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渺渺天際漂浮着孤零零的紙鳶,豔陽微風,是極舒适惬意的天氣。目光從遠闊的高處收近,容千珑落寞垂首,蒼白無血色的嘴唇若隐若現一抹自嘲的笑。
回想起從前在禦花園拉着風筝線跑的臉紅出汗的自己,花叢旁輕搖着折扇的溫柔母後,叮囑他慢些跑,還有母後好說歹說才勸動,肯出來散心的兄長容璟,背脊挺直的坐在長亭裏看書。
如今母後過世,兄長失約,自己也非大啟皇子,而是親祖母冒死替換上去的假皇子,真皇子因他而當了十七年的衛國公次子,校場上辛苦操練,上陣殺敵落了一身的傷。
真皇子性子大方灑脫不拘小節,待長輩孝順活潑,阖府上下無人不誇贊喜歡他。
珠玉在前,容千珑回來時正逢祖母出殡,暗中打量他的人眼中無不露出失望,惋惜原來二少爺的離開,回來的是個經不得風的美人燈。
除了好看便再沒有用了,不會讨國公夫婦歡心,也不會體貼奴仆,連書也念不好,整日除了哭外連飯都不大吃,仆人們私底下都嫌他院裏的差事晦氣。
就連衛國公夫人都與他親近不起來,時間久了連話都懶得說。衛國公事物繁忙自然也沒多少功夫與剛回來的親兒子培養父子親情,容千珑在國公府上愈發像個唯恐避之不及的暗澤妖精。
風吹過眼角皮膚刺痛,容千珑失神的擦了擦無知無覺流下來的淚。
侍從壽豐慌裏慌張的跑過來,焦急的說:“主子,太子殿下被聖上下旨關進刑宮!可如何是好啊!”
“刑宮…”容千珑險些暈厥過去,閉了閉眼扶住一旁樹幹,回過神後喃喃自語:“哥哥,我得救哥哥,我去求太太…”
家門不幸連生二子皆是病秧子,國公夫人平常都待在同樣久病的長子的寝屋,親自伺候兒子吃藥,容千珑匆匆忙忙趕到,不巧撞見母子說掏心窩子的話。
“娘,我好不了了。”容千珑的親兄長病容蒼白,兩頰瘦到凹陷,他長的更像衛國公些,臉型方正。
而容千珑面容五官更像名動京城的國公夫人,身體好些的時候陽光清澈,一雙眼睛如泉水波光粼粼,生動含情,朱唇一笑傾國傾城。病時眸光恹恹多了幾分妖冶,像個勾人心魂的妖精。
國公夫人擦着長子嘴角的藥汁:“為娘就你一個兒子了,你不許說喪氣話。”
“娘,你還有泾兒,還有回家的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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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二弟?”國公夫人抹着眼淚:“我與他注定沒有母子緣分,你父親總囑咐我謹慎言語,但我此生就認你和泾兒兩個兒子,旁人如何比得上我親手養大的孩兒?泾兒又在南邊受了傷,豈不是要我的命?天爺啊,他搶了我泾兒的福氣十七年,他怎麽不去替!”
“娘…”大公子于心不忍,國公夫婦對待剛回家的親兒子未免太刻薄些,連他都有些看不下去。
容千珑定在原地不敢再進屋,國公夫人說的去替,自然是要他這個鸠占鵲巢搶了真皇子福氣的貍貓去替。
銳利的話由親生母親說出來未免太誅心,容千珑默默離開,也不敢再去見衛國公。失魂落魄的甩下壽豐跑了出去。
他跑了很久,久到汗流浃背氣喘連連,肺腔像是着了火一樣難受,容千珑不得已放慢腳步,熬到了宮門前。
守衛不認識他,他自報容千珑的名號,守衛面面相觑,告訴他:“聖旨有令,不許自稱此名號的人進宮。”
聖旨…連父皇也厭惡自己至此,容千珑無助的徘徊在宮外,擔憂兄長而又無能為力。
遠處心懷不軌的歹人盯了他許久,在入夜時與他搭話,他們說有進宮的法子,只要有錢就行。
容千珑出來的急身無長物,連忙讓他們等自己,這就去取錢來。歹人當然不會讓他走,騙他說可以做些差事來抵,砍柴會不會?漿洗會不會?
