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櫻桃

櫻桃

“我的青春,是一片藍色的荒原。”

這是他寫在作文本上的內容。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窗外的蟬鳴和門外同學們呼喊玩鬧的聲音混在一起,只有辦公室裏是安靜的。

我遲疑地望望走廊,老師們還沒有回來,辦公室裏正空無一人。

我心中直跳,帶着一點不安和偷窺的詭異興奮感,翻開了他的作文本。

然後我看見了這句話,寫在他作文本的扉頁上。

……

高中的時候,董帆坐在我前桌。

一開始我很不滿,生氣他橫在我和小伊中間,小伊坐第一排,我坐第三排,他坐第二排,直直得拆散了我們兩個。

可是他說什麽都要坐在我的前面。

董帆總愛找我說話,上課的時候總是斜着坐,仿佛前面的小伊是什麽洪水猛獸似的。他總是一邊轉着筆一邊碎着嘴,評價老師講課水平,讨論班級男女關系,就連今天天氣熱也能被他找出五個形容詞。

我和同桌小樂每次說話,他都要側着耳朵聽,然後一定要進來插一嘴。小樂欣然接受了他,我卻看不慣他,一來他話實在太多,二來他拆散了我和小伊。

原本上課聊天的成員是我,小樂和小伊;現在卻變成了我,小樂和董帆。

董帆一說話,我就忍不住去看小伊的背影。小伊一個人坐着,就只能聽課了,多麽浪費時光!

下課小伊來找我的時候,他卻不說話了,他把頭埋進書裏,看都不看她一眼,我察覺到他的安靜,笑着問他:“下課怎麽反而不說了?你的碎嘴呢?”

後來我還是接受了他的存在,也參與進了聊天中,可我發現我甚至不需要說話,他一個人就能聊得熱火朝天。

我們什麽都聊,上天入地,無所不至。

董帆講他看的漫畫,我講我看的電視劇,小樂講她看的小說。

後來我們還發展成了上課打牌,小樂從家裏帶來一副撲克,我們三個聚在一起,不亦說乎。

那副牌少了一張K一張A,但我們對此很無所謂,随便更改了一下規則,就開始鬥地主。

可惜沒過多久,撲克就被老師收了。因為董帆在連輸十塊錢後發出了痛苦的哀鳴,一聽就不是做數學題能發出的聲音。

所以我們只能上課聊天了。

最終我們三個的成績直線下滑,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他無所吊謂插着褲兜,小樂雙眼無神望着地板,我假裝悔改低頭認錯。

正被訓話,小伊抱着一摞書進來了。

這非常得不合時宜,老師當即指向小伊:“你們仨看看,小伊自從坐得離你們遠了,成績就變好了,你們真是班裏的攪屎棍!”

小伊尴尬地看着我們,我們哀怨地看着她。

“老師,我們是攪屎棍,那咱們班是屎?”董帆不知道是如何想到,緩緩地語出驚人。

然後我不争氣的同桌開始瘋狂噗嗤,那艱澀的悶哼透露出她的喜悅,我繃不住了,開始哈哈大笑。老師氣地跳起來指着他,他卻報之以歡快的笑聲,響徹整個辦公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無窮無盡的笑聲,我們被老師趕走,互相攙扶着回班,然後在座位上笑得東倒西歪。

我和董帆被罰寫檢讨一千字,小樂卻因為“只發出噗嗤噗嗤而沒有笑出來”免此一劫。董帆似乎很愧疚,說責任在他,他幫我一起寫了。

我不覺得他有什麽責任,但我還是欣然把檢讨撂給他了。

第二天,我們兩個在主席臺上念檢讨。這麽有面子的事我還是第一回幹,我站在臺下容光煥發,春風得意,迫不及待,和小樂還有小伊揮手致意,她們給我以鼓勵的眼神。相比之下,董帆就要鎮定很多,把我的那張遞給我,傳遞了一個充滿力量的眼神,走上了主席臺。

我有些緊張,這還是我第一次演講。

我站在麥克風前,調整了一下表情,緩緩打開那張皺巴巴的紙: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好!我是高二二班的楊溫,我咋……我昨……?”

這通篇狗爬字我他媽看不懂啊!

我尴尬地回頭,用一個我以為很小但其實在麥克風下很大的聲音問:“這個字是什麽!”

他趕緊壓低了聲音說:“昨天辦公室!”

