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親
父親
出了小屋子才發現屋頂蓋在地面上。蟠龍便轉了個大彎,把俞希聞放下。俞希聞摸摸它的頭,說:“辛苦啦。”
蟠龍朝他吼了一聲,回到乾坤袋裏。
項鳴見俞希聞終于出來,水也不喝了,把瓶兒随手一擱,站了起來。俞希聞眼裏的他還是俞閑那副模樣,他心情複雜,便不去看項鳴,只把石頭小人放在地上,道:“去找你爸吧。”話落,也不管石頭小人追随的目光,徑直往陳延那邊過去。
陳延把項鳴喝過的水拿到石面上,要起身,一擡眼,迎上俞希聞端詳的神态,霎時生出寒栗子來。
——誰會用端詳的目光來看身邊的親人?
陳延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動作。只下意識地偏過臉,讓俞希聞看個夠。
詹祥把蝦條往兜裏一揣,一抹嘴跑上前,道:“媽媽——”
俞希聞置若罔聞,像是沒看見他,大步朝前去,腿影險些刮得詹祥來個後空翻。
項鳴就在陳延旁邊。他大步一邁,明晃晃地擋在陳延跟前。也不在乎人找的是不是他,上來就問:“什麽你爸?”
俞希聞道:“什麽什麽你爸?請你讓開,我有話跟我爸說。”
“你難道就沒什麽想問的嗎?”項鳴後退一步,明知故問,“比如詹祥和阿甲為什麽會出現——”
“所以我說,”俞希聞微微一笑,越過項鳴的肩頭看向陳延,眼裏意味不辯,“請你讓開。”
陳延依然沒有起身,只是把腰板挺得更直了。那清明如昔的雙眼定定看着俞希聞,如此安靜,如此冷浸浸,只等俞希聞靠近。倒與俞希聞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無幾。
詹祥抓了抓胳膊,半響擠出一句話:“我怎麽覺得氣氛怪怪的……”
阿甲還在吃零嘴,吃得吧唧吧唧響,“哪裏怪了?沒有啊!媽媽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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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祥往他那兒一湊,“媽媽是不是沒看見我們……”
他們嘀咕起來,這邊的石頭小人則是抓了抓項鳴的褲腳。項鳴罵它小祖宗,抓着它放到肩上,對俞希聞道:“我先說清楚,我可不是它爸。”
石頭小人跟着點點頭。
俞希聞道:“是與不是有多大問題?當爸爸不好嗎?”他說完,不知想到了什麽,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說:“你不知道,有些人可是上趕着要當別人的爸。”
“我當然知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項鳴若有所思地看向俞希聞微微下塌的肩膀,“我還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配做父親的。至于你的‘是與不是’,那當然是個大問題。你誤解這祖宗是我的孩子,就是誤解我和別人是一對兒。這能行?”
俞希聞擡眼看他。項鳴乘勝追擊:“我說過,我們是戀人。對我來說這種話不應該再說一遍,但對方是你,我也就不厭其煩地再重複一遍。”
對項鳴來說,不厭其煩不是個好詞。他脾氣暴躁,說一不二,從前也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可這個詞和俞希聞的命運相連,甚至!甚至——到了該死的血脈相連的地步,也就不再那樣抗拒。因此他一遍遍地說,我們是戀人。我是你的愛人。
我們是戀人。我是你的愛人。
項鳴看着俞希聞,想從他那琥珀色的眼珠子裏品出點情緒。可惜沒有。俞希聞的注意力全在陳延身上。看陳延還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俞希聞艱難地往前邁了一步,随口道:“知道了。”
項鳴點頭。不過,還是擋在陳延面前不動,跟座難以撼動的大山似的。
俞希聞像是非得這人走開才肯往前一步。他又一次道:“請你讓開。”
項鳴說:“這裏又不是小巷。怎麽?我在你面前就沒路了?”
