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篇:「回家」

第五篇:「回家」

春去秋來,一年的光景又過去了。年初我又到了老季的墳上去祭拜,沒人陪我,只有福旺跟着我。墳上冒出淺淺綠意,所幸不是特別深,我便沒打算割掉那些雜草。看來,又要開花了。說不定,隐秘在大山深處的一些枝桠上已經率先萌發春意了。誰知道呢?世界的神奇之處我們可想象不完。

燒完紙,行過祭拜禮,我也不拘束,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老季的墳前說着一些近況。

“老季,一年了,村裏的路也還是那樣,估計還要好幾年才能修好。”

“對了,我考學了,但成績不好,沒考上,我也不打算考了。我打算也學你做做木工,我現在一個人也沒什麽消耗,生活得也還可以。”

“我說話是不是有些不一樣了,芳姨說我越來越像個大人了。我當着你的面,說句實話,我不想做大人。如果你在,聽見的話,肯定又會罵我沒出息。”

我絮絮叨叨了很多的廢話,沒人陪我說話,就算老季還在世也不想聽我講這些不着邊際的廢話,所以我只能在老季墳前無所顧忌地聊。

過了很久,我才起身,大聲喚回福旺然後回去。

......

我坐着李強華的牛車去往集市,想要去一些賣家具的店逛逛,看看當下流行的樣式是什麽。現在很多人都喜歡去家具店買家具了,裏面商品樣式多,價格也比手工做的要便宜得多,若是再不學習學習,老季的手藝真得會斷在我的手裏。

李強華坐在前面,跟我扯閑:“牙仔真不讀了?”

我搖搖頭:“嗯,不讀了。”

“可惜你的文章寫得那麽好。”

“其實......”我頓了頓,想到那篇文章,“寫得沒那好,而且也并不是我一個人寫的。”

“嗯?”李強華聽了,很驚訝,“那篇文章別人也寫了?那人是誰啊?”

李強華接連問了兩三個問題,有着強烈的探索欲。

我的目光遠眺,落到那些高聳的綠黛山川上,再靠着幻想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最後,我看到魂牽夢繞的人。

“是癡兒。”

“癡兒?”

“嗯。”

“那個癡子?”

“嗯。”

“說起來,那孩子也走了不知道多久了?”

“兩年四個月二十七天。”

我準确無誤地說出了我與癡兒離別的時日,李強華頓了頓,才笑說:“你們這兩個孩子的關系還真好啊,走了多少天就記了多少天。無論身處何方,都總是有人記挂,真好啊。”

癡兒癡傻,我從小照顧他,作為兄長,作為彼此唯一的朋友,我記挂他太正常不過了。只希望我的癡兒在外萬事順意,不要被人欺負。但又想想,覺得自己想多了,玲花姐那麽愛癡兒,怎麽會讓癡兒被欺負?

到了集市,我與李強華分別,去了家具店,家具店見我是個孩子,覺得我是去玩的,說了幾句讓我走的話就去招待別的顧客,我也沒放在心上,不理他們,自己進去看,沒人理我,我倒也樂得清靜。出了集市,臨近中午,我繞到上學時經常去的後街,那裏吃食最多。卻不想遇見有人鬧事,許多人圍繞在一起看熱鬧。

鬧事處人潮擁擠,墊腳的,不斷歪頭的,交頭接耳的都望向中央。閑來無事,我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越過面攤子,踏步走向人群,插入空隙中,伸長脖子想要窺探發生了何事?就要看到時,別人卻又一個動作,寬大的身子遮擋所有的視線,我輕嘆一口氣,左右看看,發現沒有個觀望的好位置,便打算抽身退出,不再擠這熱鬧。可下一秒,一個我異常熟悉的聲音傳來。

“吃糖葫蘆,糖葫蘆。”

這聲音分明就是癡兒,可癡兒跟着玲花姐去了很遠的外地,怎麽會在街上?難道是我太想癡兒,不止幻想,現在還幻聽了?但我不想放棄,我推搡着周圍的人,将自己的身子向前擠,視線終于清明。

少年坐在地上,手裏緊緊抓着一串糖葫蘆,頭發被留了很長,被一個皮筋随意捆綁着,淩亂得很,身上淺藍色的衣服也髒亂不堪,應該很久沒換過了,腳上僅僅穿着一雙開膠的黑色單鞋。這個樣子跟我的癡兒完全不一樣,我的癡兒癡傻卻總是被收拾得幹淨,也不會這樣耍賴求人。可我盯着那少年的側臉,現實明明确确地告訴我,眼前這個狼狽的流浪漢就是我的癡兒。

“糖葫蘆,我要給牙哥兒帶糖葫蘆。”

牙哥兒,好久沒聽見這個稱呼了,我沖進人群中央,在衆目睽睽之下将癡兒扶起來。癡兒見到我,沒有遲疑,喊我:“牙哥兒!是牙哥兒!”

我抓住癡兒的手臂,先回頭安撫住癡兒:“嗯,是牙哥兒。”

随後我才跟老板道歉,說癡兒有點癡傻,一個轉眼沒看住他,給老板賠了錢,還多買了兩串。老板心善,雖然臉上厭煩,但還是擺擺手說算了。周圍的人也接連散去。我牽着癡兒的手,一刻都不敢松開,我害怕我是做夢呢,怕癡兒不見了。

到了面攤子坐下。癡兒沖着我笑笑,将手裏那幾顆糖葫蘆遞給我,讓我吃。那幾顆上面已經粘上了灰塵和石礫,沒法吃了,我用面攤子桌上的卷紙包起來,然後再拿紙把癡兒那髒乎乎、黏膩膩的手擦幹淨。

“那些髒了,我們不吃,牙哥兒買了兩串,我們吃幹淨的。”

癡兒不說話,只是乖乖地任我擺弄,點點頭。

擦幹淨,吃了面,我擔心癡兒的狀态,便帶着癡兒回去了。走到門口,癡兒卻停住了腳步,望着大門。

“怎麽了?”

“回家。”

我看着癡兒的眼睛,眼眸依舊黑亮圓潤,但又與以前不同,多了悲傷。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的傻癡兒居然也會顯露出這麽明顯的悲哀眼神?

我回他:“嗯,回家,牙哥兒帶着癡兒回家了。”

這話一出,癡兒的眼淚奪眶而出,嗚咽聲絲絲入耳,我被弄得措手不及,顧不上其他的,拿今天專為趕集而換的幹淨衣袖給癡兒擦眼淚。我舍不得癡兒哭,從前是,現在還是。

癡兒随着我的動作,從原來的小聲嗚咽到被我拉進懷裏放肆哭泣,似乎要發洩完那些我不可得知的所有委屈。

他趴在我懷裏,混着抽噎聲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回家,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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