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兆龍寺
第3章 兆龍寺
舟漁嶺乃水鄉,濕潤的氣息萦繞四周,耳畔是悅耳的鳥鳴。
天光現之際,水波泛起光澤,清澈的湖泊忽而倒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緊接着又如離弦之箭一般消失不見。
齊晟并未在客棧多做逗留,一早便策馬趕往兆龍寺,許是心中期盼,未曾覺得路途遙遠。
進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後,又途徑一處水橋,耳畔是不曾停歇的馬蹄聲。
待到金烏高懸之際。
“籲——”他輕聲吆喝。
寺廟的牌匾借了一縷天光。
齊晟一拉缰繩翻身下馬,随手将踏雲拴在了離他最近的樹上,這才擡眼打量起四周。
兆龍寺遠離喧嚣,坐落于荒山之上。
大多被苦難纏身的人獨自走完那條清寂的山路,最終跪在佛像前虔誠的禱告,不過是尋個活着的由頭,未解的夙願。
今日不知為何人跡罕至,顯得格外幽靜。
齊晟的眉梢輕動,眼中閃過疑惑。
“沙沙——”
枝葉摩挲的聲音響起。
他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一位掃地僧,正清掃着門前堆積的枯枝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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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晟正欲邁步,忽然動作一頓。
想起那句不知真假的“心誠則靈”,他默默摘下了頭頂的鬥笠,反手扣在踏雲的毛腦袋上。
踏雲氣憤地哼氣,用蹄子刨了刨地。
齊晟心系姻緣無暇理會,緩步走至門前,斟酌着開口。
“大師,不知今日可否入寺?”
那掃地僧背對着他先将掃帚擱置好,這才轉身雙手合十,嗓音輕緩地詢問。
“施主今日為何而來?”
齊晟莫名緊張,清了清嗓子,學着那和尚的模樣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在下……來求姻緣。”
僧人見他耳廓通紅,淡笑,“看來施主已遇良人。”
齊晟并未遮掩,爽朗一笑,瞧着劍眉星目:“大師好眼力。”
“施主謬贊。”那僧人語氣溫和,話鋒卻陡然一轉,“來即是緣,如今貧僧心中有一困惑,不知施主可願指點一二。”
齊晟隐隐覺得奇怪,但還是恭恭敬敬道:“大師言重了……在下定盡力而為。”
“施主覺得何為姻緣?”
齊晟聞言一愣,擰起英氣的眉頭。
何為……姻緣?
本就鐵樹開花的齊晟在原地苦思冥想良久,才遲疑道。
“在下拙見,許是與心上人共結良緣。”
那僧人點頭:“那施主認為何為良緣?”
齊晟心中抓耳撓腮,高大的身影顯出幾分窘迫。
他不知何為良緣,只是聽聞這句話時,腦中瞬間閃過一雙清冷孤傲的眼睛,頓時臉紅。
誰承想年少成名,鮮少受挫的齊宗主,卻在尋求姻緣的路上接連碰壁。
“這……許是我所認定之緣?”他清了清嗓子。
“即便是孽緣?”
那和尚冷不丁問。
齊晟一怔,旋即緩緩擡頭,對上和尚依舊溫和的雙眼。
剎那間,樹葉摩挲的聲響戛然而止。
自踏入此地起,一股詭谲古怪的氣息便在寂靜中愈發清晰。
和尚身後的寺門緊閉。
這一切都如同無聲的婉拒。
齊晟并未回應和尚的話,周身的窘迫悄無聲息的褪去,他低笑一聲,開口反問。
“大師認為,何為孽緣?”
和尚朝他一躬身:“自然是不該牽扯上的因果。”
“……”
齊晟無意識摩挲着自己的佩劍,垂首沉默了許久。
那和尚見他不語,眼中閃過了然,搖了搖頭便打算轉身離去。
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齊晟卻忽然開口。
“既然是我親手種下的因,即便結出的是苦果,也得親眼所見才能甘心。”
和尚一愣,轉過身來。
齊晟眼中并沒有遲疑和權衡,唯有一片清明。
“大師,我曾親手種下一株藤蘿,只可惜年少時沒能耐下性子悉心照料,于是最終也沒等到它花開滿園那日,這并非藤蘿之過。”
“雖說世人對孽緣避之不及……”
齊晟頓了頓:“但至少于我而言,起初種下藤蘿之際,我并非只喜愛它花開一季,而是鐘情于它四季之景。”
“所謂的孽緣,不過是期望落空後的一句喟嘆,又如何會出現在開端。”齊晟語氣平淡,“大師,這世上只有人造孽,而非緣造孽。”
那和尚立于階梯之上,垂眼望向齊晟。
兩人四目相對,齊晟莫名恍惚了一瞬。
心悸之餘,像是隔着濃霧窺見了古老山河的悠遠。
“是貧僧愚昧了。”
就在這時,和尚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只見對方微微側身,推開原本緊閉的大門,“願施主能見花開。”
齊晟暫時收回思緒,一拱手道:“多謝。”
他與和尚道別,緩步踏入門檻,香火氣息頓時撲面而來,這才令人感到幾分心安。
這寺內倒是別有乾坤,比他預想中要大得多,也并非荒無人煙,只是今日趕巧,三三兩兩的人走過,比往日清淨些許。
跪在蒲團之上的百姓大多身形佝偻,即便瞧着年歲不大,也被疾苦壓彎了脊梁,他們目光倉惶渾噩,用力将頭磕在地上,口中一遍遍喃喃自語着不知該與誰求饒的劫難。
齊晟跟在一衆求簽之人身後,直挺地背脊不自覺松懈,微微抿唇。
“施主為何而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低語。
齊晟立即轉身望去,入目即是位慈眉善目的僧人,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來求姻緣。”
“姻緣……”
那僧人眼中閃過極淡的笑意,語氣似是感慨,但仔細一品,又更像釋然。
“貧僧法號歸俟。”他朝齊晟道,“施主,請随我來。”
僧人語罷,便轉身往前走。
歸俟?