俞希聞道:“是啊。沒有路了。”不知怎的,他近乎小聲地說,“請你讓開。”
他語氣哀懇,聽得項鳴心髒揪疼。他攬住俞希聞的腰。兩人的胸膛撞在一起。項鳴手勁很大,禁锢得俞希聞有些窒息。俞希聞抻直胳膊去推,掌心卻感覺到項鳴的心在劇烈跳動。他有些茫然——這種感覺好像剛才就有過。于是,他把手背往自己心髒處靠——原來,他自己那顆心也在劇烈跳動着。
俞希聞怯怯地去看陳延。心跳得更厲害了,仿佛要蹦出嗓子眼。
這種痛苦難捱的情緒讓俞希聞頭疼欲裂。
“明明繞開我就能見到陳延,多走幾步的事,”項鳴仿佛知道些什麽,他拆穿俞希聞的固執,“不想走,就別往前走。”
阿甲看項鳴貼着俞希聞,叫道:“幹什麽幹什麽!!”他把包裝一甩,撸/起袖子要過去。詹祥卻拉住他,說:“等等!別沖動!先看看情況。”阿甲不肯,拖着他往前走多幾步,仔細瞅瞅,确保項鳴沒對俞希聞做些什麽,才肯停下。
俞希聞被項鳴戳中心思,道:“……放開我!”
項鳴把手覆在他那柔韌的腰上,在那凹處輕輕地碰了下,道:“要我放開是不可能的……”
咻——!!
項鳴話沒說完,幾根提線忽然擦過他的臉頰。血霎時飙了出來。
這幾根提線并不是沖着他去的,而是沖着身後的陳延去的。
項鳴早有所料:“你看清楚了。他是陳延。”
誰要你提醒?誰信你的提醒?俞希聞煩躁地說:“滾開!滾開!!”
他鮮少說出這種讓人聽了火冒三丈的話;就算是粗話也沒見他蹦出過幾句來。項鳴知道這并不是他的本意,因此也沒有動怒——或者更準确點來說,對上俞希聞,他是極少有脾氣的——他只有在俞希聞不斷尋死的情況下發大怒。這一次,他不再攔着俞希聞,而是順了順他的背,輕聲道:“你信我。他就是陳延。”
他口氣篤定。如果俞希聞能夠看清他的容貌,會發現他的眼神也很篤定。
話落,項鳴放開俞希聞,往後退了一大步。
俞希聞咬咬牙關,吸了口氣,把阻止他的詹祥和阿甲往邊上一掃,無禮地對陳延喝道:“你誰!!”
“我是你父親。”陳延嚴肅地回答。他不再用口頭語去回應他。
說着,又補充一句:“希兒。”
俞希聞雙眼已紅。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只黑貓,它嘴角上咧到臉頰,發出一個詭異至極的笑。下一刻,氆氇地毯、戲衣、武術器械、佛前供器法物、珠寶首飾……一切放置在貨架上的“雜貨”,都丁零當啷地掉了下來,砸到他身上。還沒反應過來,突然沖來一百九十九根鋼釘,刺入他的身體,刺得噗呲噗呲響。耳邊有人在狂笑;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尖喊。
更有振聾發聩的質問:“我是你父親!!我有責任教導你怎麽為人處世!!認賊作父這麽些年,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呵,我沒有資格啊?我生的你!誰能比我更有資格教導你!!”
俞希聞嘴唇噏動。
世界早已分崩離析,他卻仍舊分不清現實與幻境,喃喃道:
“原來你是我爸啊……”
“我是你父親。”陳延側過身體,再一次強調:“我是你父親。”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幾十根提線突然從俞希聞指縫中祭出,快速穿透陳延的身體,不容分說地将他壓在牆面上。饒是陳延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刺得呼吸沉濁,彎下了腰板。詹祥和阿甲同時尖叫起來:“媽媽!你在幹什麽!!”他們不明所以,還要上前去攔,卻少見地、被陳延吼了一聲。顯然,陳延也清楚俞希聞為什麽會這麽做。他既不掙紮,也不提示,只生忍着刮魂的疼痛,等這一關過去。
但這痛始終是難以忍受的,陳延禁不住顫着聲音道:“希兒,是我……”
他雖是魂魄體,卻因為早些年逃亡時遭到十方閻羅的通緝及各方妖魔的襲擊,受了諸多難以愈合的重傷,早受不得這種程度的攻擊了。幾根提線嵌進身體時已口噴鮮血,再來幾根直接被分割成片,猶如被切碎的蔥段,蹦出砧板。可即便是這樣,俞希聞還是逼得自己再來幾根提線,直到把陳延被切割得面無全非,拼都拼不起來,才肯罷休。
陳延的一根斷手指就掉在俞希聞跟前。俞希聞如跛足者失去支撐棍似的,往前倒——
那截手指被他攥在手掌心裏。
——這只手最喜歡拿着竹尺,在他伛着腰時敲打他的後背。
教訓道:“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卧如弓。給我站好了。”
阿甲已經看呆了。詹祥顫栗着推他,要他扶着自己往前去。他死也不信陳延就這樣被俞希聞殺死了,怎樣都要過去看看情況。而這時,他的鞋子邊上滾來陳延的一顆眼珠子,他再也站不住了,哆嗦地跌坐在地。
只有項鳴最淡定。他見俞希聞伛偻着腰,膝蓋砸地,道:
“你的提線有抽魂的效用。如果是別的邪祟附在陳延身上,早該被抽出來了。
“現在還懷疑他嗎?
