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全

見面全

林譯沒有想過他再聯系雇主的機會來得那麽快。

懸疑,不是一個好寫的東西。

這不是他的舒适區。

他清楚他的雇主看中的是他靈活變化的底線,還算符合他電影傾向的創作風格,正如他找不到工作,破罐子破摔逢機會就試投,未想過竟真得到這份工作一樣,他們互相沒有更優選擇,很謹慎地各取所需。

厲林梢要他寫懸疑,他就盡力一寫。

即便被厲林梢辛辣評價後提出更改建議,他也虛心接受批評,試圖改正。因為林譯認為,厲林梢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雇主,他的表達總是很禮貌,盡管可能用詞不夠中聽,可他的口吻和态度都很讓林譯舒服,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感覺。

這種工作體驗實在苦惱中帶着愉快。

林譯苦惱于劇本究竟該怎樣創作,愉快于雇主向下管理張弛有度,讓他還有底氣再寫。

劇本兩次被殺後,為了方便溝通,林譯得厲林梢幫助,有機會落腳于這座他不知名字的神秘島嶼,住在距離厲林梢現住址一條街的位置,一家名為“水色”的公寓。

他窩在公寓裏想了很久,琢磨很久,經常寫着寫着突然删除文檔中所有文字,沒有計劃地半夜穿上衣服跑出公寓,去海邊去花城去酒吧,在沙灘奔跑也好盯着噴泉發呆也好,和人拼酒也好,一點一點讓他磨出新一版劇本。

新一版劇本講述的是一個關于網絡暴力的故事。

主角僅僅因發表與他人不同見解,而被人攻擊,哪怕他并無想要他人認同之意,所談論之事不涉及法律不涉及道德,那些和他意見相左的人不顧他反複強調,仍看不懂話似的蜂擁而至,太多人言辭過激。

與雇主見面時,林譯說。

“這是一個薛定谔式不完美受害人。我創作他,認為他不完美受害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物被‘看見’後。”

他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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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互聯網的發達擴大了社會面,因此人有時難免受限于社會,必要時不得不承擔它的注視與要求。”

塑造主角時,林譯加入了一個環節,勾勒出他的形象。

“自證。他對自證的不屑,他對自證的無奈,他對自證的妥協,他對自證的預言。我認為這部分很重要,他壓抑而逐漸癫狂的末路最終展現于他的預見。”

主角明知前路是一個自證陷阱,可他還是選擇走進,然後再沒有走出。

他在預見那些沒有新意的發言時,心知肚明他們可能的每一句回複,最後事态發展不出意外,清醒着對自己冷眼旁觀。

一直到這裏,厲林梢都毫無意見。可是林譯“盲目地開始設置戲劇性發展和所謂反轉,每一個銜接都充斥着旁觀者無法去看”。

男人合上看完的劇本。

“林譯,你知道對于演員來說,最不能幹的是什麽嗎?”

臨近傍晚的餐館裏點起燈光,濃重陰影打在雇主臉上,壓迫感極強。林譯坐在他對面,還沒來得及反應,剛幹幹一笑,就聽雇主道。

“演員可以演爛片,但不能演爛片中的神作。”

演爛片只會撲街,被嘲,演爛片中的神作卻會被釘在恥辱柱上,年年神作點評都會有它的身影,成為經典中的經典,至死不滅。

林譯怎麽會不知道。

他是圈裏人,他是十八線編劇,摸爬滾打數年,從青春蹉跎年華至今,看過同行不知幾幾,見證娛樂圈數個高樓起高樓塌。他當然明白雇主的意思,知道雇主之言沒有任何問題。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那種厚臉皮,不要臉皮無所謂觀衆操起神作盤點的編劇。

林譯光速滑跪。

“那,怎麽改?我暫時有點想不出了,請您再給我點時間。”

他們于餐館之中所在的座位略往深處,背光,天黑下的燈本該格外亮堂,卻有一方割席分坐,切剪分明。

林譯一貫實事求是,暫時寫不出來确實是暫時寫不出來。他不怕這麽說被穿小鞋,一是以他現在的就業情勢他已無鞋可穿,二是厲林梢和他合作的第一天就告知過他,需要解決問題時他不需要他的場面話。

厲林梢果然沒說什麽。

他只是語氣平和,淡淡地說:

“不用改了,我們換個主題。”

“……诶?”

