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件事
第33章 第三件事
是夜。
燎煙縱馬長街,一路呼嘯飙馬四十邁,可謂威風凜凜。他這行為得說一句,沒道德極了。雖說專走車馬的大道寬又敞,但附近機構下班坐馬車、轎子回家的官員多,到處都有提着燈籠照路的,慢吞吞且鬧哄哄的。
晚高峰,長龍一樣,街吏巡街嚷嚷着這位大人讓讓請另一位先行。
要不說陳茗的馬跟他一個脾氣,不喜歡前頭有障礙物,特別享受飛馳超速的快感。
一人一馬狼狽為奸,速度不減反增,狂飙突進左橫右沖,逐電追風般蹦跳着跑,刁鑽地穿車超馬。導致沿路雞飛狗跳,叫罵聲不絕。有人抻出頭看一眼,好了別罵了,改罵瞎了眼的車夫你罵個球,讓路!
很多人不知道馬背上的小郎君何許人也,但識駿馬。即使夜色朦胧,也能見着神駿已快有成年男人高大,彪悍健碩,目若閃電,鳴聲清越。不定比自己住的兩進院還貴。惹不起。
愛飙馬就飙呗,最好飙你個人仰馬翻!
苦了尾随的安槐若幹人等,跑死人也跑不過,無助地被淹沒在人群後頭。
燎煙太陽穴突突地跳,面無表情回頭看了一眼被派來跟梢的他們,勒住缰繩在拐角的空地停住。等安槐們再要追上來時候,再重新催馬奔跑。反正既保證他們不跟丢,也絕不讓他挨身。
兩柱香後。
安槐親眼看見燎煙牽着馬進了平字坊的一家民居,當着他們的面罵了句“滾”,極為冷酷地拍上門。
安槐讪讪地摸着差點被夾的鼻子,取出信號彈點燃,通知陳府的人,小君安全抵達了他的目的地。
剛才他往裏瞥了一眼,院內有燈籠照明,有仆役灑掃,還有個駝背的老婆子在備晚膳。看來是小君早就養着的別居。安槐抓了抓頭皮,直覺有一絲異常,但又完全抓不住。
他擡頭看了一眼夜空,月亮有彩暈,看的人眼有些暈。
飛檐金鈴下,陳茗岔着腿坐在臺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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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清泉石上月下,莫文山在撫琴,琴聲铮铮。也算實現了當初把莫文山搞進府來的目的之一?心躁的時候就找找他,那張清心寡欲的臉……幹,跟他家煙奴有一腿!陳茗頭腦瞬間清明到了極點,眼神變得幽暗。
莫文山的琴音有松茂古韻,沁人魂靈。陳茗看他卻只像看一塊價值不菲的良玉,一把昂貴卻沒什麽卵用的禮劍。他想過,為什麽不喜歡莫文山?莫文山最接近他理想中的人,這家夥就跟書中走出來翩翩玉郎一個樣。相貌,才華,性情,無一不是他曾設想過的完美典範。但他确實令陳茗很倒胃口。
大概只能責怪莫文山遠觀孤高,近觀眉眼間對他竟有隐約唾棄,老早就被他察覺。
大名鼎鼎的陳節度使都被快這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們樂笑了。
他都能預見百年之後,士人正史對他毀譽參半的評價,文人野史對他暴虐淫亂的刻畫。
比如那四折所謂的《桃花妾》。
居然能把燎煙氣成那幅不顧死活的德性?十有八九是這小奴在借題發揮。
鞭笞郎主,逃家出走,敲詐勒索,隐匿私産,得再加一個喜怒無常。樁樁件件,他甚至明目張膽違反了刑律,還不是仗着郎君對他的寵溺無度?