“咳,我昨天在辦公室……”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夾雜着歡呼。

我微笑,想一刀捅死身後人。

毀掉我的第一次演講。

該死。

這件事情被越鬧越大,我們倆都被叫了家長,就連小伊的媽媽也跑來學校,說小伊最近成績進步,要調座位離我們再遠一點。

我難過極了,小伊離我越來越遠了。

後來,老師又覺得同桌小樂還有救,把小樂也調走了……然後把董帆調過來了。

照老師的話說,就是讓我們一起在最後一排發爛、發臭。

我很不爽,我和他哪是一種人?我要發爛發臭,也不是和他一起。

董帆上課也不說話了,趴在桌子上轉着筆。

他嘟囔着:“我還是喜歡原來的位置。我好不容易才坐到那的……”

聽了這話,我有些難過,但我依然冷笑:“可不是,你廢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和小伊拆開,現在我和小伊離這麽遠,都是你害的。”

他一攤手:“好吧,我錯了,現在誰也落不上便宜了……”

我們上課依然在聊天,但都缺少了激情。

一下課,班裏的男生就嘻嘻笑笑,湊到我們的身邊,問我們是不是關系不純。

我正在打瞌睡,被這一大幫人鬧醒,茫然地看向他。

董帆臉色變了,鄭重地說:“沒有。”

我點點頭。

“我不喜歡她。”他頭都沒轉過來,指了指我。

我看着他指着我的那雙手,十分難過。不喜歡就不喜歡,為什麽很嫌棄我一樣?

周圍吵鬧的同學見他說得這麽認真,聲音都低下去了,轉而看向我。

我一懵,幾乎是無措地迎接這些目光,然後點了點頭。

小伊也看向這邊。于是我補充道:“我也不喜歡他。”

我說了一句假話,那句真話被我咽下去吞進了肚子裏,從此,它像樹根一樣細細密密地紮進我的心裏,再也無法剝離了。我沒有想到,後來它竟長成蒼天大樹,要将我整個人淹沒。

那節是數學課,是我們都聽不懂的課。董帆又開始試圖找話說,我卻有些興致缺缺。

他說:“你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确實,把我坑到最後一排,要是我都不算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他就真的沒朋友了。

我告訴他:“我最好的朋友你還排不上號。”

他沒有反駁我,反而湊近了一點:“那我告訴你個秘密吧。”

我看着他神秘兮兮的表情,忽然心髒開始狂跳,我也搞不清怎麽回事,好像他要說什麽大事一樣。

“我有一個喜歡的人。”

我看着他,明知道那個人不是我,卻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他說:“你要不要猜猜是誰?”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小伊嗎?”

他很驚訝,瞪大了眼睛,然後立即警告我不許說出去。随即又問道:“你怎麽猜的?很明顯嗎?”

其實很明顯,他在我面前那麽健談,在小伊面前卻總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不知道每次自己的臉有多麽紅。但我知道,因為我總是在看他。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總是在看他。

但我再看看小伊,她漂亮、溫柔,所有人都喜歡她。董帆也喜歡她,是真的一點也不奇怪。

但聽見董帆親口承認還是讓我難受了好一陣子,面對他的盤問,我随意敷衍了過去。

我腦海裏滿是我們一起聊天,一起玩鬧的場景。為什麽呢?他和小伊甚至沒怎麽說過話。

我有些不服,但是無可奈何。

那個夏天無比漫長,董帆一直坐在我的身邊,那個夏天在我的記憶裏不斷上色,恍惚間,窗外暖陽,樹影婆娑,碧草連着天外天。

從那以後,相比之于上課聊天,我更喜歡上課睡覺了。

我一趴下就能睡着,還時不時做點白日夢,夢裏什麽都有,毫不誇張地說,高二下半學期,我是在夢裏度過的。

我做過一個夢,是一片藍色,一片藍色裏,我看見他,我向他走去,藍色拂過我的身體,像發絲一樣輕柔。

後來我聽到了一首歌,“請你不要離開,這裏勝似花開,沒有人能夠掩蓋,夢境中的色彩。”

它的旋律和我的青春一起,在無數的以後循環播放,就像是一場無盡的夏天。

暑假的時候,小伊從她家逃到了我家。她的媽媽如同一個魔頭,每次她來我家的時候,都挂着眼淚。

我讓她住了進來。

我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他們已經不要我了。

于是我便毫無負擔地邀請她進屋了。

晚上的時候,我們躺在床上,她突然磨磨蹭蹭地湊過來:“小溫,你覺得董帆有喜歡的人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有,他告訴過我。”

“你嗎?”

