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件事

第17章 第二件事

第二天一早,燎煙就找人跑了醫署,把醫官拉了過來。

醫官給畢知梵把完脈,一個好消息,說這位郎底子很好,既然已經醒了過來,證明再無性命之憂;壞消息,要想恢複原來的體魄有點問題,需要細致調養,需要毅力,需要大價錢!

從一個死人翻活過來,相當于從閻王鐐铐底下逃了個票,能活就謝天謝地。剩下的,也千萬別太貪心。

醫官如此勸畢知梵。

燎煙就問畢知梵接下來的打算,因為很有可能他會成為一個廢人——醫官說的,燎煙轉述。

對于一個彪悍的武将,靠體魄吃飯,更別說還有大仇大恨。若要是再拿不起刀劍,不啻于晴天霹靂。

畢知梵坐在輪椅上,半癱着,從他醒過來腦袋上爆出的青筋就沒下去過。但他欠燎煙一條命,最不堪的模樣也被從頭到腳看了個徹底,腰板實在硬不起來,只能幽怨而禮貌地請問:“你……你們有句名言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所以就不能把我徹底治好?”

燎煙正跟老邁的醫官頭挨頭煮藥,聽到他的話,轉頭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說:“可以是可以的。”

燎煙就雄赳赳氣昂昂走到他面前,劈裏啪啦跟他算了一筆賬。救他的命值多少錢,他要吃的藥材從長白山人參列到吐蕃蟲草,他先前跟之後的護理費用,他吃穿用住等等等等。

加起來何止是個天文數字?

畢知梵,作為一個在邊境長大的雜胡,好不容易從屍山裏混成大佬,又從大佬變成殘廢,一直陰郁着臉在思考要把他的好義父怎麽樣做成孜然燒全羊,還是削成人棍泡在大醬缸。還有那些背叛他的他第一梯階的心腹們,他一定會讓他們知道他的憤怒與仇恨。

畢知梵全神貫注地陶醉在複仇的血海之中,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每說一句話都在陶醉。

冷不丁聽到了燎煙算出來要養活他的錢財,又是一個晴天霹靂,炸散了他過于馬賽克的想法。

燎煙則惬意地看着畢知梵那綠色的眼睛漸變成慘綠,配上他骷髅般慘瘦陰郁的臉龐,撐在輪椅的掌背青色血管暴凸出來。情緒到位,又慘又烈。

這畫面勾起了燎煙創作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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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煙攏着袖子,把在陳茗身上憋屈的氣全撒在這人身上,抻長脖子大聲質問:“怎麽,閣下的命不值這麽多錢?”

畢知梵臉色幾經變幻,那本來吓死人的陰郁稍退,先變作目瞪口呆,再變作慘白,再變作凄厲。

最後眼眶紅了。

燎煙:“?”

燎煙:“???”

這這……這似乎跟綠眼睛翻跟鬥跟陳茗互砍的人設不太符合啊!

綠眼睛幽怨地說:“我有幾座礦山。”

燎煙剛要大喜。

綠眼睛又說:“但是現在應該是被畢敬甫那條老狗昧下了。我現在沒錢,沒權,沒兵,還是個殘廢。”

行了,散了吧。

燎煙無語地望了會兒他,畢知梵也甚為凄苦地與他對視。綠眸因為浸染陽光跟淺淚,像一顆昂貴的翡翠,又像一汪深邃恐怖的綠湖。

燎煙只好說:“那你只能做我的奴了,等你好以後拿回礦山把債還了,我就放你自由。”

燎煙迅速掏出一張寫好的契紙,怼到了畢知梵眼前:“來,簽字畫押吧。”

畢知梵:“……”

一個賣屁股的娈童?畢知梵自認為很冷靜地思考,龍游淺灘,虎落平陽,給他做狗??

也不是不可以。

畢竟畢知梵在能屈能伸這一點上,極具草根精神。

陰郁的畢知梵實在是燎煙創作的好素材。

于是每次把畢知梵推出來曬太陽、請醫師按摩療愈時,燎煙就架個大畫架,把畢知梵最慘的樣子亂繪一氣。這種畫販賣出去,賣給那些深閨的姑娘們,也可以賣給那些同情心爆棚的君子們,讓他們在咀嚼畫中人痛苦的過程中,得到靈魂的升華。

咳,主要是姓畢的有種異域神秘的性感,骨骼流暢(身體曲線太好了),落拓不羁(又喪又屌),銷量應該會不錯,能收一些銀錢。

像陳茗就不行,一來不能畫,二來陳茗若是出現在畫裏,估計只會被人當門神挂門口辟邪。

燎煙經常在半夜時,看到男人在院子裏複健。

白日裏,他權當自己是個死人,在太陽底下,無神地望着他原本所在的西北方位。他會特殊的口技,類似游牧民族的呼麥,聲音極具穿透力,也不知道從胸腔哪個位置發出來的,驚的附近覓食的冬雀跟撲棱蛾子一樣逃跑。

晚上,他許是不願意麻煩別人,更也許不願讓人看他狼狽的樣子,他會獨自推着輪椅到庭中。車轱辘壓裂枯枝碎葉發出聲音,他将輪椅停在一處,然後撐着拐杖艱難地嘗試站起來,向前走一步,然後撲倒在地,再起來,再撲倒。他痛苦至極,額頭暴汗,牙骨咯吱動,依舊忍耐痛苦要站起來,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冬天,高級武将們都有獨家內功能保持體熱,姓畢的着衣也很單薄,能清楚地看見他因掙紮而痙攣起伏的背部肌肉,疼的渾身哆嗦也不吭一聲。

