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定力
定力
“我的摯友,江燭雪。”項鳴沉默片刻,澀聲道。
俞希聞嘀咕:“居然是他……”
“我年少時曾在慎言私塾裏讀過書,當時和他是同窗,亦是好友。”項鳴道,“你不知他是多麽聰慧的一個人——三歲已熟讀四書五經,能倒背如流。五歲賦詩一首《安自在》,名動整個阊城,驚動了大摩寺的主持餘梵。餘梵覺得他有慧根,送了他一本《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他日夜癡讀,有一天豁然開悟,此後靜坐修行,很快便通天眼,能窺過去事、預未來事。”
俞希聞沒少被陳延督促過讀書,因此項鳴說起心經,他知識清明:“心經只有260個字,看似簡單實則難懂,更別提開悟。聽你的意思,他原先還沉浸在第六識當中,那他能靠這本佛經開悟,也确實聰慧得很,也非常有定性。既然開悟,應該不會再入世才對,他怎麽和你做了同窗好友?”
“這問題我也曾問過,你猜他怎麽答?”
“……”俞希聞挑眉看着項鳴,小聲道:“怎麽答?”
見他臉頰酡紅,醉得不能再醉,項鳴喉頭滾動,別開視線盯着虛空,道:“他說:‘那是世人的誤解。開悟了也就這樣啊,該怎麽活着就怎麽活着。遁入空門?什麽是空門?此生是空,此身是空,此地是空,此刻也是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想讀書,就來這慎言私塾了。又聽說教書的先生為人迂腐,還想看看他怎麽個迂腐法。’”說到這,項鳴笑了笑,“他當時也才十歲。”
俞希聞笑了笑,沒想到江燭雪還挺有趣的。他抓住項鳴的手,緊了緊:“你們是同齡人吧?然後呢?”
“雖然是同齡人,但我比不上他。”項鳴難得自嘲一笑,“說起來我去私塾讀書是因為他——那時我尚未經世事,因為吃的事情和爹媽怄氣,離家出走去了一處罕有人跡的野山。當晚下了大雨,我跑回家時遇到了泥石流……”
“他救了你?”俞希聞打斷他的話。
“是。”項鳴反握住俞希聞的手,不讓他使勁兒,“他一眼看出我的真身,告訴我不要慌張,讓我變回原貌,順着泥沙往下滾就可自救。”
俞希聞沒忍住,笑了一下。
項鳴自己也笑了:“蠢到我這種地步,也難怪當時的同窗都喊我二傻子。”
“……”
俞希聞暗自腹诽:他居然知道別人在背地裏喊他二傻子!轉念想到假解鑒跟他閑聊時提起過海霸主的事跡——在包鋪做長工時送斛食饽饽給有喜事的人家。樂津時,不是什麽年齡段都能給人做長工的,當時的律法規定最低年齡須得15歲,最高則是45歲。照這樣看來,他當時都15歲了,還沒開智?俞希聞越發好奇了——那他又是什麽時候開的智?他行事張狂,說一不二,下命令不帶半分猶豫,也許被詛咒和沒開智脫不開幹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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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鳴沒注意到他那沉思的微表情,繼續道:“我當時沒有朋友,見他能一眼看破我的原身,又長得好相處,就天天去大摩寺找他玩。他就給我念佛經、念道德經,念各種我當時聽不懂的經。後來我爹媽找來,說我年齡到了,該去慎言私塾讀書。那地方有什麽好去的?我就撒潑打滾怎麽都不肯去。他就說他想去,我看他也去,就跟着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已經能讀取人心思,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
“想什麽?”俞希聞再次打斷他。
“在私塾沒個認識的,怕孤單。”項鳴立馬回道。
“哦。”
“他早慧早悟,先生布置的功課自然不在話下,永遠都是他拿的甲等一。我當時哪裏讀得懂那些條框規矩?一碰那幾本死板迂腐的書就頭疼,更別提功課,就天天抄他的。有一天……”
有一天,言東點了項鳴的名字,讓他就上交的功課的一段話作解釋:“說說,什麽是‘現在’和自己的個體?”
窗外鳥雀叽喳不停,而項鳴的下巴早磕在書桌上,哪能聽得見先生點的名?被同桌用筆蓋使勁戳胳膊,又掐幾次大腿才醒過來。撓着腦瓜子站起來,一臉懵地看向言東,半響才蹦出一個字:“哈?”
