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全

炮火全

電影散場時,觀影室燈光大亮,有人不急着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坐在位子上與人輕聲攀談,有人逆着人流,或結伴而行,或孤身而走。佟墒雅自然是後者,他在雪珊大學待了近兩年時間,因為忙于事業,始終“離群索居”,獨來獨往。

類似他這樣的人,雪珊大學中不少。佟墒雅身在其中反而變得不特別,連同他出衆的樣貌也成了大家久而久之不會再注意的事情。

佟墒雅有時會安然這樣的感覺。在這裏,他不是貞市金尊玉貴的佟家少爺,不是佟家心知肚明的第一繼承人,沒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沒有數不清多少道目光暗中窺伺他,他只是佟墒雅,只會是佟墒雅。

這三個字變作随時可以泯然衆人的符號,沒有人、包括佟家,他鄉皇室能在此有多特別。

人們都說雪珊大學是囚籠,多少權貴不甘心寂寂無名、不再特別的地方。佟墒雅卻覺得這裏是忙碌時路過可以短暫歇歇腳的浮島,不至于稱它為“避風港”,但總歸是能夠緩解旅人路途遙遠時的疲憊。

佟墒雅并非只知享樂,只知吶喊自由空有虛名的公子哥。他清楚他生在佟家需要肩負的責任,落實的付出與有時無端被迫的犧牲,自幼時起父母、家族的管束與教導他從未忘卻,他很早之時就做好了準備,只是偶爾還會不免感到疲倦。

于是雪珊大學成了他來去匆匆時回藍回血的落腳點。他不止“離群索居”,還“形單影只”,極有時一些即便在他看來沒什麽必要參與的活動,他也會來雪珊大學看看,随後又很快離開。

譬如今日的觀影體驗。

佟墒雅并不知道,愛他的人總會注意到他的孤身一人。當舅舅佟夢湘問起為何他身邊無人,佟墒雅微微訝然,他朦胧間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乎叫家人擔心,誤以為他難免孤獨。

由此佟墒雅也曾扪心自問。

他孤獨嗎?不,他并不孤獨。他甚至享受一時半刻,視線所及之內僅有自己一人的閑散時光,鼻尖嗅盡天地芬芳。

但家人的關懷令他忽然想到,他的身邊似乎的确需要一個人。一個能被他認為,能被稱呼為伴侶的人。

這個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人生似乎需要這麽一個存在,以叫別人從此剝離他與名為“孤獨”之間的拉扯,只餘距離。

緣分有時便是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早一點,佟墒雅從未意識到他的身邊可以有這麽一個人,晚一點,佟墒雅将會錯過那麽一位令他從此念念不忘,挂念一生的存在。

仇閃是在這個時候進入佟墒雅視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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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看完電影,淡然離場的路上,不時有一個紅蘭名字順着人流的來往送入他的耳中,他們輕聲細語,他們語含贊嘆,毋論什麽反應皆是因它而起:

仇閃。

今日觀影體驗,雪珊大學近五年來內部流行的經典之作編劇,導演。

佟墒雅的耳朵捕捉到她的名字,如同捕捉冷風中意外飛來的蝴蝶,盡是偶然。

偶然到,他走出育勤樓,走過金雀橋,還來不及走至芳草地上,剛至橋中,漫不經心一擡眼,眼眸便再也挪不動。

那芳草地上似有所覺側身回眸的身影,竟帶着戰火連天的槍林彈雨,沙土飛煙,躍入他剛剛意識到,他需要一位愛侶的心間。

多年以後,佟墒雅始終沒忘他與仇閃的第一次見面。

二十六歲女郎風姿出衆,靠的不是絕世美貌,是冷焰般的眼眸。

如同篝火裏燒不盡的紅光,雪峰終年積雪不化冰封的火舌,它将随自然與真理長存于世界,神秘而閃爍。

與世人所想象不同,鑄就“佟家黃金時代史”、佟家第一繼承人的人生伴侶,并非什麽高門兒女。

她是拿槍的人。

那都是後面的事了,她在佟墒雅求婚之時講述了她的過去。

仇閃是被人嘲笑的,曾沒上過學的孩子。她從戰争國家跟随大使館引渡回國,遠洋歸來,在沒被大使館發現身份之前,她是漫天炮火裏面不改色放羊的放羊娃。生身父母皆是無國界醫生,仗着醫術高明、膽子大無償助人的志願者,他們在戰争中救人,置自己生死于不顧,最終宿命般的,如古時将軍馬革裹屍,無國界醫生們雙雙死在無國界手術帳篷之中,被熱武器炮轟得只剩下肉塊,肉渣,試圖為他們收屍的人甚至找不到他們的頭顱。