第二天雇主線上工作向他表示,他正式交給他無題材限制創作權,希望他能發揮出真正水平。

林譯紅蘭語譯紅蘭語了一下,得出雇主大約是覺得他寫懸疑有失水準,再讓他寫懸疑下去恐怕職業前景沒救了的結論,不由汗顏。

他也很想寫好懸疑啊!

但他似乎的确沒有寫好懸疑的功力。

林譯心态良好,他不是神經纖細,抗壓能力脆弱的編劇,雇主的決定只會讓他松一口氣,然後狂喜。

無題材限制創作權什麽的,這和他允許自由創作有什麽區別!林譯高興又猖獗地想,思想上嚣張沒幾秒理智趕緊回歸,速度補丁。

不不不,還是有區別的,如果他真的自由飛翔,雇主真的會解除和他的合作。

他這般想,結束線上會議後從電腦前一躍而起,抓起椅背上衣服奔出公寓,興奮地跑到海邊,再次于沙灘上奔跑。原本些微堵塞的思路被海風拂通,腥鹹濕氣順着雲海上降落的雨滴淋進他的腦海。

林譯站在海邊,長時間奔跑後胸口起伏,他遠眺着海面上若隐若現半截的彩虹,看清光未減下又一小片晴空的雨幕,無需風暴滌蕩身心,一下子生出一個想法。

“我要寫一個,平淡無奇的愛情本!”距離上午線上會議才不過幾個小時,林譯接到雇主電話,搶先開口:“似有似無的感情,既不是豔遇,也不是能長久陪伴的地基,兩個人只是因為路過而相遇,各自短暫地愛了彼此一下,就轉身離開!”

就像是一個人和一只貓,人類沒有飼養它,貓沒有跟随人類,第一次他們趁夜相遇,兩雙眼睛交接後移開,心有靈犀似的選擇在一個好天氣赴一場沒有約定的會面。

人類和貓都來了。

從此他們常常相伴,有時坐在小區花壇上曬太陽,有時一齊走在小路間散步,有時躲在屋檐下避雨。

人類沒有喂食過貓咪,貓咪也不需要人類的喂食,它高舉着尾巴走在人類前面,側面,跟在人類身後。人類沒有叫過它,貓也沒有“喵”過一聲。

他們沒有特意地離別。

不過是,有一天貓和人止步紅綠燈前,人低頭看了它一眼,車水馬龍之間,許多車駛過人行線,徒留貓換個姿勢,蹲坐于原地。那個曾與它短暫同行的人,不知何時彙入人海,不見蹤影。

貓會記得人類的離開嗎?那人類會想起,曾經有一只貓,竟願意在各種天氣裏,一路陪伴他的靜寂嗎?他們對彼此而言,又算是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

“是的!什麽也沒有!”林譯眼睛裏流淌着一種人類天然會擁抱自然的惬意,享受與追逐,天光雲影倒映其中:“這就是我想寫的故事——”

那天林譯講了很多,他面朝大海,語速奇快,海灘上空無一人,僅有無邊浪潮不停歇湧動。

厲林梢的确是一個很好的雇主。

他很有耐心地傾聽,偶爾給出直擊的回應。林譯講完所有能想到的內容,此時距離他剛接起電話,已過了兩個小時,他忐忑等待雇主最終決定,屏住呼吸。

通話中,厲林梢沒說好與不好,他禮貌而客氣地:

“林譯,有興趣提前見一下我們的導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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