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蚊子
蚊子
秋意很快染黃了窗外的葉子。一刮風,風簌簌地拍打着窗戶,落葉滿天飛舞。
今年的秋天格外冷。我一個人坐在最後一 排,沒有小樂,也沒有董帆。
我看見董帆總是去問小伊題,他們兩個一到下課就要聚在一起說話,看起來很是親密。小伊每天都笑咪咪的,那一雙大眼睛流轉着從未有的光芒。
我一個人趴在桌子,看着這一切,仿佛整個班級,整個高三,都與我無關。
我的成績一直半吊子,老師說我這樣只能勉強上個不入流的大學,她又告訴我,董帆想去北京上學,他雖然成績差,但他有目标,很努力。
我愣了愣,終于反應過來,他原來是要好好學習,去陪着小伊啊。
剛入冬,就下了一場大雪。皚皚白雪淹沒了整個小城,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
教室的窗戶結了厚厚一層霧,看不清外面的籃球場了,我坐在教室的風口,每次有人進出教室就會帶來一股寒風。
回家的路上也是一片雪白,厚厚的積雪淹到腳踝。同學們都約着放學之後去玩雪,董帆也跑來問我要不要去玩。
我拒絕了他。我只想回家,躺在我的床上,下雪也罷,刮風也罷,一切都與我無關。
董帆察覺到了我的冷漠,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跑來給我道歉。我不知道他在道什麽歉,我也沒聽懂他在說什麽,我只說,沒關系。
回家之後,躺在床上,卻翻來翻去怎麽也睡不着了。在這個偌大的家裏一個人住了三年,卻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月光照在雪上,映在我的床簾上,波光粼粼得,格外明亮。
我下定決心,爬起來,裹了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圍巾就出門了。
風呼呼地吹着,我沿着雪白寂靜的小路走到了籃球場。那條梧桐道,我曾經和他一起走過。那時候,小樂還沒有死,他還站在我的身旁,甚至連天氣,都是暖融融的。
現在樹葉落光了,光禿禿的梧桐道下,只有路燈還亮着。
我聽見旁邊籃球場裏有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圓圓的,因為寒冷的緣故,微微發着抖。
是小伊的聲音。
我繞到籃球場大門口,停下了腳步。
我看見兩坨圓圓的顏色,在一片雪白中顯得分外明亮。黃色的那一坨是小伊,她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像一個小球。藍色的那一坨是董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麽晚了,竟然還不回家?
我看見小伊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費勁地把雪堆到一塊,那一團團雪堆成了小山,然後,小伊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
董帆一旁哈哈大笑,然後忽然一跳,也栽到了雪堆裏。
然後我看見那堆雪動來動去,小伊也開始哈哈大笑,兩個人的聲音一高一低,飄飄揚揚,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愣在原地,聽着這仿佛另一個世界一樣的快樂笑聲。我站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他們在聊着天,聽見他們的嬉笑,在月光下的雪地裏,發出夢幻一般的聲音。
我沉默地回到家,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想起了小樂。
我的整個高三過得混亂又迷茫,我常常不知道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我看着小伊和董帆幸福地在一起玩鬧聊天,看着他們結伴而出,結伴而行。我看着董帆閃爍着光芒的眼睛,多麽希望那是看向我的;我看着董帆伸出的手,多麽希望那是伸向我的。
但是他是那麽喜歡小伊,喜歡得那麽不加掩飾。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過完了我的高三。
直到高考像一個巴掌一樣把我扇醒。
我勉勉強強爬上了本地一個不入流的學校。
然後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最終也只考了一點點分。高三的努力或許補上了點什麽吧,但也差得很遠。
然後我又接到了小伊的電話,她考了一個驚人的成績。她的分數基本上是董帆的兩倍。
我為小伊高興,但也為董帆感慨。
分離是在所難免的。
暑假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夏天,像将死的蟬瘋狂地鳴叫,他們的嬉笑熱情籠上了一層陰影。
董帆告訴我,小伊會等着他,他堅定地說,他不會讓他們的愛情死亡,他會和小伊一直走下去。
我看着他,面對他的慷慨起誓不置一詞,只是問道:“要不要和我去火車站送送小伊?”