百年前聞人高僧的後世?
齊晟在原地明顯愣了片刻,這才匆匆追趕上去。
他雖說心生疑慮,但并未出言詢問,只是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兩人繞過一處幽靜的竹林,清潭波光粼粼,耳畔的喧嚣也逐漸淡去。
齊晟與歸俟走過拱橋,步入另一處與方才別無二致的寶殿。
許是鮮少有人前來,顯得很是冷清。
“歸俟大師。”齊晟站定腳步,語氣謙卑,“不知有何指教?”
“方才聽寺中弟子提起,說是遇到位洞若明火的俠士。”歸俟手中捋着佛珠,“貧僧信緣,便想來見上一見。”
他說着,先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而後望向臺上的簽筒。
“施主所求,就在此處。”
齊晟盯着那簽筒,先虔誠地拜了三拜,而後講究地從懷裏掏出手帕,仔細将手指擦拭了一遍。
這才上前一步。
他頓了頓,又誠懇地拜了三拜。
歸俟大師眼中閃過戲谑,但笑不語。
齊晟腦中閃過那雙令他日思夜想的眼眸,耳尖頓時發燙。
他雙手拿起簽筒,閉上眼後心中默念。
不知日後可否相見?
“沙沙——”
齊晟搖動簽筒。
過了一陣。
“沙沙沙沙——”
齊晟遲疑着放慢動作:“……”
佛祖……難不成也會猶豫?
待到手腕略微酸澀之際,齊晟終于停下了動作,他睜開眼看了看手中沒有一根簽子掉落的簽筒,緊接着望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歸俟。
“……大師,這是何意?”
歸俟大師面不改色:“許是施主收了力道,不必過于拘束。”
齊晟點點頭,再次醞釀誠心,一擡手。
“嘩啦——”
七八根簽頓時被甩落在地。
齊晟:“……”
歸俟:“……”
詭異的寂靜裏。
齊晟像是注意到什麽,極其緩慢地蹲下身,撿起方才落在地上一根根簽。
每看一眼,便更加沉默一分。
下下簽。
下簽。
下下簽……
統共七根簽,皆為下簽。
齊晟氣笑了,握着那一把木簽,垂首不語。
“施主……”
歸俟方才開口,便被人打斷。
“大師。”齊晟忽然朝他笑了笑,眉梢都藏不住渾然天成的傲氣,語氣裏隐隐帶着四濺的火星。
他慢悠悠地起身,“今日在下來求姻緣,并非求天賜良緣,順利無憂。”
“在下只求相見,至于這簽……”齊晟擡手一折,木簽瞬間斷裂,落在地上。
“上簽也好,下簽也罷,佛祖既然已經給了弟子預示,那麽今後如何,皆是弟子咎由自取。”
“今日多有冒犯,還請勿怪。”
他說着一掀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下三首。
除卻方才一怒之下折了木簽。
皆是不卑不亢,禮數周全。
歸俟大師眸光微動:“看來施主心中早有定奪。”
齊晟起身,撣了撣灰塵,聞言輕哼一聲:“大師想必早有預料。”
歸俟動作一頓,緩緩擡眼。
只見齊晟目光淡淡,語氣微嘲,“門前僧人勸我卻不攔我,歸俟大師引我卻不渡我。”
像是早知有客自遠方來。
于是不辭辛苦,特地擺上這麽一出不知是勸退還是助推的好戲。
“此地無人問津,倒是意外幹淨。”齊晟随手拂過光滑的木柱,留下淡淡的痕跡。
他無聲哂笑,旋即不再留戀,利落地朝歸俟一拱手,轉身離去。
“山高水遠,大師,有緣再見。”
這聲語調拉長,回蕩在幽靜的門庭。
——去他娘的心誠則靈。
歸俟雙手合十神情微怔,一直到齊晟的身影遠去,他才慢慢回身,仰頭看向佛像。
而後無奈地嘆息,喃喃自語。
“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