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靈

第14章 生靈

墨煙籠月,微光入林間。

山洞之中陰暗潮濕,洞外瘋長的野草從中窸窣聲不斷,長蛇不疾不徐地游過,直到靠近洞穴之際,才猛地停下,忌憚地吐了吐蛇信子,慢慢朝後退去,繞離這片是非之地。

洞內之人指尖夾着燃燒的符咒,火焰漸熄,池州渡眼中的光華也跟着黯淡。

他松開手,餘燼一聲不響地散在風裏。

這幾日,在藥寶的加持之下,蠢蠢欲動的煞氣被他重新壓制。

煞氣的源頭是惡意、陰魂、執念。

池州渡平靜地垂首望向掌心,絲絲縷縷黑沉的煞氣緩緩上浮,在他手中規矩地舞動。

此乃怨氣所化,若閉眼感知,便聞萬鬼悲鳴,恍若置身黃泉。

餘光中忽然多出一物,池州渡頓了頓,收回手的剎那,煞氣也随之消散。

腰間的不朽春桃旁多出一塊精致小巧的木牌,上頭雕着張狂的字跡。

“八劫已渡,九見朝露。”

那日齊晟聽完池州渡所言,便親手做了塊木牌,下方墜着玉制桃花,與不朽春桃相稱。

說是贈予姑娘辟邪。

池州渡輕碰那塊木牌。

冗長寡淡的歲月裏,總算添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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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坐片刻,伸手朝周邊摸索一番,欲捉冥七答疑解惑。

不料卻摸了個空。

“……冥七。”池州渡喚道。

“……”

山洞之中落針可聞,毫無動靜。

池州渡抿唇:“……”

-

雲邬雪山腳下,齊晟屋中。

煞氣輕車熟路地鑽進床幔,萦繞在齊晟周圍。

池州渡推門而入,站在床沿垂眸望向齊晟緊蹙的眉頭。

此子五感敏銳,天賦極佳,即便被煞氣裹挾,竟也能在無意識之際隐隐感知威脅。

為了避免出現意外。

池州渡擡手,紅細的傀絲刺入齊晟手腕處的經脈,青筋頓時泛起血色。

冰冷的指尖輕點對方的眉心,齊晟緊皺的眉頭被輕而易舉地撫平。

見狀。

池州渡收回傀絲,手指輕撚他的腕骨。

溢出的煞氣附上傷口,很快便生出血肉,再也瞧不出端倪。

靜立片刻後。

池州渡目光忽然掠過對方枕頭下方。

“冥七。”他淡淡喚道。

“……”

輕微的窸窣聲響起,一只膽怯的蠍頭小心翼翼地從枕頭下方探出。

紅細的傀絲瞬間纏繞住它,毫不留情地将他拽了出來。

池州渡捏着明顯蔫了的冥七,語氣平靜地可怕。

“該罰。”

為躲避主人問話與責罰的銀甲長尾蠍抗拒地高高揚起尾尖。

池州渡目光掠過沉睡的齊晟,旋即轉身離去,回到屋中後,冷漠地罰冥七吃了一碟花艾蠱。

雖如食糞,卻是大補。

最終冥七含淚服下,苦澀地縮成冥球,一夜未曾舒展開來。

——

近來煞氣運轉自如,池州渡打算擇日啓程離開。

“玄九……玄九!”

恣意的嗓音由遠及近。

齊晟的腳步穩健,總是這般隔着老遠喚着,而後加快腳步走到他跟前。

池州渡撂下筆,正欲擡頭眼見便多出一物。

“你瞧。”

齊晟直接将手中雪白毛絨的長條動物遞到池州渡眼前:“這是我方才從徐老那兒順來的,他眼神不好,照顧自己都費勁,我便大發慈悲,悄悄将它帶了回來。”

這是一只略顯慌張的雪貂。

池州渡冷淡地與那雙綠豆大小的眼睛對視。

齊晟見他看得目不轉睛,眼神愈發柔和,溫聲道:“這兒不比外頭熱鬧,恰好給你……”養着解乏。

“貂裘?”池州渡冷不丁問。

齊晟一愣:“什麽?”

