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雷池
雷池
才把婚鞋穿好,門外就傳來一陣急切的敲門聲。空靈如缽體般的聲音響起:“閑閑!閑閑!你怎麽樣了?快開開門,我是遂意——!!”
俞希聞和項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出疑惑。項鳴道:“他不去酒店等我找他,倒自己送上門來。開門。有我在,不怕。”
俞希聞把門打開,闖入眼底的首先是架折疊輪椅。視線沿着空蕩蕩的褲管往上移,何遂意面帶愁容地看着他。見“俞閑”好端端站在面前,何遂意呼出口大氣;他像是一直吊着悶氣,非得見人好好的才肯放心。
俞希聞只遠遠看過何遂意一眼,對他的長相一無所知。這次湊近看才發現他長得并不賴,放在人群中甚至可以稱作驚為天人。他額頭開闊,淩厲劍眉飛起橫意,下壓的丹鳳眼獨迸精神氣,山根筆挺,下颌似标準的直角尺,讓人看一眼就倍覺壓迫。看上去倒符合他啓敬集團創始人的身份。聽說他沒鋸腿前身高超一米八,站姿端的是彬彬有禮樣。可惜了,俞希聞心道,本也是位英俊潇灑的男兒郎。
他再凝神透視,何遂意的心髒窩着團灰蒙蒙的能量。不過,心房周圍繞着幾簇綠色能量光點,光芒微弱,正慢慢地往左心房聚攏,但一直被灰蒙蒙的能量團驅趕着。有那麽幾秒,它甚至想吞并它們,卻被一道不知從哪來的白色光罩給擋住。
凡人的魂魄藏于五髒六腑,而守身的元神在心髒。俞希聞清楚那些綠色光點就是元神在起作用。何遂意被邪祟占據軀殼,抽離魂魄,控魂的元神必定也受了傷;只是元神生來就與身體共存,邪祟要占據并滅掉不是一件容易事——那灰蒙蒙的能量團就是邪祟的。
項鳴說得沒錯,何遂意的确被邪祟占據了軀殼。
見“俞閑”審視自己,何遂意笑了笑,說:“怎麽?這是結婚了緊張,我們閑閑不認得我了?”
俞希聞聽見項鳴按指骨後的喀嚓聲,搖搖頭,自然地問:“你怎麽過來啦?”
何遂意轉動萬向前輪,往褲子上擦把手才抓住俞希聞的雙手,揉揉他的手指,解釋道:“我聽說舅舅上來鬧事,心裏不踏實,要過來看你一眼确認下情況。”說完轉向項鳴,打招呼道:“哥哥。”
項鳴本想冷哼一聲,但想到在做戲,便點點頭。
俞希聞不知道這邪祟在演什麽戲。但看他這樣,似乎沒看出他是個冒牌貨。俞希聞便配合道:“那你現在看到啦,我沒事的,你別擔心啦。”
項鳴見他一句話兩個啦,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何遂意:“嗯,你今天真漂亮啊。你蹲下來,讓我好好看這身……”
俞希聞試探地蹲下去。何遂意伸手摸摸他的頭。俞希聞再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胸膛上,就見何遂意拍拍自己後背,溫和地說:“一會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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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調平穩,呼吸平穩。這下俞希聞确認了,這邪祟沒看出他是假冒的。
趙姨忽然從旁邊竄過來,抓着何遂意的手急道:“啊呦!我說何家小子,你怎麽就一個人上樓來了?他們怎麽也不看着點,要出點事怎麽辦啊!算了不說這個,你确認沒事就趕緊下樓等着。你們進婚車前是不能見面的!要念得緊,進了洞房大把時間念,快松手,我推你出去。”
俞希聞微微一笑,回握住何遂意的手,柔聲道:“是啊,你快下去吧。我們等會見。”
項鳴在他身後揉筋骨,揉得嘎嘣響,似乎想在這裏動手。但俞希聞不想。一來這裏聚集遠道而來赴宴的伴娘團,都是普通凡人,稍不注意就可能在他們的打鬥中喪命;二來這裏地方不大,限制太多,他沒有拳腳施展——暗地蟄伏講究一個一擊必中,如果在這裏動手,一擊不成就再也補救不了,這邪祟必定不會放過何遂意,有可能再也找不回他的魂魄。
是以俞希聞盡量若無其事地和這邪祟周旋,一只手背到身後向項鳴打手勢。他拍拍何遂意的手,扭頭對趙姨道:“麻煩趙姨你幫我送他下樓。”講完,他又對何遂意微微一笑,低頭在他耳邊道:“我們一會兒見吧。”
——一會兒取你狗命。
趙姨便推着輪椅帶何遂意走了,走前何遂意還頻頻回頭看俞希聞,俞希聞臉都要笑僵了,才終于見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轉身要跟海霸主說句話,卻見海霸主拽住自己胳膊拖入房內。
嘭一聲巨響!俞希聞被項鳴壓在門頁上,面對面托起他大腿深吻起來。
項鳴忍很久了,從進門到現在,處處都是雷池!人人都在碰他的雷池!