言東走下臺,把項鳴的作業攤開,用戒尺指向中間那段話:“讀出來。”
于是項鳴讀道:“現在不會擺開意志,意志也不會擺開現在。所以,如果生命真能令人滿足,凡是以各種方式肯定生命的人就都認為生命是無限的,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并把死亡當作幻象,幻象可能剝奪‘現在’,讓他變得愚笨、畏懼;這是時間方面的幻象,與空間方面的幻象相似,空間幻象讓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地球上所占據的位置居上,而其他所有地點則都放下。”
他讀到這裏停下,擡頭看言東。言東也看着他。
兩眼對四眼,對了半響,言東抽抽眉毛:“翻頁!繼續讀!”
同學們哄然大笑。
項鳴差點叫他的戒尺掃到臉,哇啦啦翻書,讀得磕絆:“同樣,每個人都把現在和自己的個體連在一起,以為整個現在完全在此并且也以為過去和未來是沒有‘沒有’的。沒,沒了,讀完了。”
言東說:“你給大家解釋一下,什麽是‘現在’和自己的個體?”
項鳴道:“解釋什麽?現在就是現在,自己的個體就是自己的個體啊!”
他看向言東的眼神跟看個傻子一樣,就差在臉上寫“你個教書的怎麽還問我”,惹得同學們再次哄然大笑。“安靜!”言東動戒尺敲擊案桌,滿臉嚴肅道:“還知道笑!後三排的都給我站起來!翻開你們上交的作業,告訴我什麽是‘現在’和自己的個體。”
坐在後三排的同學齊刷刷站起,嘩啦翻頁聲響起,各自撓着頭皮找言東說的句子。言東抓着戒尺指着他們腦袋,“怎麽?抄完就忘記自己抄什麽了是嗎?我昨天在課堂上說過沒有?布置的功課要自己做,你們倒好,一抄十十抄百!一字不改!”
一排人被他罵得擡不起頭。窗外鳥雀叽喳,忽然有人唿哨一聲,緊接着一道禮炮聲驚起鳥雀,牆外響起腳步聲,接二連三的嘹亮的嗓音劃破牆面沖進私塾:“沈将軍要在河邊槍斃犯人!快快快,再晚點沒位子——”“錯了!顏嬸說殺的是豬!”“你傻啊信她那張嘴!不如信林家桑目姐姐說她愛你!”“那邊,胖張說早上載一排人過去,要槍好幾排!”……
騷亂随聲漸漸遠去。恰好牆上的鐘擺發出叮咚聲——下堂時間到了。言東話說一半頓住,擰眉掃過堂上同學的神色,除了呆滞走神的項鳴和坐得端正目不斜視的江燭雪,其餘的心思都跑去了外面。
三個月前,沈将軍沈憫在阊門炮轟競争北地的對手,把對家的戰機打得落花流水,坦克碾碎不願投降的戰士,把另一批願意投降的都囚禁了起來。言東本以為沈将軍會就俘虜們願意投降的意志放過他們,誰知三天前,沈憫在溪水路的宣傳欄上張貼公告,要槍斃這群俘虜,并表示願意來觀看的都發一張百圓鈔紙;阊門貧富差距大,包括軍官在內,站在上流社會的無一不富貴,平民百姓只能賺點溫飽錢過日子。何況阊門是軍事要地,年年打仗,多數日子不太平,大家夥是吃了這頓就有可能在提前熬下一頓,因此這百圓鈔紙對大多數人來說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強——夠吃好幾頓了。
慎言私塾雖是言東一手創辦的,但言東只收貳元錢。在這裏讀書的孩子的父母無一不盼着他們成才去外地另謀高就,因此被教育知識最為重要,膽敢不聽課逃堂就棍棒伺候。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哪裏敢翹課跑去看人槍斃?因此神魂雖飛去外面,但還是黏住了板凳。言東收回目光,在江燭雪身邊站定:
“燭雪,你來說說什麽是‘現在’,什麽是自己的個體。”
江燭雪把金剛杵放在一邊,道:“先生,大多數人讀叔本華的著作都有不同的理解,概念不局于一處,因此我的拙見也只是我個人的理解而已。而我個人認為‘現在’就是當下概念。這個當下概念與時間無關,是生命的意志、自在之物。自在,即是本我。因此‘自己的個體’即是本我在紅塵中的其中一個面向。”
他雖說得簡單,但滿堂同學依然摸不着頭腦。項鳴也是。他背對言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心想言東就沒看懂江燭雪寫的什麽,才要拐着彎讓江燭雪說。又想,他直接問不就行了?啰嗦不說,還要拖堂。
“好。了解。”拖堂的言東點點頭,對江燭雪說:“你先下堂吧,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江燭雪:“多謝先生。但我還坐會兒,聽你再講點。”
言東知道他要等項鳴下課堂才肯下,扭頭對項鳴及後三排的同學道:“撇開抄人功課的事不提,抄完一頭霧水,不理解意思更糟糕!你們上課不好好聽講,下課抄功課敷衍了事,還一個字都不改!如此不認真對待,讓我怎麽跟你們的父母交待?你們能成什麽事!”
