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鱗淵浩浩,波月皎皎,仿若無垠的粼粼海面之上,一葉孤舟緩緩前行。
那是因擔憂友人而下了列車,踏上本再不願踏上的土地的丹恒,遠處鱗淵境的形貌已然可見,而他的心緒也越發繁雜,各種思緒紛至沓來,将他的心中攪亂成了一團亂麻。可此時實在不是理清那些的時候,丹恒擡眸遠眺,看向那隐隐可見的巍峨古殿。
他不知道,在他進入鱗淵境內,尚未踏上波濤掩覆的砂礫岸邊時,一雙無形的眼睛于無人知曉之處緩緩睜開。
……
丹楓實在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睜眼再次看到鱗淵境的時候,在鑄下那般大錯之後,在想要靠近鱗淵境想必都是癡心妄想了。
居高臨下,比起從前的鱗淵境,此時鱗淵境內待孵化的持明卵要少了許多,也是,當初的孽龍之災給鱗淵境帶來了滅頂之災,若非鱗淵境便在波月古海之上,怕是要有無數持明入滅,叫本就無法繁衍的羅浮持明再少幾成。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持明卵在那場災難之中被打碎,裏面的持明便再沒有了出生的機會……
想起當日情景,丹楓痛不欲生,心中更是愧悔難言,一時間也忘了去思考自己怎會再次睜開雙眼看到持明族的聖地鱗淵境,而自己此時的姿态又分明有些怪異。
但不久之後他注意到了遠處傳來的聲響,心念一動,身形便到了那處去。發出那吸引了他的聲音的乃是四人,其中三人看來都不像能出現在鱗淵境的持明,而那有着持明特征的,卻分明還長着唯有龍尊才得顯現的角冠,模樣更是讓丹楓不由一愣,全因那持明竟與自己長了張一模一樣的臉。
莫非……那是持明龍尊?
是了,他已受褪鱗輪回之刑,雖不知此時過去了多少年歲,但想來應該也已經變成一枚持明卵了。所以……這人就是他的下一世了?
這感覺倒是頗為奇妙,想必不會有哪個人能親眼看到自己的來世如何的。思及此,生前心中郁郁揮之不去的丹楓面上竟是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再将目光凝在那長發及腰頭上有着淡青色龍角的青年身上時,便又顯得專注了幾分。
盡管知道這持明極有可能是自己蛻生而來的下一世,但丹楓看他卻只感覺是個熟悉的陌生人。也是,他畢竟不曾了解對方分毫,當然是個陌生人——對方甚至還不認得他。
至于另外三人,他們之中一男一女看來正與轉世敵對,而那個甚至還不及他肩高的少年氣勢洶洶像是要把他們三個一起打了……而後他們便真的打了起來,丹楓聽着幾人的對話,大致梳理出了他們此時情景,竟訝異地發現,那成年男子竟然是他過去的熟人,應星。
或許此時不應該叫他應星,而應該稱他為“刃”。
死者已矣,之後再發生什麽事他便無從知曉了,因而丹楓不知道應星是如何從應星變成了刃,又成了現在這副瘋瘋癫癫的模樣的……瘋瘋癫癫,哈,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別人,畢竟在他心裏,這個詞更應該用在他自己身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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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到這裏,丹楓這才想起從他睜開雙眼之後,便沒有聽到那龍心冷淡卻篤定的絮語了,那幾乎将他逼瘋的東西消失不見,而他竟然現在才發現……果然,生前死後尤為不同。
但……正因為那逼得他幾近瘋魔的絮語消失,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有一個一直想要見一見的人——景元。
或許是頭腦徹底清醒以後他才終于意識到,過去他們幾個不負責任的大人究竟有多對不起那個甚至還未長成的孩子吧,丹楓也是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于迷蒙中蘇醒以後,他的心底竟然一直有這樣一個逐漸喧嚣的想法。
想要見見景元,想要……再看一看他。
也是巧合,當丹楓心心念念念及景元時,竟又聽到了景元的聲音,那聲音比之從前竟然無甚變化,只是比起從前的少年義氣更多了許多沉穩,叫人一聽便歡喜,其人更是能讓人一眼就信任。丹楓舉目看去,便見到那從白發少年長大成為白發男人的景元,此時穿了一身将軍制式的服飾,腳步沉穩朝四人混戰的方向款款而來,他的面上帶着叫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看到景元出現,那咬牙強撐着說自己還能再戰的小子也終于松懈下來,叫了一聲“将軍”。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一聲呼喚裏有滿滿的委屈意味……簡直就像是被欺負了找大人撒嬌的小孩一樣。