不可拉配!不可觸碰!不可遠觀!就是不許!
俞希聞被他吻得喘不過氣,涎水沿嘴角往下流。這兇猛的攻勢彰示着海霸主不容他人觊觎心愛人的獨占欲,哪怕那邪祟是在做戲,哪怕只是不知情而出的言語,哪怕俞希聞的抱腰只是在試探,也都堅決不能。俞希聞的心霎時被石頭塞得鼓囊囊,體循環一波接一波,血液直沖顱頂,伴随薩滿的空靈鼓,咚咚響徹耳膜。
“唔……”俞希聞抓住項鳴的肩頭,似抗拒又似還迎地捏了捏。
吻嘴唇猶嫌不夠,項鳴還吻俞希聞的眉眼,弄得他眼睫毛輕顫。俞希聞得以喘氣,還沒緩過勁來,就又被掐着下巴擡起頭來迎合他的吻。
或許是情緒波動太過,又或許是項鳴刻意為之。再睜眼時,俞希聞眼裏的他不再維持着僞裝——那獨屬于海霸主的沒有五官的臉又出現了。隔岸霧去觀雲,越仔細看越模糊不清。他是在明示吻自己的人是什麽身份嗎。他到底是誰。……他的鼻梁似乎很挺,被吻時會戳向他的鼻梁骨,不舒服得這樣真實。俞希聞把放在海霸主肩頭上的手拿到人脖頸上,這時上唇被咬住,吃痛感讓他摸向海霸主的下巴。
感覺和何遂意一樣,下颌線條是标準的直角尺畫出來的,卻透着萬座行山都撼動不了的堅韌。
“沒……時……間,”他終于從喉嚨溢出聲來。
項鳴哪裏聽得進去,反複碾他的唇,舌頭直抵他腔壁,直到嘴唇腫脹起來才肯罷休。俞希聞的臉頰畫滿桃紅色的橫線,埋在項鳴肩頭劇烈喘氣。他哈出來的氣佛過項鳴耳廓,也是在這時,項鳴才猛地覺察到俞希聞沒有抗拒自己對他做這種事。
無邊無際的霧霾一掃而空。項鳴顫着手指揩掉俞希聞的涎液:
“你不抗拒我吻你,為什麽?”
雙腿亂蹬帶出衣料的摩擦聲,俞希聞推開項鳴,瞪着天花板閉口不語。只剩一雙盛滿跳動星子的眼,晃得項鳴剎那間認不出東西南北。
詹祥适時地敲打石壁,高聲道:“喂——!!項鳴哥——!媽媽——!你們可以了嗎?”
俞希聞心道好詹祥,叫得真是時候!項鳴回過神來,把石壁收走。阿甲原本在裏邊躺着等,猝不及防摔地上,給他疼得咧嘴,捂着屁股埋怨。詹祥扶起他,阿甲便哇了一聲,驚嘆道:“媽媽!你這一身也太好看了吧!不過……你的胸什麽時候那麽大——”
詹祥捂住他的嘴:“快別說了!”