但燎煙尖銳的憤怒與質問反複重現在腦海。煙奴都已經被自己操了這麽久,還認為自己是個男人。難道煙奴還想娶妻生子不成?是了,煙奴沒有血親,沒有倚仗,又不懂得讨好他……将來萬一他變心了,他可怎麽活喲?陳茗不由一陣煩躁。
陳茗坐立難安,不解、不安、疑惑、苦澀,甚至是不可置信,最後到了想要妥協。
坐立難安的陳茗聽完了莫文山還不消停,又跑去馬場跑了一個時辰的馬,去了武場練了兩個時辰的武。最後突發其想,夜半闖入莫文山的院落,把莫文山吓得頭發都倒豎起來。
陳茗搶走了莫文山的七弦琴,讓牙兵隊執火開路,浩浩蕩蕩在半夜出了府門。
附近剛要睡下的百姓見到外頭明火執仗,還以為又要打仗,要麽就是城內有叛亂,這麽多當兵的騎着大馬舉着火把,快馬加鞭的好吓人。
陳茗根據安槐信號彈的方位,自己的哨兵精準探好地點後回來複命,陳茗一個手勢讓所有人在平字坊牌坊的空地處待命,便溫柔地催着馬嘀噠噠走進了坊內。
于是安槐蹲在水邊刷完牙,搭好帳篷準備睡覺的時候,震驚地看見陳節度使抱着一張琴,從馬背上下來。陳節度使找了塊石頭,拔起琴來。
他竟然會奏琴?!安槐表情裂開了。
當将軍上過戰場的,有一點必備技能,那就是聲音宏亮,如虎嘯龍吟,才足以震懾八方。陳茗這把嗓子擱戰場上號令千軍,令士氣恢弘,敵人聞風喪膽。然而彈琴唱歌就不太一樣了,更何況他一定要唱得響亮,一定要讓屋中的煙奴聽見。
于是倒黴的安槐有幸目睹陳節度使奏琴縱歌,什麽歌來着,《鳳求凰》。
真的……好宏亮,以及好難聽呀。
附近的狗被踩尾巴了一樣地嗷嗚咆哮,雞鴨鵝驚恐地嘎嘎嘎一片叫,貓頭鷹亂竄。本已熄火的民居又陸續燃回燈火,有人破口大罵,哪個殺千刀的王八蛋,半夜擾民,信不信格老子的砍死你個龜孫?結果一伸頭看到兵老爺們個個神情嚴肅,面部抽搐,甚或咬牙切齒。就縮回了頭。
媽個逼,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陳茗唱得渾然忘我,把星星唱沒了,月亮都晦氣地躲進烏雲,鬼都被他吓跑了,才終于把正對的在他眼裏寒酸的木門唱開了,火光亮起來了。
出來的卻不是燎煙,是不知道從哪裏被摳挖出來的爛臭泥巴,“啪啪啪”以雷霆萬鈞之勢,一連扔了好幾坨吧唧到他頭發上跟衣服上。
“滾!”中氣十足的怒吼從院裏傳出來。
安槐便又看見那個似乎是啞巴的老婆子駝着背過來,跟陳節度使咿呀呀比劃了一番手勢,應該是讓他趕緊離開的意思。便重新關上了門。
陳節度使臉上的爛泥巴黑乎乎往下流,他狼狽地甩了一手,髒的慘不忍睹。但安槐肅然起敬,不愧是郎主,能屈能伸。在陳節度使殺人的視線射過來之前,安槐趕緊的鑽帳篷裏睡覺了。
陳茗垂頭喪氣地帶着人馬回去了。
好奇的百姓們計算了一下部隊返回的時間,大約一個半時辰。
陳茗離開不久,天微朦朦亮,一只雄雞飛上屋檐,叫破天曉。
真美啊。已月淡星稀,晨光乍露。春花斑斑綻放在草地,蟲子們爬了出來。
那扇門吱呀地再次開了,駝背的老婆子趕着輛驢車,挎着個籃子駛往城東的集市方向去了。
安槐迷糊地掀開眼皮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麽問題來,就又悶頭睡下。
旁人都羨慕他工作輕松,只用看好小君即可。既不用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也不用成天看主君的晚娘臉,更不用擔心哪天被人抓到把柄,不小心把自己作死。
安槐心說,小君這人,要麽不出手,要麽必然給你來個大的。你以為真輕松,那閻王爺就來了。
他總覺得最近閻王爺在盯他,又找不到頭緒。
陳茗輾轉夜未眠,晨起後聽了半天的政要,總感覺自己身上臭臭的,那幾坨爛泥巴煙奴扔得着實缺德。對他哪來這麽大的憤懑?奴怎可怨怼主君?恍惚之間有無數魅影交織。一時間是煙奴拉着他的手走在元宵的燈市,火樹銀花,一時間又變成祖父逼他發誓的猙獰死狀。
陳茗總感覺耳邊嗡嗡作響,煩躁的粘膩感如影随形。
他捂着頭,政事廳之中剛才有人提了件什麽事情來着?
