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古冷
古冷
陳延把竹尺往下一壓,道:“你幹什麽?”
俞希聞說:“我沒搞清楚狀況就殺父。這有背父訓,敗壞人倫。”
陳延還沒開口,就聽項鳴道:“在應激反應的支配之下,沒有人能夠保持清醒。‘有背父訓,敗壞人倫’?我問你,你有什麽錯?敗壞人倫的究竟是誰?”
最後一句話殺傷力太大,俞希聞抿嘴不答。
項鳴深吸一口氣,像是想起什麽,臉色不虞:“錯有根源,而根源不在你身上,你不用自責。”說完,不給陳延開口的機會,繼續道:“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導孩子的?我問你,這戒尺擱在平日,你要打多少下才肯停?”
“……”陳延說,“怎麽教導孩子是我的事,和你無關吧。”
項鳴劈手奪過那把竹尺,咔嚓一聲,捏碎了,“有句話叫‘棍棒底下出孝子’,這戒尺與棍棒又有什麽不同?都是用來禁锢孩子撒潑的天性。孩子确實是需要父母去教導,但不是反對與打罵——他要狂,你便不能壓死了。如果他狂的不是方向,你就要耐着性子用言語去教導,而不是一味體罰。——我看你是教書先生沒當夠,這戒尺的瘾兒也沒過夠。”
這話聽得陳延倍感無語。他還沒做什麽呢,項鳴幹什麽就這種反應?這不知道還以為俞希聞是他護着的崽兒。他無奈道:“項鳴,你這也是應激反應嗎?我這還沒表态。”他把一直看着項鳴,沒坑聲的俞希聞扶起來,“誰說我要用戒尺打他?我陳某人是這麽不分是非的人?”
的确。陳延還沒反應,項鳴倒是先急了眼。但項鳴是什麽人?從來只有他說別人的份兒,沒有別人說話的份兒。只見他話鋒一轉:
“可你從前也沒少這樣打他。你敢不敢承認?否則,他為什麽要主動掏出戒尺?”
強烈的自責與愧疚讓俞希聞彎下背脊,更讓他低下頭顱,潛意識裏認為陳延該用戒尺打他一頓才好。最好是打得皮開肉綻,沒個把月恢複不了,才好解開陳延的心結。因此,項鳴的話是一針見血。俞希聞明白他在幹什麽,他鼻間酸澀,一時竟不知用什麽心态去看待項鳴。
對他來說,這個他看不到真實相貌的人是虛僞的,不值得信任的。是,他是說過自己中了詛咒,可是誰親眼看見過?
——可這個人又偏偏這樣護着自己。
陳延冷笑一聲,似乎也有點怒火了。任誰被項鳴這樣轟一通都不會有好脾氣。不過,他的素養畢竟是印在骨子裏的,還是壓了壓脾氣,說道:“當下事說當下事,你扯那麽遠幹什麽?難道你還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況且,我從前打他都是為了他好。”
“是我無能,沒能回到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項鳴道,“否則我絕不讓你打他一下。我心疼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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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延不想跟他争論這些,深吸一口氣,道:“我們還要繼續讨論這些事情嗎?”
哽咽片刻,俞希聞終于插嘴,對項鳴道:“好了。這不是你該管的,就不勞你費心了。”陳延的傷也才剛開始愈合,他不能一直靠在他身上,便往旁挪了挪腳,撐在倒插在地的支柱上,喘着氣問:“說吧……你是怎麽知道的何遂意被邪祟附身的消息。”
項鳴把擦過鮮血的紙團往兜裏一塞,往前站:“我說過,我會占卦。”
俞希聞低笑一聲,也不知是在誇贊還是在嘲笑。他說:“那你真的很神啊。”
項鳴緊盯着他那些還在流血的傷口,心下開始狂躁,語氣也已經不耐煩了:“還有什麽要問?”