小伊走的那天,我們在街邊吃了碗面,我清晰的記得,那天天氣晴朗,陽光灑下,而他吃着吃着就哭了出來。
他無聲的眼淚掉進了面碗裏,一邊掉一邊吃,把眼淚都吃下去了。
小伊放下筷子看着他,面色蒼白。
我并沒有他那麽難過,因為友誼不像愛情,就算是天涯海角,十年不見,友情依然會在,可是愛情還會在嗎?愛情會被距離和時間磨得千瘡百孔。
這時候,我又開始慶幸我不是他的愛人,我們一輩子都可以笑臉相迎。就讓我的秘密永遠深埋吧。
小伊的座位在火車窗邊,我們仰頭望着她,聽見火車發出嗚嗚的鳴笛,小伊的窗戶開始慢慢移動。
車站喧鬧,我們看見小伊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着什麽。她的表情有不舍,也有期待,這不難理解:她即将去往北京,離開這個小地方,去到外面的世界,她的人生畫卷将由此展開。
董帆跟着車越走越快,手拍打着車窗,不斷地喊着:“我過幾個月去找你!”
但車窗是關的,小伊聽不見,她不斷指着自己的耳朵,開始費勁地拉車窗,車窗卻卡住了,她最終只能把手放在了車窗上,靜靜地凝望着董帆。
董帆奔跑了起來,卻被火車甩到後面,在最後一秒,他喊道:“你等着我!”
小伊依然沒有聽見,她白淨的臉上,最終也只是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看着那輛載着小伊的火車漸行漸遠,那時候,我以為,我們很快就會見面,我的生活還會和從前一樣。
董帆上的是專科。我們兩個的生活都沒怎麽變。
我的大學離我的高中不過三百米,而董帆的學校離我的大學也不過三百米。
我原本以為我會就這樣下去,花着父母打過來的錢,上完大學,找到工作,掙到自己的錢,然後在這個小城市生活一輩子。
但是我沒想到父母和弟弟突然回來了。他們甚至連我的高考成績都沒問,如今卻回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是他們做生意破産了。
爸爸坐在我面前,聲淚具下,問我可不可以不上學了,出去工作賺錢,他有很多債要還。
我問:“弟弟呢?”
他說弟弟還小,還要上學。
我沉默了。為什麽他們這麽多年都對我不理不睬,現在生意破産了,就讓我放棄自己的前途來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弟弟?
可是轉念一想,他們好吃好喝這麽多年養我長大,人不到位,錢也到位了。
半夜的時候,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屋子裏現在住了四個人,不像平時那麽空曠,反而變得擁擠。我聽着三個人睡覺時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從家這頭傳到那頭,這樣安穩,這樣溫暖,就好像一直如此。
我坐在黑暗中,感受着這很多年都沒有的溫柔,即使這溫柔不屬于我,但還是像一勺溫水澆到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來,走到另一個房間的床前,看着沉睡的弟弟,這個六七歲的小孩,見我的第一面,便脆生生地喊姐姐。
他的呼吸拂到我的胳膊上,我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我這麽多年奢求的家的溫暖近在眼前,我真的要棄之而去嗎?
那一夜我的腦子格外混亂,最終還是在黎明前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父母帶着弟弟出去了,去幹什麽我不知道。
我在家裏轉了轉,翻出行李箱,把我存的錢收好,又把我的衣服慢慢收到一起……
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壓在了餐桌的紙盒下面。我原本以為我會簡明扼要地交代自己的去向,說明原因,我原本以為我會用生冷的文字指責他們的失陪,指責他們将我排除在家之外。
可是最後寫出來,我才發現,這封信不知不覺充滿了柔情,充滿了向往。
至于我将要去哪,為什麽,我根本沒有寫出來,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屬于這個家,我也不覺得我有責任為他們還債。
最後我走的時候,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房子,我就這樣草率地告別了,甚至之後再也不會回來。
我童年的幸福,家人的陪伴,奶奶的離開,父母的離開,無盡的孤獨,十幾年的一幕幕在一瞬間閃過,随着門鎖扣住,被我徹底埋葬。
在最後一刻,我突然想,父母養了我十幾年,我就這樣走了,他們一定很失望吧。不過,算了,其實和做生意失敗也差不多,就讓我在他們欠的債裏再添一筆。
我迷茫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走了好幾條街,拖着行李箱,就那麽走着。我知道這樣不是辦法,我不能一直走下去,但我的大腦處于停機狀态,什麽也想不出來。
最後我還是給董帆打了個電話,他是我在這裏唯一信任的人了。
他接電話時聲音含糊不清,好像是剛睡醒。我知道我不該打擾他,但迷茫快要将我淹沒,我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想要見到他。
他問了問我的情況,聽完我的事,沉默良久,道:“你不該就這麽一走了之,沒有家,沒有經濟來源,你以後怎麽辦?”