是位新晉上來需規谏主君的言官,郎聲奏道:“主君的男妾妖媚惑君,是為大患。懇請主君殺之!”
政事廳本來也還有些熱鬧,官僚相互間探讨些微看法,這條谏言石破天驚一出,霎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凝固一般靜止,空氣中的風都突然生出巨大的重量,令所有人難以承受地緊張。
良久,高臺主位上,朱紫袍加身的主君疑惑地看過來,問:“你說什麽?”
言官頂着巨大的壓力,重複了一遍:“主君的男妾妖媚惑君,是為大患。懇請主君殺之!”
主君走下臺階,路過梵香袅袅的仙鶴銅爐,一步一步踏上地階,圍着冷汗滲出的言官走了一圈。
主君笑問:“若吾不應呢?”
言官後脊發涼,卻堅持咬牙回:“下官願效死谏!”
主君拍了拍言官的肩膀,驀地仰天大笑,說:“好!忠臣!忠臣!”
巡視一圈,問:“諸君,還有誰要當忠臣?”
便又有十數人等站在言官身後,無言地表明立場。
主君一甩袖,大笑着走出政事廳大門,留下一幹人等面面相觑。
午後,陳茗于榭中閉眼小憩,突然開口:“看來本郎主仁慈了太久時間!仁慈的昏庸了!”
在一切徹底亂起來的那天之前。
陳茗把所有人“請”進了府中,聽完了《桃花妾》。
桃花妾說起來僅四折,內容不是一般的豐富。
概要為大将軍府裏長了個貌美比天仙的桃花奴,12歲就勾引老将軍破了身子,再勾引大将軍成了他的裙下臣,引得父子相殘。大将軍掌權後,桃花奴日日誘得将軍與他交歡。将軍被他迷得昏庸無度,連被戴綠帽子都心疼桃花奴累着了。桃花奴愈發放肆,竟逼得将軍險些殺妻,冒天下之大不諱,要娶他為正室。結局是将軍受佛祖點化清醒過來,在險些釀成大錯以前,将桃花奴當衆斬殺。将軍渡完情劫,果真成為天下不二的英主。桃花奴則在死後堕入邪淫地獄。
戲中對情色進行大量編排,服化道都大膽突破傳統,桃花奴眉目如畫又心狠手辣,大将軍威不可測且重情重義,二人赤膊上陣,将劇情演繹得桃色無邊、驚心動魄。
核心就是魅惑主君的桃花奴罪該萬死。
就好比妺喜該死,蘇妲己該死,褒姒該死,楊貴妃該死,而全然不描寫妺喜、蘇妲己、褒姒都是戰敗的部落獻給王的貢品,貴妃本是明皇端莊的兒媳。下位者的憤怒與血淚就這般虛無,連死後亦這般虛無啊。
桃花妾幾近全裸地在臺上搔首弄姿,與大将軍交頸,誘得将軍唱:“桃花奴啊,将軍為你折腰。”
桃花妾卻在死前唱:“無人照得慈悲我,若明月大江。此恨千古難消也。”
将軍橫眉立目,怒喝:“賤奴,受死!”
桃花妾血濺堂前。
陳茗一掌震碎堂前高桌,四分五裂的碎屑粉塵飛的到處都是。
天空轟鳴一聲,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
一時間,沒有一個人能站着,全部趴伏跪倒,瑟瑟發抖地直面河東主君的雷霆之怒。
閃電之下,陳茗睚眦欲裂,鐵青的臉竟比惡鬼還要可怕。
他倒是真沒想到,竟是這般的桃花妾啊!無怪乎煙奴要恨殺他啊!
城門口,守城的士兵們趕忙躲雨,驅趕驢車的駝背老婆子就這樣直接出去了。
雨點濺上她皺巴巴的手背,奇特的是雨珠完全沒有凝聚,像在油上滾動一遭,便落下了。
啧,這次竟有如神助,竟這般容易。老婆子漫不經心想道,順便撐起一把破破爛爛的油紙傘,驅使驢車往更遠處走去。
陳茗,再見。
願你的夢中沒有我。願我的夢中不再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