俞希聞道:“我爸既然信任你,那我就暫且信你一次。我在下面聽你們的意思,你是要假扮成俞閑和何遂意成婚?這一點我不同意。你沒接觸過俞閑,不清楚她平日裏的言行舉止——何遂意雖然已經被附身了,但跟她相處了一段時間,想來也摸透了她的性格。你要怎麽假扮她?別說以假亂真了,就是你說一句話都能輕易暴露了。”
雖然接觸時間不多。但俞希聞能感覺到項鳴是個說一不二、張狂的主兒。別人和他說話,從來只有他指使別人的份兒。
項鳴問:“你想怎麽做?”
俞希聞道:“我了解俞閑,當然是我來假扮她。”
他本以為會被項鳴毫不猶豫地駁回,誰知沒有。項鳴反而道:“可以。但我必須在你身邊守着。”
俞希聞:“……不勞你費心。”
項鳴道:“你要不想我費心,就少流血。”他不由分說地攬住俞希聞的肩膀,扶着他站起來,“別老一個人撐着。”
俞希聞眼裏的他還是俞閑那副模樣,他道:“你就不能不頂着俞閑的臉和我講話嗎?”
項鳴其實早就恢複了原貌,只是受詛咒影響,俞希聞看不出來。聞言,他将自己變成了個俊俏的少年人。運動背心,運動褲,腳踩運動鞋,青春洋溢的一套裝;如果出現在籃球場,絕對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別不開視線的學生。這下,俞希聞眼裏的項鳴,是眉梢一揚,眼底熠熠生輝,等到項鳴再爽朗一笑,問這下怎麽樣,他更覺得滿天繁星點了春水,迎面是一簇蓬勃的生機。
這生機太過刺眼,俞希聞別開了眼。
阿甲在一旁評價道:“哇!這個變裝好帥啊!這要是放在校園裏,肯定是個風雲人物!”
詹祥道:“你別廢話了,快把紗布拿給我。”
項鳴從石頭小人的小挎包裏掏出一件外套,展開搭在俞希聞身上,說:“你現在看到的這張臉不是我的原貌,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別記得太清楚。”
俞希聞扯了扯嘴角:“看得順眼就行……不是,誰要記你長什麽樣啊?”
項鳴道:“你最好是。”他頓了頓,又道,“……以後我每天都會變一副新皮囊,這樣你就記不住了。”
俞希聞:“……”
四周是大塊小塊堆起來的石壘,地面又因剛才的打鬥,變得坑坑窪窪,沒幾處是平地的。項鳴掃了幾眼,終于在不遠處看見一處還算幹淨的空地。他揚手,變出一張石頭做的長板凳,然後把俞希聞打橫抱了起來,慢慢走過去。
俞希聞還在琢磨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措不及防被他一抱,撞在他懷裏,一時羞憤難加,掌心去夠他下巴,推拒道:“你要幹什麽?做什麽動手動腳?放我下來!”
他邊說邊掙紮,項鳴任他推搡自己的肩膀、踹自己的大腿,道:“別亂動!你傷口又要裂開了!就是替你療傷。你傷那麽重,走都走不了,我抱你有什麽錯?”說完,他又摸到俞希聞那粘膩的血液,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但畢竟顧忌着傷口,始終不敢邁太大步。
的确走都走不了,否則俞希聞剛才也不會撐着支柱站着。失血過多,他是實在是沒什麽氣力了。但……俞希聞覺得他下巴處的胡茬好紮手,就跟他的脾氣一樣,刺得不行,說一就不能有二。他道:“哪有你這樣抱人的!不對,你就非得抱着我嗎?你就、你就、你就不能背着我嗎?!”