那時仇閃才三歲,她是意外出生在戰争國家的女嬰。母親原是“石女”,從無經期,早已被診斷為絕無可能孕育子嗣,她平時忙碌于高壓,忙碌于搶救人命、在危險到來前随時轉換營地……她與她的丈夫,根本從未想過他們二人之間還會有孩子的降臨!那未曾有過反應的身體,未曾顯懷的肚子,當它們第一次活躍起來時,來源于仇閃母親意外地中槍。

那時仇閃六個月了,正在成型的孩子終于被父母知曉存在,這對夫妻便知道,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因為在當時和幾國關系一度緊張,內部武裝力量橫行,政府瀕臨解構的當局不可能再給他們能快速撤離的機會。

孕婦有優待?那是和平年代,和平國家才會有的“特權”。而将一個無辜女嬰生在一個戰争國家之中,是他們為人父母永遠的過錯與失職,烙印般不可磨滅。

仇閃出生之後,她的父母曾無數次想将她送回紅蘭,或送到什麽沒有戰争的國家,試圖拯救這樣的悲劇與死局,但因種種政治原因皆未能成功,全都失敗,并在一次熱武器突然襲擊的定點炮轟中,意外身亡。這樣的結局,讓他們沒有留給仇閃什麽,只留給仇閃一個名字。

他們給她取名為仇閃。

願希望閃耀于戰火之中,連綿不絕。願和平,願世界沒有戰争,沒有仇恨。

這是她的養父母說的。

親生父母去世後,仇閃被父母救治過的當地人家收養。值得慶幸的是,那家人生活還算富裕,于當地之中似乎很有威信,常常能趕在危險來臨之前轉移,仇閃就這樣過了兩年,重構的政府當局與武裝力量簽署協議,劃出一片就此穩定數年的停火區。

不知何時仇閃開始放羊。她不缺錢,錢這種貨幣也并不如物品交換流通穩定,仇閃放羊和衆多生活在停火區的放羊娃一樣,更多是為了排解生在戰争國家的高壓,順便再賺點外快。

需要羊的不是放羊娃,不是衆多流離失所的家庭,是重構的當局,是難得願意低頭的武裝力量,是停火區。

政治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奇妙到有時旁觀者只能震撼到失語。

“……如果你了解這個國家發生的歷史,就會意識到,卡茲爾重構的當局多麽偉大,武裝力量的讓步多麽絕不可能,數十個停火區的出現多麽奇跡,羊和放羊娃存在的意義多麽傳奇。”紅蘭官方前線記者激動的話,波浪般輻射全球,成為衆多國家官方會引用的名言名句。

羊,這個曾因不同歷史賦予為不同含義的物種,在現代世界語言中突然變得特別起來。

從那之後紅蘭的教材,每每涉及卡茲爾內亂內容之上,都會描寫這麽一句話——“戰争國度中位于停火區的每一只羊,都是一種純潔天真的希望,搖搖欲墜着永不墜落。”

戰火中的停火區,注定敏感。

無人敢冒掀開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的危險與罪孽,無視卡茲爾當局與武裝力量認可的禁令,偷偷穿行停火區,詢問生活在停火區放羊的孩子們的心情,有何所思所想。

全世界的記者如有商議般一致默認,卡茲爾的放羊娃不可被打擾。他們不是無視放羊娃的聲音,是保護他們生存的環境。

羊在卡茲爾國度中所代表的意義逐漸空前盛大。

白白的羊是仇閃,是所有試圖生存的放羊娃,在戰争中唯一安心所在。

僅限于停火區放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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