不過看年紀,那也确實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
丹楓心頭一哂,又聽到景元開口與那幾個人對話,一番寒暄,送走了那兩個“獵手”之後,景元再看向他的轉世的目光竟帶上了幾分複雜,不着痕跡地停頓一瞬之後,微擡的語氣卻有着能叫丹楓分辨出來的一絲忐忑,他聽到景元開口說:“好久不見了……老朋友。”
雖然景元看着的不是他,這話也并非是對他說的,但丹楓還是開口,默默回應:“是啊……好久不見了。”
而他的轉世卻是回答:“我不是他。”
“嗯……抱歉。”
此時此刻,丹楓心情着實有些複雜。
他為景元還願意将他視為老朋友而欣喜,又為他因轉世的那句否認不得不以笑容掩飾自己而傷懷。丹楓不由想,或許他們這些老朋友為景元帶來的着實不是什麽好事,殚精竭慮,勞心孤詣,要這年紀最小的友人為了他們收拾那樣大的一張爛攤子,原本想要成為巡海游俠的一個人,最終竟成了仙舟的将軍……
他不知景元是臨危受命還是衆望所歸,但終歸,他始終是忘不了景元在他面前說起自己将來要成為巡海游俠時,那眼中閃動的光芒的。而現在,現在的景元盡管通身氣派,是個名副其實的強大可靠的将軍了,可他一眼看去,竟覺得景元是半點也不快樂,盡管臉上笑着,但他的笑容,卻絲毫不曾到達眼中。
轉世是來找他的朋友們的,為了他的朋友,他不得不跟着景元前往鱗淵境內,而丹楓便也飄飄忽忽跟在他們身後故地重游。
其實丹楓也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麽形态,看起來應該不是持明蜃影,卻有些類似于仙舟遠古傳說中“鬼魂”那樣的存在,只是更多的丹楓自己也分辨不清了。他只是跟在景元和他的轉世以及那一隊雲騎軍身邊,與他們一同前進。他聽到景元同他的轉世說起波月古海,說起鱗淵境的景色,說起他們的過去,那神色間無不懷念,也讓丹楓不由得想起了過去的時光。
可他那轉世,着實有些掃興。
“将軍應該知道持明輪回蛻生的習性。古海之水已滌盡了丹楓的罪愆。當初與你共同站在這裏的人,已經不在了。”
丹楓眉峰一沉,此話無禮,這豈不傷了景元的心?
“我是丹恒。”
丹楓挑眉。
丹恒?原來轉世叫這個名字……倒也不錯。
“那位丹楓是英雄也好,罪人也罷,都與我無關。”
丹楓沉吟,這話倒也不錯,持明便有這樣約定俗成的規矩,蛻生轉世以後,持明便與前世分割,成了兩人,那丹恒與丹楓,自然應該是兩個人。
只是……持明龍尊,到底與一般持明不同。
“我已承擔了他的刑罰,接受永久的放逐——這我沒有怨言,但将軍看我時,請務必棄去過去的影子。”
過去的……影子?
他這樣的老家夥,說是過去的影子倒也不為過了。丹楓不由輕笑一聲,那笑聲裏似有自嘲,似有傷痛,卻最終還是消弭了。或許是已經死了,一些束縛消逝了的緣故,此時的丹楓倒也看開了許多,他放下執念,接受過錯,也已經付出犯錯的代價,如今……或許才是最純粹的他吧。
雖不知這樣的情态還能保持多久,可能看故交好友一眼,便已是一件幸事了。
只仍有些惋惜。
過去不曾好好道別,現在……就更是不可能了。
而神色不辯的景元輕輕笑了笑,忽而說道:“重提舊事就像攪渾一潭濁水,徒然惹引不快。大概是你的模樣……大概是那龍角,那依稀仿佛的龍尊氣質,總讓我把你和故人聯系起來吧。”
“故人”丹楓不由輕輕一笑。
丹恒沉下眉眼,是一眼可見的不快,他低聲說道:“……我已說過——”
而景元竟是忽然打斷了他:“是的,你說了,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丹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來。
過去他總是為自己與歷代龍尊相同的長相而心中郁郁,更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言行舉止究竟屬于之前的那些龍尊,還是他自己為之。可聽到景元這樣說,尤其是對他的下一世這樣說的時候,丹楓又忍不住因此覺得有些欣喜,或許是因為景元看到的并非是其他龍尊或是此時的丹恒,而只有他自己的緣故吧。
莫名便覺得喜悅非常,覺得從前那些抑郁都有如陽光下的積雪一般消散了的丹楓唇角勾起微不可見的淡淡笑意,他看着景元繼續與丹恒對話,卻是漸漸明白了景元這麽說的原有——
“以丹楓的身份幫我最後一個忙,此間事畢,我就由他死去……”
……由他死去嗎?
丹楓喉結滾動,深深看向了景元。
所以在景元心裏,他竟是從未死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