在黑暗中我白了她一眼:“怎麽可能?”

“小樂嗎?”

“不是。”

她又連着猜了好幾個,我有點不耐煩了:“你想幹嘛?”

“我想知道是誰。”

“知道了吓死你。”

她不說話了。我太困了,也不知道她後來還說話了沒有。

第二天我從床上爬起來,聽見她在客廳打電話。小伊的聲音真好聽,每個音都圓圓的,像含着玻璃珠一樣。

她見我出來,便說了再見,把電話挂了。

我問:“和誰打電話呢?”

“董帆。”

我一愣,脫口而出:“你竟然有他電話?”

小伊遲疑着點了點頭。我發現她的臉是紅的。

相比于她,我的心裏更五味雜陳。我原本以為這兩人是沒有交集的,可是他們私底下竟這麽熟。

我以為他僅僅只是喜歡小伊而已,他在小伊面前那麽拘謹,我萬萬沒想到他們真會有些什麽。

而我呢?我都不知道董帆的電話。放了暑假,就沒聯系了。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和他的熟悉,親近,僅僅只是座位的緣故,只需分開,便能散得幹幹淨淨。

小伊坐得離他那麽遠,卻知道他的電話,卻會和他打電話,卻會和他聯系。

“你們倆說什麽呢?”

“也沒什麽,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天知道那一刻我多麽想把小伊從我們家掀出去。

但我的不爽建立在什麽基礎上呢?

我只能不動聲色,坐下來開始吃早飯。

小伊她媽雖然嚴厲,但小伊的零花錢也不少。這頓飯花得就是她的錢,也是她早起買回來的。

這樣想想,我又覺得可以原諒她了。

我吸溜着豆漿,小伊坐在我對面,漫不經心道:“董帆說想來找我們玩,我想着我還住在你家呢,你不一定想他來,我就沒答應。”

不得不說,小伊很會說話,他絕對不是“想找我們玩”,而是只想找小伊玩。

小伊用她那雙大眼睛期盼地看着我,我撇了她一眼,啃了一口包子,道:“讓他來呗!反正我家沒人。”

小伊很高興,眼睛亮晶晶的,道:“小溫,謝謝你。”

是該謝謝我。

第二天,董帆就來了。

我沒想到我們的娛樂活動竟然是打撲克,鬥地主。

有小伊在,我們就不賭錢了。不賭錢,打牌也缺少了激情,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桌子上撂牌,實際在聊天。他在小伊面前講話流暢了許多,也健談了許多。

他在講自己暑假在籃球隊的事,小伊在抱怨她媽媽的專制。

我于是想起了我的媽媽。她和爸爸在大城市。從奶奶去世的時候算起,已經六年了,這六年,我只見過他們的錢,再也沒見過他們的人。我高二的時候才知道,我竟還有一個上小學的弟弟。

我沒見過這個弟弟,但仿佛從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父母可能是不要我了,我俨然成了他們幸福一家的累贅。

還好這個暑假有小伊陪我。

董帆問我為什麽發呆,我才回過神來。

我靜靜地看着他,他打了半個暑假的籃球,被曬黑了一截,但肌肉卻更好看了,個子似乎也長了。

不知不覺我又在發呆了。

我們打了一個下午的撲克,到了傍晚,他問我們去不去球場看他打球。

天,虧他說得出來,看他打球?

可惜正中我意,于是我和小伊欣然前往。

籃球場在學校後面,校籃球隊的平時在這裏訓練。以前我坐在教室窗邊的時候,上課消磨時光的一大樂趣就是看着球場上的人跑來跑去。

我們一跨進球場,就有幾個人認出他來,放下籃球,邊走邊沖他打招呼,随即就看見他身後的小伊和我。

那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開始笑。我有些尴尬,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了。

他回過頭,指了指後面的看臺,讓我們坐在那裏就好。

我們坐定的時候,他已經抱着一個籃球開始奔跑了。

那幾個人,應該也是籃球隊的吧,依然在議論着什麽,眼睛時不時往這邊瞟。

我知道他們在議論小伊,卻還是感到一陣尴尬。我去看小伊,卻發現小伊已經專心致志地看他打球了,渾不在意。

我暗自佩服,收回目光,開始低頭看我的手指甲。

我的手指甲真好看,一二三四五……一共十個……大拇指指甲最大……咦,這裏起皮了,讓我來處理一下……

就這樣,我端詳了手指甲半個小時,小伊也認真地看球半個小時,最後我借由上廁所跑了。

跑出籃球場,心情一陣舒暢。我本身就不應該在那裏坐着,也不應該在乎那些人的議論,更不應該看他打球。

我在廁所蹲了半個小時。直到聽見他在廁所門口喊道:“楊溫!你還在不在!”