最後董帆還是邀請我來他家住一段時間。他們開學晚,将近十月份才開學,這段時間我可以想想該何去何從。
他們家只有他一個人,我就睡在了他們家的客廳。
我先是給老師請了一個月的假,然後就不知道幹什麽了。我突然有些後悔就這麽離開了家,當初多麽堅定果斷,現在卻是一腳踏空,甚至要暫住在董帆家。
我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小伊,因為我的良心在叩問着我,把自己逼到絕境,住進董帆家,究竟有沒有一點是刻意為之?究竟有沒有私欲作祟,趁人之危之嫌?
然而我想多了,我想象中的一切尴尬暧昧根本沒有發生。董帆早上出門下午回來,我和他連飯點都湊不到一起。他有他的一衆朋友,他有他的豐富社交,而我只是他其中一個孤僻、倒黴的朋友罷了。
我每天無所事事,就觀察着他,看他什麽時候起床,什麽時候出門,出門是去幹什麽了,中午可能吃什麽了。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喜歡聊天,只不過現在的聊天內容,混雜着對我的安慰和詢問。
他每天都在念叨小伊,想着小伊在北京怎樣了,想着小伊的新同學是怎樣的,說完這些,又返回來給我講他和小伊的愛情故事,有的故事講了好幾遍,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他卻每次都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某天晚上,我躺在沙發上,聽見董帆在房間裏抱怨,念叨着小伊今天沒接他電話。我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打了一個哈欠,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你怎麽這麽喜歡她啊?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就喜歡她呢?”
他不吭聲了,似乎是沉思了很長時間,最後緩緩說道:“我覺得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一看見她,大腦神經就沖動,激素就上頭,感覺對了,就什麽都對了……”
我噗嗤笑了出來:“挺高級的說法,你高考的時候怎麽答不出來這些專業名詞?”
他固執地說:“不是的,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
但他很快就發現,其實他也不懂。
這段對話的一周之後,小伊就和他提了分手。
董帆哭得稀裏嘩啦。
我一開始還在安慰他,後來就默默坐在他的旁邊,他用完一張紙,我給他遞一張紙。後來垃圾桶都塞滿了,他還抽抽嗒嗒地說着什麽,我聽不清,大概是小伊和他分手的原因。
說實話,不需要他說,我猜也能猜七八分。小伊考上了那麽好的大學,她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璀璨,她的人生剛剛揚帆起航,沒有人能拖住她,也沒有人應該拖住她。她要克服多少艱辛,錯過多少可能,才能和董帆在一起?兩個基本再無交集的人,怎麽擦出愛情的火花?