“我說過你不用懷疑,他就是陳延。是我把他帶過來的。”
項鳴往前一步,單膝跪地,擡起俞希聞的臉,替他擦掉滾下來的淚水。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叫俞希聞失控了。他沒有推開項鳴,而是掴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歇斯底裏道:“誰讓你帶他來的!!誰!!關你什麽事!!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靠近我家裏人!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在詹祥和阿甲的記憶當中,俞希聞從沒這麽失控過。他接人待物,從來都是微微笑。哪怕是不笑,也會在人看過來時禮貌地點點頭。
他們都怔住了。
這時,一團無人注意到的白霧從俞希聞的眉心飄了出來,擴散到四周,似乎想抓取些什麽。項鳴目露兇光,兩指夾住那白霧的尾巴,要将它收到随時準備好的一顆小石頭裏。可那白霧像是有意識似的,當機立斷,把尾巴給斷掉了。待項鳴反應過來,它又鑽進了俞希聞的眉心裏。
“!”
項鳴猛地往前撲,還要有動作,卻又被俞希聞打了一耳光。原來,他把俞希聞按在了地面上。
“滾。”俞希聞推他下巴,澀聲道。
幾個收尾的屬下還在不遠處守着出口,見項鳴臉上印了兩個大巴掌,不禁倒抽一口氣,蹬蹬幾步就要上前來拿人,項鳴卻意外地比出個後退的手勢,不許他們再上前半步。
背對着俞希聞,他五指收攏成拳,手背青筋綻起。
場子光線昏暗,無人注意到他痛楚的表情。倒是石頭小人爬到他的大腿上坐着,漠然地注視着他。項鳴敲了下它的腦袋,無聲地說:“……麻煩。”
他隔空取物,從石頭小人的小挎包裏拿走那堆碎了的鏡片。
一團白光将鏡片圍了起來,再散去時,已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項鳴舉起來就照,看見嘴角有淤青。他舌頭抵了抵腔壁,片刻後無奈地搖搖頭,評價道:“果然,牙都要給他崩掉了。打得真夠狠的。”
狠人俞希聞正用匕首在手腕上快速地割了幾刀。血液汩汩而出,他猶嫌不夠,又在四肢上劃了幾刀。不知是自虐還是自罰,割得是又深又密。項鳴看他拖着膝蓋往七零八碎的陳延那兒過去,斑駁的血跡在地上拖出一條羊腸小道。
漸漸地,陳延碎掉的魂魄開始自動往牆面上靠,凝聚成一個大致的看得過去的人形。
詹祥最先反應過來,把那顆眼珠子撿起來往牆面抛過去。陳延這才把整張臉給湊齊了。
阿甲也忙不疊地撿各種碎得不成樣的殘肢。一邊撿,一邊反胃地吐酸水。詹祥見狀,又呼哧帶喘跑過去,掏紙巾給他,道:“滿地都是爺爺!千萬別吐啊!”他把蝦條的包裝袋塞過去,“你吐這兒——”
項鳴把鏡子塞給石頭小人,一揚手,地面上的碎石頭被聚集起來,拼接成一個又一個石頭小人,都蹲下/身去撿陳延的殘肢碎末。石頭小人也去幫着撿,之前踩了踩項鳴的腳。項鳴道:“祖宗,我沒臉盲,認得你。”
雖然知道自己的血能把人救回來,但俞希聞還是抖如篩糠,生怕陳延真的回不來了。他牙關緊咬,眼淚奪眶而出,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喃喃地、幾乎瘋魔地、不停地道着歉。仿佛這樣就能夠讓大家好受些。
與此同時,他開始往自己的心髒處捅刀子,想讓陳延回血回得快些。
事出有因,俞希聞捅別的地方,項鳴可以不管;但捅心髒就不行。那兒藏着一道屏障,本來就有裂痕,再經不住任何重擊了。他疾步上前,把匕首奪過來,手背青筋暴起,“嘣”的一聲,匕首爆了個稀巴爛。