一個個雅雀靜默,倒是項鳴大咧咧地回道:“不成什麽事啊!能活着不就行了?”
言東從鼻腔裏搶出口氣:“眼下世道混亂,不是打仗就是搶劫燒殺,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你告訴我不學好知識你以後怎麽活?”
項鳴覺得他莫名其妙,人的靈魂居住在身體內,以此為“根基”在世間行走,身體若是因為各種原因死亡了,那是規定的時候到了,靈魂也跟着離開了。靈魂本就不生不滅,只是這一世的身體死亡了而已,沒有這具身體也有那具身體,哪來那麽多顧慮?
——人為什麽總有那麽多顧慮?
“就這樣活啊,怎麽活不是活?該死就死,該活就活啊。”他這樣想,就這樣說了。
江燭雪低頭笑了笑。
言東氣得兩根濃眉豎起,持着戒尺敲擊案桌:“手伸出來!”
項鳴一臉懵地伸過去,言東抓住他的手,用掌力迫使他張開手掌,啪啪啪幾聲脆響!言東抖着手,用那兩指闊的竹板打紅了項鳴的手掌心,他七竅生煙,罵道:“就是因為你們的思想有問題,才會被人欺負!世道亂,男子漢大丈夫應當有大作為!而不是一門心思跑外面去看人怎麽槍斃俘虜!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麽!是拯救百姓于水火還是渾噩不關己、窩囊一輩子!剛才江燭雪講了什麽,知道的過來跟我複述,複述得出就下堂,否則不許下!給我老實抄戒律,抄到你們爹媽找來為止!”
說完,他把書捧在懷中,對江燭雪道:“燭雪,跟我出去。”
江燭雪看向項鳴,比了個口型:“我外面等你。”
除了項鳴,滿堂同學皆神色大變——不給下堂就拿不到百圓鈔紙了!槍斃俘虜能槍到幾時?還不是一聲令下,舉槍一掃,唰唰倒一排!待到想起江燭雪講了什麽,就都趕不上了!立時有人瞪向項鳴,罵道:“又是這個二傻子!本來被先生罵兩句就可以消氣,他非覺得自己有智慧,跟先生争辯!這下好了,看場戲就能白拿的錢飛了!飛了!!”
話落抓起板凳砸向項鳴。項鳴後腦勺被擊中,登時滿堂嘩然。二傻子就是二傻子,別人都拿板凳砸他了,他都不知道躲一下!那板凳少說得有十幾斤重,砸到腦袋指不定要出大血,旁邊的人驚得撲過去看,沒有見血,項鳴甚至連腦袋都沒捂着,跟沒感覺似的。再一細看,他後腦勺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沒腫半分。
板凳砸了地,折了條凳子腿。項鳴後知後覺地看向王搡,說:“你幹什麽?”
“幹什麽?你幹的好事!現在不讓下堂你滿意了?媽的五毒蟲怎麽就毒不死你這個傻子!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嘴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王搡舉起拳頭就是一砸,平日裏跟他混的也撲上去。項鳴被王搡撲倒在地,橫臂擋住他的拳頭,忽然道:“原來是你在被子裏放的五毒蟲?”
“是又怎麽樣?”
“你害燭雪的手腫了,怎麽能這樣?”項鳴道,“我跟你有什麽過節?你要這樣對我?”
王搡說:“你霸着江燭雪不放,形影不離,你說我跟你什麽過節?”
項鳴大吃一驚:“你有病啊?”
王搡大聲嚷嚷:“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大夫治不了的病要找他看,”項鳴推開王搡,“你直接找他不就行了?為什麽要說我霸着江燭雪?我是我,他是他,我又不是不讓他見你。”
“你……”王搡啞喉了。這二傻子是真的傻還是故意的?誰不知道他王搡看上了江燭雪?明明在說過節,下一秒卻能轉到病上面去,說話毫無邏輯!這種智商怎麽還能和江燭雪站在一起?王搡又是一拳砸下去,噴唾沫:“你他媽才有病!你他媽才有隐疾!都給我上——!!”