可是這回輪到董帆不懂了,他不斷地重複了小伊對他的好,小伊說過的話,小伊發過的誓。他看着我,慘然道:“我可能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我感覺我不會談戀愛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
那時候我從心底為他感到難過。
那時候我單純幼稚,覺得愛情可以天荒地老,最後卻發現,天荒地老的不是愛情。
後來的一段時間,董帆的狀态都不好,我也不好意思在他家待下去了。
這期間我并沒有聽見我父母的消息。其實董帆家離我家不過幾條街,要是真想找,真的在意,是肯定能找到我的。
但是他們沒有試圖找我,這讓我松了一口氣,但也感到深深的悲傷。
這個事實一次又一次得到印證:他們不在乎我。
但是我總得想到一個辦法,想到一條出路。
在沒有經濟來源的情況下,我決定先出去闖一闖。于是我給老師打了電話,從學校退學了,然後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做完這些,又微覺諷刺,當初和振振有詞前途未來而離開家的是我,現在主動退學的也是我。但是這有什麽辦法呢?我不是高瞻遠矚的人,我擅長把生活過得一片混亂。
坐在火車上,我奇異地理解了小伊去北京時的心境。那種對未知的渴望是無法抹去的,正如我第一次離開這座小城,正如我第一次去往那個令無數人心馳神往的地方。
我睡了一覺就到了。
北京的天是灰蒙蒙的,我茫然地在火車站轉了幾圈,我正想給小伊打個電話,低頭卻發現電話沒電了。
沒有辦法,我只好打了個出租去小伊的學校。
路上我靠着窗,看着窗外的街景。
其實北京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麽特別,除了街道整齊一些,它和我的小城沒什麽區別。一樣灰蒙蒙的天空,一樣秋季的蕭瑟,一樣裹着大衣快步向前走的男人,一樣綿延不絕的小店鋪。
車停在了一個氣派的大門前。
小伊的學校很大,說實話,這是北京第一個與衆不同的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校園,有湖有塔,已快十月,但風一吹,日暖薰香讓人醉。
我想,即使今天沒有見到小伊,在這樣一座學校裏逛一逛也是值得的。
我沿着湖慢慢走着,看着風景流動變化,心中竟出奇地寧靜。我竟然想,如果自己也是這裏的學生該多好,那我應當不會有什麽煩惱吧?
我聽見背後來了一群人,有說有笑地走來,他們似乎在講什麽很有趣的事,路過我身邊的時候爆發出響亮的笑聲,接着,從笑聲中冒出一句驚嘆:“小溫!”
我猛地回頭,看見小伊站在樹下,臉上綻放着驚喜的笑容。
“小溫,你怎麽來啦?來了也不說一聲?”
小伊身後的同學好奇地看着我,他們有男有女,無一不是十分體面的,戴着眼鏡抱着書,筆直地站着。
我再看看小伊,她也十分體面,一襲長裙,漂亮的臉蛋,在這一群人中依然奪目。
我有一些想逃,我感覺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
小伊道:“我不知道你要來,我正和同學讨論課題呢……”
她摟過我的肩,我茫然地轉過來,看着面前一排陌生的臉,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楊溫,我朋友。小溫,他們是我的同學。”
面前的一排陌生的臉上出現了生動的微笑,我也報之以生動的微笑。
我跟在小伊的身邊,和着一群人一塊往前走。我的突然到來或許讓他們有些尴尬,他們不再肆無忌憚地笑,而是讨論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小伊也在讨論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沉默地走在旁邊,假裝自己在認真聽着他們說話,思緒卻已開始游蕩。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和小伊也不是很熟。
下午,小伊和那些同學道別,帶我在他們的食堂吃飯。
不知為何,當她端着盤子坐下時,我才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我才能感受到眼前的是我認識的那個小伊。
她問我,怎麽突然來找她了。
我一邊吃着飯,一邊把最近糟糕的生活講給她聽。她聽完後瞪大了眼睛,仿佛我的生活和選擇是多麽的不可思議。
但我不想再探讨這個了,于是我問:“你和董帆怎麽回事?”