想到這胸是怎麽來的,俞希聞就不能和海霸主對視。但對方沒變回去,只好出聲提醒道:“你那皮囊……”
項鳴才意識到自己忘了變回去,轉眼又套上了皮囊。
俞希聞清了清嗓子,這才開門迎上趙姨,道:“對不起啊趙姨,讓你好等。時間到了吧?我們下去?”
趙姨早等急了,往返一趟回來夠嗆,早點送走早點完事。立馬吊起嗓門高聲喊道:“新娘子出嫁啦——!!!”
禮炮噴出五顏六色的飄帶,由幾個伴娘站在左右兩側打出。歡呼聲中,項鳴牽着俞希聞的手,踏着紅地毯往門口過去。不過短短幾米路,仿佛走的是銀河帶。雖然知道這是假的,但項鳴的掌心還是不可避免地冒出汗珠。
魚尾裙擺溜出紅地毯,趙姨拿起放置在門架子上的紅傘,撐在俞希聞頂上。項鳴嫌她矮,傘柄子戳人頭發,不耐煩接過:“我來。”
趙姨懶得和他計較太多。撐傘走下樓上婚車就萬事大吉了,什麽亂了規矩的,通通不關她的事。
伴娘團跟在俞希聞身後,一路喜氣洋洋地出了業主門,往停在西邊的婚車過去。項鳴大跨步向前拉開車門,想抱着俞希聞坐進去,想到自己不是真的在結婚,又罷休。他把散到地上的魚尾塞進車裏,坐到俞希聞身邊。
趙姨再次無語凝噎:“……”
項鳴屁股還沒坐熱,車窗就被人敲了幾下。側目一看,何遂意朝他點點頭。項鳴見他一次就想揍他一次,扭頭目視前方作無事發生。還沒到酒店呢!俞希聞怕有變數,手指借着婚紗的遮擋戳戳項鳴的腰。項鳴個子高,車廂又矮,坐着時一直微微駝着背,叫他這麽一戳差點頭頂撞車頂。他扭頭問:“怎麽了?”
俞希聞道:“別鬧了。你快開門。”
“不行,太危險。你不能和他獨處一室。”
“你再不開門他就該懷疑我們了,”俞希聞勾住他的手指,“快開門。”
項鳴手握拳,上下牙床較真一番,才給何遂意開了門。
何遂意道:“哥哥,照理說我應該在門口一手撐傘,一手牽着閑閑進婚車,但你知道的,我行動不便。我在這裏多謝哥哥幫我把閑閑帶過來。”
項鳴僵硬地朝他提了下嘴角,然後面無表情地下車讓位。何遂意轉動萬向輪來到車門邊上,正要拄着雙拐杖站起來,又頓住,對俞希聞道:“重要時刻,在這裏拍一張照吧。”
俞希聞随機應變,點點頭。項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何遂意,随後大步繞到俞希聞面前,雙手一抄膝窩,把他抱了起來。趙姨覺得他腦子多少有點問題,攔住他:“我說俞閑哥哥啊,你這是做什麽啊?!”
