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
承認上
故事講述到這,應該迎來一個結尾。而故事的結尾,并不動聽。
前人舊事,佟墒雅多年緘默自有理由。他先是為了保護逝去的仇閃,後是很多時候,佟墒雅無從啓齒。
他該怎麽說?
要他該怎麽說呢?
同衆多人想象不同。仇閃,是死在愛裏的。
她死在愛裏。
死在她對佟墒雅的愛,死在佟墒雅對她的愛,愛讓她無從接受這樣的日子。讓她愛天地,愛衆人,唯獨不愛自己。
她十六歲被引渡回國,早已習慣于戰争國度中度日。
佟墒雅記得仇閃對他說的話。
——我是生在戰争裏的,就該待在戰争裏。
如此振聾發聩。
以致多年不忘。
過去佟墒雅發病時,他耳畔總是反複回響這一句話。正如他無從啓齒的原因,他知道仇閃未說出口的下一句是什麽,他知道仇閃曾受戰争創傷的內心始終未愈,他知道仇閃眼中寫着仿佛命中注定般的未來——
她應該活在戰争中,回到戰争中去,而不是壓抑着,克制着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熟悉的和平國度生活。
仇閃不擅長生活,她唯獨擅長生存,擅長如何身在戰争國度,如何驅趕停火區的羊群,如何在不禁槍的第三世界持槍守衛自我、家庭與共同放羊的孩子。生活……那是什麽?是灼傷掌心的火焰嗎?是穿着厚厚的雪地靴,從冰天雪地中走進供暖的房中,不一會兒四肢會感到的瘙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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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許會适應,她與她的愛人心知她無法學會享受幸福。
最珍貴的和平,竟在飽受戰争血淚與苦痛的人身上形成了一層薄如蟬翼、堅如磐石的枷鎖。
仇閃渴望自由,可一旦佟墒雅給她自由,仇閃又因她對佟墒雅的愛、佟墒雅對她的愛而愧疚。仇閃渴望束縛,可第三世界的束縛不同于文明而和平的國度。
到最後,愛不是治病良藥。
有人因為愛而獲救,有人因為愛而淚流,有人因為愛,反而間接意識到,有些事情的發生她永遠無法接受。
距離那場相遇至今,過去整整二十六年,正好是佟墒雅與仇閃相遇時,仇閃的年齡。
那年仇閃二十六歲,佟墒雅十八歲。年輕的大男孩對女人一見鐘情,對她無比心馳神往,不過二十,就和仇閃訂了婚,有了佟微月,被愛人提前宣告死刑。
孩子的發現,不夠美滿。
那時仇閃終于在漫長的自我折磨後,因精神恍惚而意外失足墜下欄杆,佟家人差點吓到魂飛魄散,急救送往醫院。
醫生搶救時,意外發現她已有四個多月身孕。
在外工作的佟墒雅匆匆趕回,他半跪在醫院病床前,淚光模糊了他的視野。
他知道仇閃意外墜樓的根源所在,他不知這一天會這麽早到來。
戰争,從來都是一個可怕的存在。停火區不是伊甸園,內裏所設置的一切不是他國無知而天真的人民所想那麽簡單。
未真切經歷過的人無從想象。究竟多少高壓,才夠一個在戰争國度生存十六年的人可能終生無法擺脫舊日。究竟多少深刻,才夠一個已有了豐收事業,足夠她大展宏圖的女性甘願生活在武器威懾圍繞之下,無畏随時離開人世。
佟墒雅知道,他的愛無法挽留一個生命,他的愛可能正在加速毀掉一個生命。
仇閃半坐在病床上,長發披肩,臉上全無血色。
她看着佟墒雅,女人看着才二十歲的男人。
佟墒雅記得她的目光。
好平靜。
多年後佟墒雅四十四歲,他穿越時光的洪流,仍無法讀懂二十八歲女人目光中的含義。
她拒絕了佟墒雅。
她的手指擦去佟墒雅流下的淚。
她和佟墒雅說,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年輕的男人沒有感到高興,他一下子明白仇閃的意思。佟墒雅沒來得及抓住她的手,仇閃說:“我會生下它。從此以後,它會代替我活下去,真正單純的,去享受探索生命的意義。”
佟墒雅瞳孔緊縮。
“我希望你願意。”
“……”
在他們這段關系裏,真正能做到一錘定音的人,從不是外人以為的佟墒雅,是仇閃。
是這個,曾被人嘲笑沒上過學只會放羊的放羊娃。是這個,紅蘭大使館最終經過漫長跟蹤考察,破例引渡回國,貼心安排進特別學校的“天使幸運兒”。是這個,年僅二十一歲靠她的天賦和才華,獲得雪珊大學內部唯一內推資格的最佳候選者。
她主導者的地位,主導着她賦予佟墒雅沒有選擇的痛苦。仇閃沒有給他選擇,沒有。
佟墒雅的淚珠,一次次砸在女人的指間。從頭到尾,女人的平靜不變。
他哽咽,點頭不是點頭,是百般不忍的理解和艱難放手。
“好……”
後來?
後來,佟墒雅當了十年鳏夫,他獨自一人撫養孩子十年,于無人知的角落中瘋病早有苗頭。到三十歲那年,偶遇太鏡湖邊林等風和妻女言笑晏晏,他穿越皮相與骨血之間得見舊戀,壓不住的火信一夕引燃。
“頭痛。”
佟墒雅忽然喃喃。
“不要回想了,佟墒雅。”
林等風用掌心捂住他的雙唇,他意識到他任由佟墒雅講述舊人的選擇是一個錯誤。
男人氣息漸漸不穩。
林等風知道他該做的事。
他輕輕的,哄孩子般溫柔和順,以對枕邊人的了解,輕易突破佟墒雅混沌的防線:
“斑比,不要回想了,我們吃藥。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