容千珑救兄心切,生怕進宮的機會溜走,連忙點頭說會,其實連斧頭都沒拿過。
他被騙進了暗巷,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擁而上扯他的衣裳,容千珑意識到被騙,絕望的掙紮着,正巧誰身上的匕首被他摸到,他胡亂紮了幾下,有人痛叫一聲退開。
容千珑力氣小到面團都揉不開,別說殺人了,刺的幾下遠不達致命深度,反倒激怒了歹人,他自知難逃一劫,與其受辱後被殺,不如…
歹人察覺到他的眼神變化:“哎哎哎,等…”
容千珑不等他們說話,心一橫抹了脖子,血跡紅的刺眼,他睜着眼,脖頸的血似乎也沒噴濺多久,眼前就被黑暗吞噬。
他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時候,他虛弱的靠在榻上,章皇後耐心的喂他吃藥,他爬上陡峭的山石下不來,兄長容璟朝他伸開雙臂,他拉不動弓,皇上笑着拍他肩膀。
若是能再回到過去,他定毫不猶豫的,甘願付出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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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朝容璟目不斜視從朝臣列隊中穿過,離開大殿朝中宮方向大步流星走去。昨日容千珑不肯念書,趁先生一轉身的功夫竟然跑了。
等先生反應過來只瞧見一片衣袂,容千珑在前面跑,先生帶着一行侍從在後面追。容璟簡直百思不得其解,念個書又不是要他命,有什麽可跑的。
容千珑身-體差跑不了多遠,眼看着要被追上居然一拐彎跳進了湖裏,救上來時吐了幾口水就沒醒過來。
容璟眼中的容千珑一直是個怪小孩,熱衷一切除了人之外的活物,與貓貓狗狗親近,偏偏對教他道理的老師避之如蛇蠍。心情好時把好吃的塞到容璟被子底下,心情不好時平白路過也要被他剜一眼。
容千珑偶爾還讨嫌的去翻動他的東西,在他書的邊白畫小王八和獠牙怪物,有次當着老師的面他翻開書,場面說不出的尴尬,老師沉默片刻揶揄道:“想不到太子殿下頗具風趣。”
年紀漸大,容千珑更惡劣了一點。會搶他的東西,還會同他吵架。
上個雨天皇後覺得悶,随手拿容千珑穿破的衣裳做了副護膝給容璟,容千珑瞧見後大吵大鬧,搶回來護膝丢進了枯井裏,惹得皇後生氣傷心。
容璟也生氣,但更多的是不解,拎着容千珑去空無一人的書房,問他為何要這樣做,容千珑在被他抓着後頸時便不停掙紮,被問時已經說不出話,梗着脖子瞪他。
他拿出戒尺要打容千珑手板,因為身-體不好,打不得碰不得,稍微一不順心就可能心悸暈倒,從而引發舊疾,皇上皇後對容千珑頗為縱容,但他不願姑息。
因此容千珑最怕容璟,他有自己的一套試探準則,知道不能真将兄長惹怒,但可以稍微挑釁,尺度把握的機靈精準。眼看容璟嚴肅,明白逃脫不,情急之下喊了句因為讨厭你!
二人都是一愣,容千珑後悔也于事無補,心虛的不再說話,容璟沉默片刻沒說什麽,擺擺手讓他出去,等人真的要出去時又開口叫住,憋了半天只是讓他記得同母親道歉。
直到容千珑昨日落水,期間兄弟二人也沒說過一句話。
說不擔心是假,弟弟從出生起就體弱,藥湯裏泡大的病美人,一年裏至少有兩回要病的昏昏沉沉下不了床,十歲那年冬天滴水未進昏了兩整天,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叫了聲哥哥。
皇後連忙拉過容璟對容千珑說你哥哥在呢,容千珑閉着眼睛嘴唇翕動,好半天才讓人聽清,他說的是別打我手板我怕疼。
容璟那兩天被他吓壞了,聽到他這樣說心中說不出的滋味,沙啞着回了聲不打。過後皇後提起來此事,容千珑說自己不記得,可能是在說夢話,還跟容璟說不必放在心上。
容璟不僅放在了心上,還清晰的記着那時的難言感受,生怕說完了那句話又暈過去的容千珑再也醒不來,“哥哥,別打我手板我怕疼”成了他臨終遺言。
侍從将容璟的朝服脫下,容璟便去看尚在昏迷的弟弟。
正巧容千珑眼睫顫動了一下,眼皮還沒掀起來先滾出來兩顆淚,“哥哥…”
皇後照顧了一夜,才休息了兩個時辰不到便來看容千珑,也聽見了他哽-咽的一聲哥哥,心想不會又是要說求饒的話吧?若是如此,是該好好叮囑大兒子不能再打手板。
“哥哥…”容千珑又叫了一聲,這聲哥哥話音未落他便睜開了眼睛,意識回籠快于尾音,迷茫半天發現是自己的夢話,而眼前是日日想念的已故母親,還有被關進刑宮的兄長。
是夢嗎?阖眼再睜,如此反複幾次,皇後拿濕帕子遮住他的眼睛,溫柔的關心道:“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容千珑一怔,夢中的娘親如此真實,那些委屈都被這句夢寐以求的關懷勾起,嗚-咽着哭了起來。
他祈求不要醒過來,美夢便真如他所願延續下來,容千珑混沌幾日,終于相信自己重生了。
容千珑坐在花園裏抱着他前世養的白貓又哭又笑,吓得貓炸毛,後腿在他臉上蹬了一腳逃竄出去。
容璟繁忙緊繃到看誰都不順眼時,福豐硬着頭皮來傳話:“四殿下午睡醒了想見您,皇後娘娘讓菊畫來請您過去。”
“他想見我,卻要我親自過去?”容璟看着滿桌案的信箋和要處理的事務,他忙了大半日連口水都沒喝,居然被弟弟用一個空泛的理由支配,要他放下手頭事,就因為想見他?還有沒有長幼尊卑?
但傳話的是皇後身邊的菊畫,容璟不得不撂下筆,面色陰沉的去瑤臺宮,他倒要看看容千珑是如何想見他,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想到這裏容璟順道抄起了戒尺。
到了瑤臺宮,見到的是眼神空茫淚滿襟裳的可憐蟲,容璟一滞,進門就将戒尺丢在門旁高幾。剛一走近,靠在母後肩頭哭的肝腸寸斷容千珑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可憐巴巴的弟弟滿眼依賴的眼神盯着,感覺也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