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件事

第36章 第三件事

莫文山赴一場春前,特意為自己換了身洗的快發白的舊衣。

他途經繁華的虹橋商街,打馬過橋。橋下流水人家,杏紅飛過,他悠悠地走到城郊的某處已被廢棄的亭驿。他折了柳。将柳贈給了亭驿外古道邊驢車上的耷拉着眼皮的老妪。

“長亭楊柳春,愁殺驿外客。”莫郎說,“趁着郎主松懈,快快地走吧……不想回來,就再也不要回來!”

化成老妪的燎煙說:“若陳茗把你揪出來,盡管把我吐露出來,讓你寫桃花妾的人是我,把本子傳出去的人是我,把他當猴耍的人也是我。讓他不要遷怒。”

莫文山笑了笑,回:“放心,郎主若問,我自然如實交待。但是燎煙去了哪裏,我便什麽也不知道。”

柳字為留字,古人愛用柳表達些離別情緒,也算小浪漫。燎煙将柳條插在自己的盤發裏,擺擺手潇灑地走了。算是與他最不舍得的人正式告個別。

至于陳郎主,燎煙已經與他告別過無數次了,就不必多重複了。

這場逃亡剛開始确實順利,燎煙都能想象到陳茗在發現後的那張憤怒到失焦的臉,但那又如何?十年時間,在他陰晴不定的性情裏夾縫生存,于政權中心如履薄冰,兼職他的洩欲豔奴。桃花妾算什麽?莫文山也曾問,你明知道桃花妾會把你逼向死境,為什麽還非要我寫出來?

燎煙回,并不是桃花妾會将我逼向死境,而是我本來的處境便是死境。陳郎主夜郎自大,以為他一言即乾坤,殊不知……民意一旦被掀起,便沸騰如烈焰,灼身之患。

說着,燎煙嘴角泛出一個苦澀、嘲諷,乃至無奈的笑,繼續說,看吧,區區一出虛構的戲而已,便能要了我的命!他願保我一次,兩次,十次……那麽第一百次呢?他太狂妄了!以為我有情飲水飽,以為他有意天長久,我呸!

我即便要死,也不想如此難堪地去死。

最後,燎煙淡淡地說。

他便如煙一般,淡淡地散在莫文山眼前。

陳茗在少年郎時曾與讀書郎相問:莫郎相不中我陳茗,卻相中我那刁奴,莫不是将來想考個功名,将他贖走?

是了,莫文山當時确實是這樣想的。

燎煙将在很久之後才會知道,他離開後沒幾天,莫文山滾倒在刑獄冷硬的板磚上,承受陳茗洩憤的鞭笞。

“各得所願?皆大歡喜?”陳茗猖狂大笑,“得誰願了?誰歡喜了?愚蠢!放肆!”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燎煙啊,你棄如敝屣的權,是多少人蝕骨也想得到的啊!他真的……太醜陋了!

很久後,莫文山終于養好傷口。他本如清風秋山的臉,多了一道疤痕,從額間斜穿過鼻梁,延伸到嘴角,猙獰且醜陋。他的眼神也已晦沉明滅,生出熒惑。秋山将成險峰。

那魔怔的陳郎主再見他時,竟覺甚美,拊掌大笑道:“如是乎,莫郎便可殺人也,哈哈哈哈!”

似乎離了燎煙,陳郎主便徹成為一位冷血無情的大節度使。

亦或者,這才是他本應有的模樣。

莫文山便被重新請入堂中聽政。

廳下,因桃花妾的事,有人還在要求主君處置自己的妾室,絕不能再聽之任之,必須要給民意一個交待。

陳茗便問:莫郎,你怎麽看?

衆人将視線看向毀容的莫郎,片刻,莫文山回:“郎主過于寵幸奴妾,致其肆無忌憚,膽大包天,自是要将其處死,以儆效尤。”

陳茗便摸了摸久未剃的胡茬,颔首道:“便如莫郎意!”

這道來自河東主君的布告令便是如此般,散布于天下。令盤附河東、東西都的各方勢力都相當滿意。

哇,好不容易,終于博弈勝了一次,可以把代表各方勢力的美人們重新激活了!這陳節度使,名聲這般惡臭,竟能幸一名男妾達四年之久,令後院其它美人數年不得雨露,真是活見鬼。

現在鬼沒了,他理應該繼續惡臭了吧?

陳茗不光會惡臭,還會喪心病狂。都沒料到吧?