講到這裏,項鳴吃笑了一下:“燭雪不僅能窺過去事、預未來事,還能透視,利用神通替人治潛在病。但他生性淡泊名利,對什麽都不執着,因此他不說,也沒幾個人知道。而我當時以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才會說王搡有病。”
俞希聞身體往前傾,想要看清楚項鳴的表情。項鳴說起江燭雪時,語氣裏有感嘆有笑意,也有惋惜,有心痛。他此刻是什麽表情呢?但項鳴像是在逃避什麽,每次他歪歪腦袋,側過一點點,剛好能和項鳴對視時,項鳴就四處亂瞟。
是不是錯覺?
俞希聞問他後來怎麽樣,他說江燭雪知道他會被圍毆,帶着先生制止了。又問他除了被放五毒蟲的事,王搡還做出過其他事情嗎?他說留宿在私塾時洗好的衣服被王搡塞進過糞桶裏,後來江燭雪在馬糞廠裏把衣服找了回來。
項鳴每答一次問題,俞希聞就微微對焦,想要看他的眼睛。但項鳴在回答時還能分出心神,逃避他的眼神觸摸。他居然在逃避!天啊,俞希聞覺得不可思議。之前海霸主不還逮機會親他抱他嗎?在地鐵上明明還想親他耳尖的,在化妝間、帷幕後,那樣抱他親他。
他怎麽回事?
水霧罩越來越稀,俞希聞又聞到了花香味。他此刻還抓着項鳴的手,離項鳴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臉頰越來越熱,有團火在身體內燃燒。于是俞希聞忍不住道:“海霸主。”
項鳴道:“嗯。”
俞希聞再道:“海霸主。”
“在。”項鳴捏捏他的手指,“你要說跟我說什麽?還能看見我嗎?”
“怎麽不能看見呀?”俞希聞沒覺察到自己的語氣有點委屈,“你都沒看着我。”
“我……”項鳴喉頭梗阻。俞希聞現在的狀态跟處于欲/海中的人有什麽兩樣?渾身軟得沒骨頭似,快成一灘水了,他得抱着才能勉強提口氣坐好不再聳動。哪能再與他對上視線?絕對不行。
項鳴自知不是君子,沒有心靜如水的定力。他只能不斷地克制自己,将希望放在水虹淵上,盼它能絞滅掉這迷宮帷幔,好帶俞希聞出去。
見他不答,俞希聞往前兩步。忽然覺得膝蓋熱熱的,低頭一看,原來他的小腿不知什麽時候壓在項鳴的大腿上,而手穿過被褥,放在項鳴的胸膛上。
好熱。他好熱。
俞希聞微微張開嘴,把氣哈在項鳴鎖骨上,難耐道:“你什麽。”
項鳴即刻抓着他的雙肩,把他推離自己半米遠。轉頭加多幾道水虹淵,差點語無倫次:“得再想……想辦……法才行。我不能放火,火機又沒帶在身上,不然可以一把火燒……”
話沒說話,一陣風刮過,項鳴想也不想把俞希聞抱入懷中。警惕地擡頭看情況,原來迷宮帷幔自己打開了。
俞希聞自覺快被他的手勁勒死了,唔唔兩聲,額頭蹭了蹭他的胸膛,總算冒出腦袋。他把鼻尖貼在項鳴的鎖骨上,嗅了嗅。正迷濛着,要舔上一口時,忽然聽見一道聲音響起。那聲音幹淨清亮,不夾一絲不悅的頻率,如淙淙泉水流淌過山石時般悅耳耐聽:
“酉己,你這是做什麽?放開我。”
“不可以這樣。我才畫了一半……你要毀了畫?它招惹你什麽了?只是我的……”
俞希聞歪着腦袋看後面,發旋貼着項鳴的下巴尖,見到蘇酉己把一個身穿竹葉青衫的人壓在身下。眨眨眼一看,那青衫人的手被壓在一幅畫上,手中握着的毛筆泅濕了案桌。再仔細一看,那幅畫上的人像五官英俊潇灑,側臉與海霸主的對比——
居然一模一樣。
俞希聞怔怔地擡頭,發現項鳴的目光早定在那青衫人身上了。
“……”
那一霎,俞希聞覺得自己的喉頭壘放着塊石頭。硌得慌,割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