項鳴置若罔聞地越過她,慢悠悠地繞過車門來到何遂意面前。其他人只當項鳴腦子進水,幫妹妹穿婚紗?就當是在親人面前沒那麽緊張,熟練省時間;牽着妹妹的手出門,是在替行動不便的何遂意接新娘。人何遂意說要在花車前來張合影,你個當哥的瞎公主抱什麽?俞閑是雙腿走不了路嗎。
只有俞希聞知道項鳴借此塞來一把鋒利的刀——未雨綢缪,他們都不知道這邪祟要幹什麽。他乖乖地被項鳴放在地上,對何遂意笑了笑,看着人把手放在他腰上。
俞希聞把薄如蟬翼般的、裙帶菜所化的刀夾在指縫間,手掌蓋在何遂意的手背上。只要何遂意動手,他就會立刻把刀片紮在他的太陽穴,鎖死督脈上的氣,把那股藏于心髒的邪氣給捆出來——人體的太陽穴能供太陽輸入太陽真氣。當太陽之氣進入人體後,會歸流入太陽二經。在此過程中,人體的真氣從督脈上沖,又在大腦前面下降,過心藏,入腎藏。鎖死督脈上的氣,真氣就過不了心藏,邪氣吸不到這源源不斷的力量,就會力竭,被揪出來。
項鳴奪過攝影師的相機,透過顯示屏盯着何遂意。只見何遂意面朝鏡頭,微微笑起來。看上去倒真的只是拍張照片。項鳴耐心等待,舉着相機盯半晌卻不見任何動靜,眼見俞希聞也要笑僵硬了,便高舉過頭頂,随意一拍。
攝影師對上項鳴有些犯怵,顫巍巍道:“可、可……可了嗎。”
項鳴把相機扔還給他。他翻看照片,哪裏有新郎新娘依偎在一起的畫面?灰調的天空背景,何遂意半個肩頭糊在整張照片裏,新娘子是半點影子都沒看見。
攝影師啊了一聲,就見項鳴斜睨過來。那砭人肌骨般的眼神讓他下意識噤了聲。
項鳴快步來到俞希聞面前,又是抄起他膝窩繞到另一邊車門去。俞希聞可算是知道他剛才不只是借此給自己塞刀。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這位海霸主,評價他不按套路出牌是一點兒也沒錯,他壓根就不怕暴露身份。俞希聞心想,他大概是在看自己的面子上才按兵不動。只是這不動的功夫實在沒練到家,一舉一動都透着“我就是冒牌貨”的信息。也是狂到極點,不在怕的。幸虧這邪祟的腦子不夠靈活,四周又是不熟悉他俞希聞的人,否則肯定出事。
何遂意拄着拐杖前傾,半個身體沒入車廂。想起什麽,又拄着拐杖轉身去摸輪椅。趙姨一直站在他身旁,見狀忙道:“我來我來。”三兩下把輪椅給折疊起來。俞希聞總不能不扶他,便一手抓着他胳膊,一手繞到他後背,半拖半拽地把他拉進座位。擡眼一看,這邪祟還蠻會做戲,還知道在額頭處冒出點汗珠來,整張臉連帶着脖頸都是紅彤彤一片。
“謝謝,”何遂意把折疊輪椅收到腳下,挨着俞希聞,握住他的手,說:“你今天好漂亮。”
俞希聞提提嘴角,笑了下。下一刻砰一聲巨響,車門重重合上。隔着車窗膜,項鳴面若寒霜地盯着何遂意。趙姨被震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心道這俞閑哥哥肯定是個妹控,要麽就是想和妹妹搞不倫之戀的隐形變态。總之不是正常人。她哎呦一聲,拽着項鳴的胳膊往後面那輛迎親車過去。誰知,這俞閑哥哥像是雙腿嵌進地上,怎麽拽都拽不走。
詹祥拉了拉項鳴的褲腿,項鳴低頭,聽見他說:“媽媽讓我告訴你,他在何遂意進車前布置了蛛網攝魂罩。”
蛛網攝魂罩。由俞希聞放出的千萬根細長提線所組,提線繞特定拐點成蛛網般的捕罩。此罩只有心智純粹之人才能看見,一旦何遂意動手,就會發現自己被蛛網束縛,動用力量掙脫時會被隐藏在其中的三條攝魂線攝取出魂魄。
這是俞希聞獨創的法術,輕易不使用,一旦用上注定一擊即中,對方無路可逃。項鳴這才放下心來,往迎親車過去。不過,坐下後還是眼睛不眨地盯着花車看。
引擎轟隆發動,花車沿着特定路線駛出福願雅軒上了大馬路,三十輛迎親車緊跟其後,迅速越過兩側過道的建築與行人,頂着漸漸變成潑墨的天色,往博歡酒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