他邊說邊看向陳延幾人。陳延是養大他的人,哪裏不知道他面皮一向薄?項鳴在他們這幾雙眼睛的注視下打橫抱起他,他在乎別人的目光,心下肯定別扭死了。于是陳延立馬別開視線,扶着詹祥那根變大的棒槌往前走,假裝沒看見。
詹祥也識趣地默不作聲。只有阿甲還在大聲囔囔:“你幹嘛要這樣抱着媽媽啊!不能背嗎?!”邊說邊急得在項鳴跟前打轉,“快放下來!放下來!”
石頭小人想拉走阿甲,但看阿甲的影子走來走去,又覺得有趣,踩着他的影子玩了起來。
身後的詹祥捂着額頭,恨阿甲對人事一竅不通,上前拽他,道:“快別說了!”
傻子!要真的抗拒,媽媽有一百種法子對付項鳴。哪裏用得着他們出手?
項鳴呿了一聲,對阿甲道:“你懂個屁。”依然抄緊俞希聞的腿,說什麽都不放手。俞希聞再三掙紮無果,動來動去又的确扯得傷口開裂,便認命地癱在他身上,裝起死來。
那條手臂松垮地放在項鳴肩上,項鳴不由得颠了颠俞希聞,抱嚴實了,才慢慢走過去,把人放在長板凳上。
一沾了板凳,俞希聞就立馬踩了項鳴一腳。
項鳴先是一愣,繼而發出一聲低笑。俞希聞踩他一腳本就是下意識的舉動,踩完才腦袋空白,心道天啊,我這是在幹什麽?!我為什麽突然踩他一腳?!
他其實小時候很頑皮,也不是沒有過這種無禮的舉動,可被陳延攥着竹尺教導過後,他就沒再這樣了;更別說陳延還在這兒看着,而眼前這人又是他不熟悉不親近的人。
俞希聞僵着身體坐着,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道:“好尴尬啊!快點來個豆腐牆把他給埋了吧!”
正胡思亂想着,他又被項鳴給抱了起來。他的羞憤度再此飙升,恨不得找個地洞往裏鑽,終于忍不住了。正要發火,就見項鳴忽然變出一床軟被來。
他怔了一下。
一直跟着他們身後的石頭小人把自己變大,爬上來,左捏捏右抻抻,短短幾十秒就把軟被給鋪好了。顯然,它平日裏沒少這樣做。
俞希聞喉頭梗阻片刻,無奈道:“……我沒那麽嬌弱。”
“你當然一點也不嬌弱——這天底下如果只剩一個堅強的勇士,只能是你,不可能是別人。是我心疼,不舍得你痛。”項鳴直截了當地道。
饒是知道他說話直白,俞希聞還是不免地驚了一下。他在心底嘆了口氣,心想,我什麽時候堅強過?倘若堅強,就不會存有想死的心。
他可真會說好話。
“躺好。”項鳴把俞希聞放下,寬大的掌心護着他的後腦勺,讓他靠在枕頭上。俞希聞并沒有感冒,但還是吸了吸鼻子,坐起來,把枕頭靠在腰窩上。
項鳴道:“怎麽不躺着?”
俞希聞抽了抽嘴角:“我說了,我沒那麽嬌弱。”
他從前沒少被人捅刀子,早就練就金剛不壞之身。項鳴抱着他過來時,血往下滴,在地面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蜿蜒跡,看似嚴重,實則還好。何況這麽多次的自戕下來,他的凝血能力早變得越發強了,從前受重傷,可能要花上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才能夠凝住,現在不會了,只需要短短幾分鐘時間。
俞希聞說這話時夾着不滿的語氣,在項鳴看來倒是有趣,他又低笑兩聲。
他蹲下/身,接過石頭小人手裏的消毒包,熟練地拿出碘伏棉棒和止血藥粉,仔仔細細地給俞希聞各處的傷口消毒上藥。俞希聞看他握着自己的腳踝,用棉棒在小腿的傷口外圍先繞幾圈,再拆一支棉棒,小心翼翼地塗在潰瘍處,不禁鼻尖酸澀。
盯着項鳴的發旋,俞希聞問:“阿甲和詹祥是你帶來這裏的?”