我吓了一跳,連忙應聲。

“小伊說你上了半個小時廁所了,讓我來看看你,你有完沒完?”

我真服了,在女廁所門口喊話什麽癖好:“小伊人呢?她怎麽不自己來?你變不變态啊在對着女廁所喊話?”

“小伊她媽找來了,她正躲呢!”

我一聽,趕緊提起褲子跑出來:“怎麽回事?”

“放心,她應該已經沒事了。她媽就是找不見她,着急了。”

那是一條長長的梧桐道,我和他并肩走着,步子不自覺放慢了。

“你們怎麽解決的?”

“我們騙她媽,說小伊參加學校夏令營去了,小伊又親自給她媽打了個電話圓謊,她媽才信了。”

“真夠缺德。”我評價道。

“你更缺德,你收留的她。”

随即我們笑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仰頭去看他,夕陽照在梧桐樹,光影落在他的臉上,暖融融的。

他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怎麽了?”

“剛你臉上落了個蟲子。”

“咦!”他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臉。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一進門,就聽見了小伊在哭。

我跑過去,看見她攥着紙,坐在那裏哭得好傷心,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怎麽了?你媽罵你了?”

她回頭見是我,抽抽嗒嗒地說:“不是……她打電話說……”

她又抽得不成樣子,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我安撫地拍拍她:“沒事你慢慢說。”

“她說小樂死了!”說完這句她就哇地一聲哭得更兇了。

我愣住了:“什麽?”

“小樂,掉到水裏……”

我腦內亂成一團。小樂?怎麽了?

小伊又開始哭,我等不下去了,沖出家門,往小樂家跑去。一路上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我卻如大腦停滞了一般,什麽也不敢想。

剛跑到她家院子門口,就聽見小樂媽媽半是尖叫的絕望的哀嚎。

她媽媽癱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圍鄰居都圍在周圍七嘴八舌,一時間喧鬧不堪。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沉默片刻,擡腳,轉身,又往回跑去。

小伊哭完,忽然就想通了,也不和她媽鬧別扭了,收拾好東西就回家了。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橫豎睡不着。

小樂死了。小樂死了?

我不敢相信。

之後的半個暑假,我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有時候我不相信小樂死了,她的音容笑貌明明那麽清晰,仿佛我開學就能再見到她;有時候我又會突然想起她或許已經死了,我就開始哭,一哭就是一整天。

我的情緒徹底崩潰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裏,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

後來是小伊聯系不上我,跑來看我,我才第一次出門。

正值盛夏,外面綠樹暖陽,一片明媚,我的房間卻黑乎乎一片,亂七八糟。

在這樣的環境下,心情是不會好的。

半個月過去,小伊好多了,我們坐在櫻桃樹下的石板凳上,她陪我聊天寬心。

她說小樂是從水裏撈出來的,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知道。

小樂的葬禮在前兩天就舉行了,原本我也要去的,可是小樂媽媽聯系上我父母,他們連小樂是誰都不知道,以為是詐騙把電話給挂了。

不去也罷。我不想看着小樂躺在我面前。

小伊去了,但她說她只看見了個盒,人已經燒成灰了。

我們倆又難受了好一陣子,終于說了些別的話題。

九月份開學了。

開學的時候我見到董帆,他瘦了一圈,想必是因為小樂吧。

我看着小樂空蕩蕩的座位,又開始想哭了。

後來沒有哭出來。我倆趴在各自的桌子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開學一周後,他不知道受什麽刺激了,突然給老師提出了換座位。

他說他高三了,要好好學習。

說實話,他前兩年落下那麽多東西,我不相信他能靠這一年翻身。

但他似乎很認真,上課再也不幹別的事了,下課就趴在桌上做題。

可是這麽多東西哪是一時半會能補全的?他連最基本的運算都搞不明白,英語更是如同天文,只能從ABCD學起。

我看着他學得癡迷,自己卻半點提不起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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