這回她沉默了。過了一會,她才緩緩道:“我和你說實話吧。我和他分手,不是因為什麽前途未來,這些理由只是說出來安慰他的。其實我覺得時間和距離都是可以克服的,但是……我不喜歡他了。”
這是我未曾設想的答案。不喜歡了,簡單幹脆。然後小伊說了一句和董帆很像的話:“我覺得愛情就是化學反應,反應物沒了,就什麽都沒了,剩下的都是殘渣廢料。有些人時間長,愛了五六年,有些人時間短,不過幾個月,但最終永遠都是走向消亡的。”
我沉默了,不知道小伊為何如此篤定,但在此時此刻,我卻真實地體會到了她的絕望。
“我不喜歡董帆了,想喜歡也喜歡不起來。我們還年輕,我們相愛不是為了名利家庭後代,我們相愛只是因為愛情。所以我們只能分開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小伊也不說話,過了好久,突然說:“我之前是真的以為我會愛他一輩子的。”
我知道,她想讓我把這句話傳給董帆。但我不打算這麽做——這未免太殘忍了。是比什麽前途未來殘忍一萬倍的說法。
小伊似乎也是不想再進行這個話題了,她問我:“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其實我沒什麽打算,但她這麽問了,于是我認真打算了一下。我存了不少錢,但沒有入賬确實讓人心裏沒底。我決定現在北京待一段時間,找個工作做一做,然後再做打算。
我覺得我不會在北京一直待下去。這座城市太大了,大得沒有邊。況且,董帆也不在這裏。是的,董帆,我震驚于我竟然仍會考慮董帆。
當天晚上,我拒絕了小伊住在她宿舍空床位的邀請,在馬路邊邊找了一家小旅店。
小旅店名叫萬青旅店,名字不錯,但外面一圈破破爛爛,走進大門是一個小院,然後就是一棟似乎一吹就倒的兩層小樓。環境雖不佳,但我手裏的錢不多,只能勉勉強強。
然而,我至今仍記得我踏進旅店的那一幕:一個男人,坐在檐下,叼着一根煙,擡頭看着我。他穿着一身非常炫酷的皮夾克,兩條大長腿交疊,我第一眼看到了他脖子上露出來的紋身,和耳朵上的金屬耳釘,頭發倒是沒有染,但滿臉寫着四個字:不是好人。
我轉身想跑,他叫住我,問,住店?
我說,呃,是。
他站起身,一身煙氣地走來,在我面前停下。我微微擡頭,正好能近距離看到他的臉。
這是一張非常好看的臉。與其說英俊,不如說豔麗。是的,豔麗,一雙鳳眼美得極具攻擊性,紅唇白齒,臉上帶着些傲慢和不屑,英氣逼人,帶給我強烈的美的沖擊。
我心中默默贊美着這幅皮囊。
他說,一天二十。
我點點頭,從包裏摸摸索索出來一張一百。
他把煙掐了,笑着說,找不起,多住幾天吧。
這家店的住宿環境和它的價格相當匹配。沒有洗澡的地方,房間雖還算整潔,卻十分老舊,而且,即使已經秋天,半夜也總是有幾只蚊子在我耳邊嗡嗡亂叫。
正端詳着房間,忽然聽見那個人在我身後道:“我叫石軍。我就睡在隔壁房間。”
我轉頭:“啊?”
“……有什麽事可以找我。”
我順口問道:“你是這兒的老板?”
“怎麽可能?”他笑起來,“我幫朋友看店。”
淩晨三點,我見到了他的朋友。
那幾個人騎着嗡嗡的摩托車,開着強光燈,停在了店門口,成功把我吵醒。
我昏昏沉沉,爬起來從窗戶上往外看,看見幾個人從車上下來,有男有女,嘻嘻笑笑,喧嘩吵鬧。然後我看見石軍快步走出來,攙住了一個醉得歪歪斜斜的男人,扶着他進來了。
我把頭縮回來,聽見那團喧嘩聲移動到樓底下,然後順着樓梯往上爬,經過我的房間,進入了隔壁。房間隔音效果很差,隔壁的喧嘩穿進我的耳朵,我沒辦法睡覺了。
隔壁不知道在吵什麽,有人在大聲喊叫着,把整個房間吵得嗡嗡作響,然後我聽見一陣乒鈴乓啷,似乎像是架子鼓的聲音,再接着就是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不情不願地爬下床,打開門,是石軍。
他還是白天那身衣服,神采奕奕得,應該是一直沒睡覺,在等他的朋友。
他問我:“沒有吵到你吧?”
我苦笑:“你說呢?”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一陣男人的粗吼:“石軍!你人呢!”
石軍轉過頭去回道:“在走廊,等一下!”
那人好像安心了一樣,嗯嗯了兩聲,不再發出聲音。
我問:“這就是你那個朋友?”