為了這次的離開,燎煙可謂是把天時地利人和的虛頭八腦的招兒全用了,耗死了他快一半的腦細胞。出逃出城只是成功路上的第一步,後續的逃亡才叫折磨人,比他媽的最刺激的電影還刺激。但他顧不上這麽多。

他變裝成駝背,也只是為了多藏匿些盤纏,随着州府漸多的又嚴苛的搜尋,他又把自己易容成得了怪病的難民,又臭又難看,混在難民堆。陳茗掘地三尺式地找他,令燎煙吃盡苦頭。幸運的是陳茗沒把他的畫像張貼的到處都是,讓燎煙可以在流動人員裏機動地渾水摸魚。只要不是跟陳茗面對面地撞上,燎煙便有八成把握糊弄其它人。以前他就是笨,挖個坑險些把自己憋死,還被抓了回去,原來随機流竄才是逃亡的最佳姿勢。

也有些瞬間讓燎煙險些功虧一篑。

最驚險的時候他躲在船艙底部,頭頂便是走來走去的牙兵,金械交錯發出銳鳴,聽的人膽寒。

不遠處,陳茗對着蘆葦叢泛生的河岸,停泊的數十艘野渡,揚聲呼喝:“煙奴,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煙奴,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煙奴,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煙奴,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鬼魅一般,他皮靴踏泥,走向泥沼地,反複這幾句可怕的措辭,錘擊燎煙可憐的腦仁。

他把所有的大小船只橫鎖連河,挨個地搜查。伴随陳茗特有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攝人的氣息越來越炙烈。頭頂牙兵們紛亂的腳步也整齊有序起來,即将迎接他的到來。

燎煙的心狂馬一樣亂跳,灰暗的未來與滴滴如漏的日子巨山一樣壓來,險些讓他真跳出來,再當着陳茗的面跳河死也不起來。

多幸運,有個稗官突然沖過來喊:“主君,有人說在賈兆驿看見小君了!”

陳茗才“咦”地一聲,竟真的帶着人馬匆匆離去。

待他們離地十裏後,大河水面的船只陸續離去。燎煙在船公的幫忙下趕緊從裏面出來喘口氣。船公也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叟,因家貧他最混賬的兒子把他最小的孫兒賣了,他那孫兒在節度使府犯了大錯。他本以為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卻峰回路轉,刁滑的小孫兒不但沒受罰,反被送進了學院讀書,連束脩跟月錢都有人按時交付。船公歷經人事浮沉,不信那些花裏胡哨的流言,信樸素的善惡因果,願意頂着殺身的風險幫窮途末路的小郎君。

船公讓狼狽的燎煙就清水啃了張幹餅,駕着渡客的船在江河交會的地方,把他推上了另一艘商賈的私船。

燎煙什麽都沒有帶走,他十年來的畫,衣服,他喜愛的器物,他帶走的只有些飛錢與路引,可以縫進他的衣層中,以及一些從陳茗起居室順走的袖珍軍武來防身。

陳府上下的人他不喜歡,他們也忌憚一個能在陳茗身邊待十年的奴。燎煙在此間,其實唯一會跟他說些話的人是陳茗,說的其實很多。陳茗受的教育是狂人的政治,不是作為一個正常人被教育出來的人,陳茗對煙奴也是矛盾的,在想讓他永久攀附他的同時,也在逼他藐視除他之外的一切。他很難過,陳茗無法理解的難過,陳茗想讓他成為的是那樣一個瘋狂可悲的人,他反正做不到。

他試圖告訴陳茗的,都已在很多幅的畫中。能懂就是他的能耐,不懂他也無可奈何。

最可憂怖的在于,陳茗慧心不顯,他懂,卻裝不懂。

大船一路順風,途經很多峽口湍流,猿聲與杳鶴盤旋天空山林,幽微的巨大的陌生的不安全感總會襲來,對陳茗反複的毒藥一樣的思念會籠罩燎煙。這是他必須要克服的疾病。

繁華的路段兩岸便有村落,暫時的停泊也會有些便衣官吏舉着小像看人,也有小商販趕緊在碼頭做些特産推銷。古代的風情也蠻有意思,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們,除了意識形态的不同,科技的不同,城市形态的不同……其實是一切都不同,只有人們熱情賺錢生活的臉龐相差無幾。

沒有一張屬于他的時代的臉龐。

他像是人被突然繪入古畫之中,在宏大的泛黃的舊世紀,笨拙地生存。

陳茗在操的他汁水橫流時說,郎君是你的家。

燎煙迷惑極了,可陳茗要當的是郎主,郎主的家不是煙奴的家,只是一所鑄金的獸籠。郎主的家是活的怪獸,要吞噬掉他彩色的記憶,将他變成古畫裏永遠站不起來、也再回不去的煙奴。

再一次醒來,舵工們吆喝着要下船喽!下船喽!

熙熙攘攘的通商口岸,嘈雜的叫賣叫罵不絕,晨曦破曉天邊雲彩照金,暖風襲人。

疲乏且髒兮兮的燎煙随着人群下船的一剎那——

啊,神光!有人驚呼。

燎煙捂眼看天,哦,好壯觀的丁達爾效應,天跟破了個洞一樣,震憾的天光從天上淌下人間。

照耀在他們身上。照耀在燎煙身上。

萬千氣象淬金了一般,便彙聚成無形的神氣湧入他的胸懷與肺腑。

燎煙:媽的,真就又活過來了。真扛造的我!

此地為東都,天子之都。

陳茗于某次晨起辦公,短暫眯了會兒神游太虛,驀然驚醒。然後下令把傷養好的段二郎拉出來再打一頓。

媽的,這麽小氣,當時煙奴找你要錢,就不能再多給點兒?他現在漂泊在外也不知道在什麽狗日的地方浪,沒錢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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