“這個,貂裘。”

池州渡望着他,擡手揪住雪貂的後脖子晃了晃,毛崽子仿佛被扼住咽喉,在他手裏僵硬的晃動兩下。

齊晟的手也僵硬在半空,一直到池州渡掐住雪貂的脖頸,像是想先斷了其氣息之際才倉惶伸手,把雪貂抱回懷裏。

一回到齊晟的懷抱,雪貂如同找到至親,瘋狂往他懷裏竄。

池州渡:“?”

齊晟安撫地摸了摸雪貂,緊接着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不是貂裘。”

“是小白。”他瞥到攀在池州渡袖口的冥七,眼神一亮,“就像這小家夥一樣。”

“為何?”池州渡擰眉,“冥七不是貂裘。”

齊晟扯開小白的四肢放到他眼前展示,認真道,“這也不是貂裘,是小白,活物。”

“有何區別?”

齊晟揉了揉小白的毛腦袋,”因為我并非屠夫與商人,所以遇到小白時,它就是我撿到的小友。”

池州渡冷淡的眉眼毫無波瀾,手指撚了撚自己身上的狐裘;“這個?”

齊晟捋着小白的毛,耐心道:“我并非救世之人,也非害命之人,但依舊是個俗人。”

“正如俆老說以獸皮交換便會給姑娘藥寶,我便會獵來黑熊,若平日裏趕上獵季,我也會與弟……好友一同打獵,被我所獵的黑熊是如此,被黑熊所食的魚兒亦然。”

池州渡并未開口,神情平靜地盯着他。

齊晟幹脆坐在他對面。

“就如你身上的狐裘,那只狐貍遭受無妄之災死于非命,人惹上殺身之禍時亦是如此。”

“我們生于動蕩,不能一味行善,也不能平白無故作惡,但善惡并不分明,稱贊讨伐也各執一詞,所以也不必總瞧着別人臉色。”

齊晟舉起小白晃了晃:“今日我遇它,便收在身邊喂養,改日尋得上好的貂裘,也不會因此惋惜,畢竟在下只是芸芸衆生之中渺小的沙礫,并非渡世神佛,無力悲憫拯救。”

“人在這世上看似強勁,但若細究,其實也并無特殊,亦是盤中魚肉。”

“殺有殺道,善有善道,惡有惡道。”

“殺生不虐生,行善不害己,作惡終有報,這便是規矩。”

齊晟見池州渡不為所動,忍不住放輕聲音認真道,“玄九,這世上并非只有生與死,善與惡。”

“有如同行屍走肉的生,亦有流芳百世的死,有虛僞的善,自然也有回頭是岸。”

齊晟拉過玄九的手,放在雪貂的皮毛上。

池州渡摸到一片溫熱,下意識蹙眉抽手,卻被齊晟按住,齊晟捉住他的手,帶着他順着雪貂的毛。

濕潤潤的觸感自手心傳來,池州渡望着雪貂好奇湊過來亂蹭的鼻尖,動作一頓。

掌心之下是跳動的脈搏。

一下又一下。

“玄九,你不覺得小白其實要比貂裘暖和嗎”

溫熱從指尖蔓延。

池州渡沉默許久,才輕輕動了一下手指,小白嗅嗅他的手指,弄得人癢癢。

“這便是生靈,與你我一般鮮活。”

齊晟聒噪的嗓音放輕了許多,像一陣不疾不徐地風吹過貧瘠荒蕪的土地。

手中的玩意時不時發出“嘤嘤”的聲音,好奇親昵地拱來拱去,溫熱的皮毛捂熱了微涼的指尖。

齊晟慢慢松開手,笑着朝池州渡望去。

池州渡并未收回手,任由小家夥撒野的同時,生疏地動了動手指。

得到回應的雪貂更為興奮。

“生靈……”他喃喃自語。

齊晟溫聲附和:“嗯。”

荒寂之中添了些細小的塵埃。

夾雜着三百年後的風雪,卻似花開歷久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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