石軍點點頭:“他喝多了。”
我聽出來了,感覺喝得不止一點點。
“沒事,他過一會就睡了,另外幾個人在樓下,應該也不會太吵。”石軍補充道。
我默默嘆了一口氣,只好點點頭,算是認了倒黴,石軍也就回到了隔壁房間。
之後确實不吵了,隔壁也沒聲音了,但我睡不着了。
第二天我出去,試圖找工作,然而敗興而歸。附近招聘欄上貼的密密麻麻,全是無痛人流,一個正經工作也沒有。
我呢,我也不知道除了看招聘小廣告還能怎麽找到工作。沒人教過我。
我回到萬青旅店,看見石軍已經起床了,還是那身皮夾克,背對着我,身材挺拔,正抱着臂和一個女人聊天。
我路過他倆,那個女人卻突然開口:“楊溫?”
我一愣,轉過頭:“哎!”
那個女人畫着濃妝,相當漂亮,最奪人眼球的是她的頭發,一頭藍發,披到腰際,像水流下。
但我不認識她啊。
“石軍跟我說你昨天住進來的,昨天沒吵到你吧?”
我細品這句話,總感覺怪怪的:這是個旅店啊!怎麽被說得像是搬進來一個新鄰居一樣……
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你今天白天去哪了?怎麽現在才見你……”
石軍笑着打斷她:“人家又不跟你玩,打聽這麽多幹嘛?”
我被問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回答:“去找工作。”
女人臉上露出誇張的表情,石軍也挑了挑眉:“你還找工作?”
我一頭霧水地看着他們,不明白自己找工作有什麽好吃驚的:“你們……不……沒工作?”
我即時收住了我的話頭,其實我很想問,你們沒工作天天在幹什麽?
女人笑着搖搖頭:“只能說,沒有穩定的工作。”
說完這句,他倆似乎想起什麽好笑的事,爆發出一陣大笑。
直到第二天我才明白他們在笑什麽。因為我在招聘欄旁邊見證了石軍那份“不太穩定的工作”:貼無痛人流小廣告。
石軍在招聘欄前見到我,腼腆一笑,我大吃一驚:“原來是你貼的!”
石軍一邊貼一邊道:“挺不錯的,一張兩毛錢。”
……于是我加入了他。
和石軍一塊幹了兩天,我也慢慢了解了這群人。
他們是社會的無業游民,玩玩音樂,玩玩摩托,偶爾打打牌偶爾喝喝酒。每日每夜就湊在萬青旅店,什麽正經事也不幹。
那個女人是他們其中一個人“阿火”的女朋友,叫馮水,比他們都大了五六歲,已經二十七八了。
石軍笑着說,馮水和阿火愛得那叫一個轟轟烈烈,馮水這個名字甚至就是專門為了阿火改的,就為了湊個水火。
我問,阿火是哪個?昨天晚上隔壁那個男人?
石軍搖搖頭,笑了一下:“隔壁那個是旅店老板,唐哥,咱們現在回去就能見到他倆。”
我們今天沒貼幾張就回去了。
旅店裏正一片喧嘩,我們一進去,看見幾個人正圍在桌子旁打撲克。
馮水的下巴擱在一個紅發男人身上,應該就是她男朋友阿火,這兩個人真是奇葩,一藍一紅,往那一站,相當紮眼。那個阿火,正抽出兩張K,往桌上一甩。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正在笑。
石軍給我指了指他,道:“唐哥。旅店老板。”
那個唐哥擡起頭,沖我一歪腦袋:“楊溫?”
我沖他點了點頭。
唐哥似乎想起了什麽:“對了,今天有個女孩來找你,說你電話打不通,你看看?”
我眉間一跳,打開手機,果然看見了小伊的幾個未接來電。
我轉過身去,重撥了回去。通話聲響了兩下,小伊一接電話,劈頭蓋臉道:“你現在怎麽和這些人混在一起。”
這種指責的語氣讓我有些不爽。
我不禁道:“哪種人?”
小伊不說話了,頓了頓,道:“小溫,我覺得你還是要找個工作,你不能天天和他們呆在一起……”
“但我找不到工作。”
“怎麽會找不到呢?你現在這樣子把存的錢花完了怎麽……”
啪。我把電話挂了。
我臉色很不好看,我不想和小伊發生争吵。我覺得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對于一個高中畢業生找工作并不容易。
唐哥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憤憤不平,道:“怎麽了?”
