媽媽一直都在提你,她也挺想你的。”我說的當然是假話,這群大人們只看重眼前的利益,一分開就好幾年不聯系。
而我和簫白雲,大概是我像舔狗一樣時常去維持關系。我每周都給簫白雲發消息,每個節日期間的祝福當然也不會遲到。
我們的聯系頻繁到,甚至都讓我以為兩個人都沒變。可實際上,天空不會變,但那陪伴藍天的白雲可以千變萬化。
她好像變得腼腆了許多,那是客套話:“好啊,什麽時候有空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