綠眼睛想要用最短的時間重新站起來。

醫師其實說過,這人有些邪乎。畢知梵的身體在幼年時使用特殊的藥水浸泡過,應該跟胡人們信奉的宗教巫術有些關系,順其自然吧。

嘗試許多天也走不了幾步,畢知梵便拖着殘廢的身體做俯卧撐,到汗流浃背為止。

燎煙偶爾替他數數,一個,兩個,三個……一百個……兩百個。

燎煙就去睡了。燎煙會為他動容,但也知道,野獸們獨自療傷的時間,不容有軟弱的同情。

大概這便叫……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

這一年的除夕,陳茗去家千萬裏跟人厮殺,燎煙還是會替他擔心。

沒辦法,他來到這個世界後,刻骨銘心的感情都給了這個人。當年陳茗囚父困母,殺滅庶弟子侄一百餘人,也才二十來歲,大學都沒畢業。

燎煙其實也覺得自己對他的擔心像自作多情,像個笑話,像一只吃草的兔子在擔心一頭猛虎的血。那是他們必須要流的血。燎煙絲毫不懷疑,如果有特殊情況他必須死,陳茗會毫不猶豫。

他跑去問肖福總管叛亂的始末,又通過段二郎那邊的關系打聽到了一些情況。

沒多久,陳茗就用一只馴服的海東青送來了封傻逼的信,說,煙奴,郎主鏖戰玄黃,胸括四海,豈能讓個小奴日思夜想?害的本郎也憂懼。收回你的心腸,等郎回來接着幹你!

去你媽的!

燎煙險些把漂亮的鼻子氣歪,大筆一回,寫:郎主威武,郎主萬歲。郎主不若把盯着我的人全撤了!!

陳茗就裝死不回了。

沒想到第十一個新年是跟畢知梵一起過的。

正堂那處鞭炮劈裏啪啦響,陳府張燈結彩正門大敞,流水的銅錢發放出去,恭賀道喜不絕于耳。

莫文山作為府中名義上一人之下的側君,主持年典。他先前的忐忑不安伴随時間已消去大半,開始有了上位者的威嚴。

新年莫文山換了一身煙紫配祥雲的冬袍,為燎煙送年貨與壓歲錢。

燎煙作為男妾,沒有資格參加陳氏族人的盛會。只有陳茗在的時候,會帶着燎煙過去,讓他侍奉在旁側,被人調侃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陳茗大笑,燎煙就繼續跟他添酒,喝不死他!

燎煙在莫文山一步三回頭地走後,讓廚子挑了些新鮮的,煮羊肉火鍋,做素菜,盤着腿喚來依舊要死不活的畢知梵,一起吃喝。

畢知梵被推進門,被當值的仆役架着放到燎煙對面後,才懶懶地睜開眼睛,一個混血兒跟他拽古詩:“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燎煙剛舉起筷子,聞言放下,沒好氣:“喝酒收錢!”

畢知梵:“我有礦,只要你有本事,都給了你又有何妨?”

畢知梵的話其實很少,倘若不去主動招他,這人三天都不會說一句話,大概一門心思在揣測些馬賽克計劃。

跟這人相會,第一面殺陳茗讓燎煙膽戰心驚,第二面變死狗令燎煙心懷戚戚,現在……就感覺是個滿肚子憋着壞的鬼見愁。名義上他算是燎煙簽了契的奴,但還是別招惹太過的好。

燎煙本也懶得管他話中真僞,他只是想找人逗樂子而已,就又讓人從地窖把陳茗藏了十八年的老酒搬了一大壇出來。

畢知梵雖然下半身不利索,上半身還是很強健,舉起壇子咕嚕嚕喝酒。

喝完一半,他邊聽着鞭炮的響,打了個酒嗝,指着燎煙的鼻子,恨恨地說了句:“當初刺殺陳節度使他媽的我抓錯人了,就該抓你!”

燎煙冷笑着嚼了口青菜,說:“你現在抓也不晚!”

畢知梵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們有句老話,叫錯也是對,命運作祟将你帶入河流。”

他慢悠悠地說:“我該是個死人,因為你我才活了下來。但你不要指望我能報答,背信棄義本就是我們這類人的存世之道!”

燎煙心哽,媽的,年都不讓人好過!不會說些吉祥話嗎?罵了句:“閉上你的嘴,我沒指望你報答!看你可憐而已!傷好了給完礦就滾去給陳茗賣命去,争權奪利去!”

畢知梵為燎煙斟了一杯酒,舉起,懶洋洋地看向他,說:“煙煙,我軟弱的主人,新年快樂!”

燎煙接過,心說這人也挺坦誠,至少不陰(才怪),就也慢慢回了句:“新年快樂!”

兩人便相對飲下這一杯。

怒放的臘梅香氣悠遠,也能傳到此間。酒酣暢,爐中火苗竄的暖,鍋中冒起沸騰的泡泡。

畢知梵一邊喝酒,一邊開始跟燎煙抱怨他的倒黴蛋發家史。燎煙當傳奇的故事聽,聽着聽着就樂了。

寂寞與苦悶似乎被消解掉,又似乎更濃烈。

遠觀,像一幀蘊含了奇特氛圍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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