我抓抓頭發:“沒什麽?”
“和你女朋友吵架了?”他笑着問道。
我反應了半天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女朋友?
我向他投去了震驚又困惑的表情。
唐哥聳聳肩:“那看來不是。”
馮水在阿火身上哈哈大笑:“唐哥和我猜了一個下午那女孩和你是什麽關系,我覺得你是直女,他還不信哈哈哈……”
幾個人都開始笑,我站在一片笑聲中,茫然無措。我不明白哪裏好笑,我更不明白我和小伊的關系有什麽問題。
石軍拍了拍我的肩,道:“好了別笑了,把人家吓到了。”
大家慢慢安靜下來,但是緊接着,他轉而對唐哥道:“所以說,不要以己度人……”
此話一出,幾個人又爆發出了一陣更大的笑聲。我也緩緩地牽動了一下嘴角,也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
晚上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他們在笑什麽。
晚上他們一幫人邀請我一起去ktv唱歌,反正不用我花錢,于是我欣然起行。
ktv的包廂不大,但是擠了快十個人,我坐在兩個人的屁股中間,感覺暖氣直沖腦門,眼前的屏幕不斷變幻。再加上唐哥和石軍都愛抽煙,整個封閉的包廂被搞得烏煙瘴氣。我昏昏沉沉,暈暈乎乎,可能是熱得我頭腦發脹,也可能是酒精的緣故,我感覺我一度睡過去,又醒過來,每次都是不一樣的歌,不一樣的人在唱,甚至桌子上擺的,都是不一樣的酒……
後來我恍惚中,聽見大家在歡呼,然後我睜開眼,仿佛看見有兩個人在接吻,我眯起眼睛看,竟然是石軍和唐哥。
我看見馮水在看我,我努力想捋清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的大腦死機。我又睡過去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我躺在萬青旅店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頭疼的要命,腦子裏依然是昨天晚上那個無法消化的極具沖擊力的畫面。
“你醒啦?”
我轉過頭,看見馮水坐在我的床邊,一頭藍發随意散落。
她嘴裏念叨着:“我就說不能讓你喝那麽多酒,你一下子睡到下午……喝不喝水?”
我點點頭,她就把一杯礦泉水送到我嘴邊,我不好意思麻煩她,要自己接過礦泉水,馮水卻向後躲了躲:“欸,我來吧。”
我有些尴尬得喝着她遞過來的水,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刺青,和阿火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她仿佛察覺到我的目光,放下水,拉了拉袖口,笑了笑:“以前弄的,和阿火一起弄的。”
我其實看了一眼就猜到了,紋一樣的紋身,染特別的發色,甚至起呼應的名字,這樣的兩個人,是不可能分開的吧?
馮水突然轉變了話題:“我這裏有個正經工作,你想不想做?”
我說“想”,卻發現嗓子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只能點點頭。
原來馮水是在一個酒店後廚工作的,最近正缺一個洗碗工,馮水就想到了我。
能被想起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于是過了兩天,我就去工作了。
工作地點是個大酒店,工資不高,卻還算體面,我也總算有了入賬,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與此同時,唐哥看我是長租客,也把住房的價格調低了,我對此感激不盡,至于那天晚上在ktv看見的一切,我也緩慢而平和地接受了。
手頭逐漸寬裕,我也輕松許多,甚至有了在北京多待幾天的念頭,和馮水一起工作,生活也充滿了趣味。
一天的工作下來,洗了無數盤子,雖然很累,但還算愉快。馮水坐着阿火的摩托車走了,我則一個人往旅店方向慢悠悠地踱步。
北京晚上的路燈很稀少,黑黝黝的街道,偶爾一兩處明亮,有車飛馳而過,卷起的風簌簌地翻動落葉,又要入冬了。
這種時候,我總是想起小樂,那個似乎很遙遠的人。
然後我撥通了小伊的電話,自從那次争吵,我們就沒再聯系過。
電話那頭傳來小伊好聽的聲音:“小溫……”
我脫口而出道:“小伊,我突然有點想小樂了……”
電話那頭停頓了好幾秒,才緩緩傳來聲音:“小樂嗎……我已經不經常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