“是。”項鳴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不出意外的話,李申已經被安允安全地送出這片海洋。她辦事我最放心。”
俞希聞還想問李申的下落,沒想到被他先提了,只好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不說話,項鳴反而有話要問他:“你不好奇安允是誰嗎?”
俞希聞禮貌地微微一笑:“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啊?”
項鳴解釋:“她雖是我最得力的下屬,但也是我的引路人、師傅、好友。”
俞希聞随口道:“那你們關系挺好的。”
項鳴說:“看來你已經把她給忘了。”
“不是我忘了。是我壓根就不認識她,我連她的名字都是第一次聽到。”趁此機會,俞希聞再次提道,“海霸主,我說過我們并不認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跟你的愛人長得相像,導致你錯認了人,我麻煩你,盡早清醒過來。”
項鳴道:“我問你,你怎麽知道你的記憶沒有騙你?”
他這麽問不無道理。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人,會因創傷喪失部分記憶。
俞希聞:“你說的不無可能。可就算我的記憶騙了我,我身邊人的反應也不會騙我。我如果真的認識你,并與你相戀,那為什麽他們見你第一面時都不認識你呢?”
一個月前的某一天——項鳴第一次來找陳延的那日,俞希聞看見屋子有打鬥的痕跡。當時陳延的意思是家裏遭了賊,他問詹祥和阿甲,才知道有個自稱是他戀人的男人來到了家裏。
——恰好那會兒俞希聞在外游蕩,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陳延沒找到人,心急如焚,見項鳴自找上門來,以為他擄走了俞希聞,根本沒聽他細說,直接開轟。項鳴不想傷他,只好退下。幾日後,陳延在手機上收到俞希聞的短信與視頻通話,他讓俞希聞回來一趟,确認人真的沒事,才冷靜下來。而項鳴像是早有所料,掐着點兒,第二次上門來,并把一堆證據放在陳延面前。
項鳴動作一頓,道:“就不能是你們把我給忘了?又或者,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在相戀?”
俞希聞不欲與他多言,輕輕一笑:“嘴長在你身上,要怎麽說,就是你的事了。”
“嘴長在人身上,确實什麽話都能說。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旁敲側擊、鹦鹉學舌、尺水丈波……”項鳴把止血粉撒在俞希聞的傷口上,輕輕地吹了吹,“都不是什麽好詞,任誰沾上一樣都得倒大黴。可你也別忘了——言語是出自于人的口,重點在人。”
俞希聞說:“照你這麽說,你與旁人不同?你是絕對不會說謊了?”
“真是好大一頂帽子,壓得人死沉。”項鳴道,“說謊就非得是一件壞事嗎?難道不能是件好事嗎?”
俞希聞道:“你說的是善意的謊言?——我可從來沒遇見過。”
項鳴說:“也許你遇見過,可是你已經忘記了。”說到這裏,他剛好處理完俞希聞腿上的傷,便來到肩膀處。不等俞希聞反應過來,他一把扯開他的衣服。俞希聞被他看光了膀子,覺得很別扭,把要說的話忘到腦後,忙不疊道:“這裏我自己來就行。”
項鳴擋住他的手:“我來。”
俞希聞:“我來就好。”
項鳴:“我說了,我來。”
好吧……再怎麽溝通這家夥也不會讓他動手的。俞希聞只好由着他處理傷口,自己則挺直腰板,微微擡頭,目光越過項鳴的肩頭,看向陳延。
詹祥和阿甲在他身邊打轉,也在忙活着給他上各種藥——雖說俞希聞的血有愈合的效用,不需要多餘的藥物來輔助治療,但陳延畢竟年紀大了,又是個魂魄體,還是得上下檢查清楚,再三确認無誤才好。
——咚!
突然,頂上傳來一陣急促有力的敲打聲。
咚!咚!咚!……
俞希聞擡起頭來,一個木球闖入他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