俞希聞有很多用來自戕的工具。別說是匕首了,就是軍刀、爪刀、面包刀、蜘/蛛/刀等這些平常人很少用到的,他都有。不僅有,數量還非常之多——都在乾坤袋裏收着。所以項鳴奪走一把,他也不見神慌,摸向乾坤袋,還待來一把。
誰知,項鳴像是知道他要幹什麽,來奪乾坤袋。俞希聞從前沒少被偷襲過,條件反射,給了他一肘擊,沒讓他把乾坤袋拿走。一擊不成,再來一擊就更難成了,見俞希聞還要掏東西,項鳴只好仗着兩人身高有差,把人壓向地面——
他僅用一只手就牢牢鎖住俞希聞的手腕,高舉過頭頂。俞希聞掙紮不了,擡腳要踢他肚子。項鳴輕而易舉地抓住他的腳踝,往下一拉——火速鎖住他膝蓋,壓實了他亂蹬的雙腿。
“你當我不存在是不是?”項鳴掐了掐俞希聞的膝關節,恨道,“陳延快好了,不需要你再多捅自己一刀。”
俞希聞道:“放開我。”
項鳴不容置喙:“放開你可以,但你的乾坤袋我必須拿走。”
“你憑什麽?”
“憑我見不得你傷害自己。”項鳴道,“二選一。要麽像現在這樣被我壓着,要麽被我拿走乾坤袋,把裏邊所有的尖銳物給毀掉。”
俞希聞紅着眼圈,片刻後,罵道:“你無恥。”
項鳴吃笑:“是。我無恥。”
他還能罵他,挺好。有生氣。
項鳴的呼吸噴在俞希聞臉上,俞希聞別過臉,不再講話,也不再掙紮。
一分鐘後,陳延終于拼完整了。項鳴也是神奇,掐着點放開了俞希聞,像是真的會算術。俞希聞狐疑地看他一眼,但因為怎麽看都是俞閑那張臉,覺得怪怪的,加上心系在陳延身上,便沒過多糾結。
陳延腳沾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抱着俞希聞。
俞希聞緊緊回抱着他,連聲道歉:“對不起……爸……對不起……”
“多大事情?哭什麽?”陳延道,“我不能随意出了四有苑,事先沒知會你一聲,突然出現在這兒,你不信也是對的。你也是為了确認身份。”
一旁的詹祥與阿甲對視一眼,均是一頭霧水。
他們不清楚情況,是因為陳延刻意隐瞞了一些事情——
他曾經被一個極為強大的邪祟冒充過。
項鳴來找陳延的那一天,說他對俞希聞的身心健康關心不夠,其實不全然。陳延比誰都清楚俞希聞有心理疾病。早在樂津六十八年,他就覺察到俞希聞有自戕傾向,但他當時只點到為止——他覺得人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會有點坎坷,而情緒病是俞希聞要自渡的人生課題之一。
到了樂津七十四年,他從十殿閻羅處最厲害的陰差手底下逃了出來,途徑隘口往阊門趕去,卻在路途中被俞希聞給誤殺了,這才意識到俞希聞的情緒病有多嚴重——這也是為什麽,俞希聞一出來看見他就做出切割魂魄的舉動——那是應激反應。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陳延生來就信“人性本善”,可帶着俞希聞東躲西藏這麽些年,見識過各種人心詭谲後,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輕信他人言語的教書先生了。正是有此前提——這也是為什麽項鳴來找他,并把證據放他面前時,他并未發出過多的質疑,而是選擇與項鳴合作的原因——即便陳延還在查他是什麽來歷。
陳延完全可以選擇不去信一個外人說的話。但事關俞希聞——事關這個他認來的兒子,他卻不得不去信。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選擇相信項鳴是對的。
想到這裏,陳延在心底嘆了口氣。他拍了拍俞希聞的後腦勺,道:“好了。收拾一下,我們出去。閑兒的事究竟怎麽解決,還得和項鳴商量一下對策。”
俞希聞點點頭,說:“等一下。”
他擦幹眼淚,熟練地從乾坤袋裏摸出把竹尺,擡到陳延眼前,低下頭顱:“你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