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晨起時天氣就不算好,至午間烏雲總算蓄足力,雨珠子啪嗒啪嗒砸落。阿玖跑得急,仍舊濕了鬓發。

膳房旁專設一間供仆役用餐的廳室,阿玖打完飯揀空位坐下。

只是這筷子還沒提起來,便聽斜對面一聲嬌笑。

“阿玖妹妹吃飯倒是積極,一日三餐頓頓不落,還每頓都吃三碗飯,當真好胃口。”

說話這人叫青岚,是家生子,爹娘在太夫人面前很說得上話,青岚也因此得人高看一眼。

很快有婢女附和,“就是說啊,還記得阿玖剛來的時候面黃肌瘦,現在臉蛋圓滾滾、紅潤潤,這究竟是做仆人幹活的,還是做客享受的呀?”

阿玖摸摸臉頰,又上下看看,黑亮的眼眸彎彎笑起,“姐姐不說我還沒發現,怪不得覺得衣裳緊了。”

主家仁慈,從不克扣仆役月俸,夥食方面也是格外讓別府仆役豔羨,頓頓有肉不說,食單也不是一成不變,花樣多着呢。像阿玖這樣喜歡吃的小姑娘,平日閑下來就願意往掌廚大師傅那兒跑,問問明天吃什麽。

沒一會兒功夫,阿玖面前就已空盤。青岚瞥見,小聲同人笑:“真是餓死鬼投胎來了。”

但阿玖是個實心眼,剛才被陰陽怪氣說一通,還以為她們在關心她呢,這給青岚弄得沒趣,便不多停留,臨走前輕飄飄甩下一兜子紙包。

“阿玖妹妹既愛吃,便替我把這些解決了。”青岚擰着纖細腰肢,蔥管似的手指繞着頭發絲,狀似煩惱道:“我爹給買的,說是冠春園新出的口味。我可不愛吃,丢了也浪費,不如給阿玖妹妹嘗鮮吧。”

紙包散開,幾顆飽滿噴香的瓜子露了出來,阿玖眼前一亮,喜滋滋揮手,“那多謝青岚姐姐啦!”

除開瓜子,紙包裏還有幾塊點心,精致可人。阿玖卻看也沒看,只顧把瓜子一顆顆揀出來,抖了自己的帕子将其包好。

青岚遠遠瞧見,嘟囔一句“沒見過世面”,而後哼唧一聲,這回是真走了。

帕子兜滿瓜子,鼓鼓囊囊,阿玖攥在手裏想了想,轉頭又散開,兩指一捏開始剝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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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玖,你脾氣真好。”收碗筷的仆婦将剛才一幕盡收眼底,見小丫頭低頭料理瓜子渾然不在意的模樣,便忍不住挨着坐下,低聲道:“不過這樣也好,青岚許是要有大造化了,我們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嬸子多嘴勸你一句,小阿玖,以後見着青岚就離遠些,近來她氣焰很是嚣張,你當心被燎着!”

阿玖嗯嗯兩聲,雙丫髻上紅繩纏繞,墜下的小珠子随之搖晃,手上則是不慌不忙把瓜子仁聚起來,重新包好,笑着跟仆婦道別,腳底生風出門去。

“哎呦……”這一看就是沒往心裏去,仆婦直拍大腿嘆息。

卻引得同伴心思活泛,急忙相問:“淮娘,這麽說的話,那個傳言是真的?太夫人要把青岚送到主君屋裏,留子嗣?!”

“噓,輕聲些!這還沒定下,不好聲張的,到這邊來,聽我跟你細講……”

秋雨淅瀝送新紅,水汽氤氲,一簇接一簇的三角梅開得絢爛又鋪張,那濃紅重綠的盡頭就是阿玖的目的地。

“嘬嘬嘬。”

“嘬嘬嘬。”

這是村裏逗小犬的聲音,阿玖對小鳥用過幾次。最多呼喚三次,那只披着翠綠羽毛的小鳥就會現身,因此“嘬嘬法”沿用至今。

阿玖攤開手帕,還煞有介事扇動幾下,好讓香氣快快傳出去。

“蘿蔔頭,蘿蔔頭,今天青岚姐姐送我一把瓜子,是新口味,快來嘗嘗吧。”

阿玖把青岚的話照搬,雖不知冠春園是什麽地方,但青岚總是懂很多新奇玩意兒,那麽想來冠春園也是極好的,希望她的鳥朋友喜歡。

不一會兒,空中傳來熟悉啁啾,還有翅膀掠過樹葉的輕響。

被取名為蘿蔔頭的小鳥很有禮貌,一邊擡腳一邊發出悅耳鳴叫,綠瑩瑩的身子蹦來蹦去,柔紅色的腦袋也跟着晃蕩,而後才垂首在阿玖手心啄食。

經過幾次相處,阿玖已經摸準小鳥的性子,知道這一番動作是在跟她打招呼示好呢,于是阿玖莞爾道:“嗯嗯,你也中午好~快吃吧,這些都是你的,我阿娘說小孩子要多吃點才能長身體。”

“對啦。”阿玖笑眯眯看小鳥進食,比自己吃了美味珍馐還要感到滿足,話匣子也因此打開,“有個秘密我還沒對人講過,蘿蔔頭,你願意聽嗎?”

小鳥頗通人性,聽出這是個真誠的問句,鮮亮的喙頓了頓,昂首發出一聲清脆啾啾,豆大雙眼一眨不眨回視阿玖。

“我就知道,蘿蔔頭你是個值得交的朋友。”阿玖托着下巴娓娓道來:“其實我總往掌廚大師傅那裏跑,不光饞好吃的,還想向他拜師學藝。你不知道,他會做很多很多菜,又好看又好吃。”

随後話鋒一轉,“原本阮廚都答應收我做學徒了,只是近來他很忙很忙,忙着研制新菜,為了獻給主君。主君病了,胃口不好……”

小鳥吃罷,肚子圓滾滾,神态也是肉眼可見的愉悅輕松,它展翅飛到阿玖袖口邊蹭蹭,而後站在她手心裏,不慌不忙梳理毛發。

花木掩映間,一男子悄聲道:“主君您看,被小的說中,鳥兒沒來咱們這兒,是因為在外頭吃飽了。”

旁側那抹清癯的身影未動,男子撓撓後腦勺,試探地問:“小的過去将鳥兒帶回?”

裴延收回視線,掩着唇輕咳了聲,“不用。”

秋雨一場接一場,把骨子裏的懶勁兒盡數勾出來。膳房仆役紛紛撿了杌子閑坐,有一搭沒一搭扯閑篇,就連看門的小黃犬也懶洋洋伏在人腳邊,倦倦打起瞌睡。

竈邊立着一位小娘子,着豆綠婢女衣裳,系靛青圍裙,袖子用襻膊高高束起,正麻利刮着魚鱗,砧板旁早已堆起鰓、膽、腸等腥味之物。

淮嬸見狀離遠了些,給自己倒杯熱茶順順氣,一回頭見瓷盤中早就碼放了幾條青魚,俱已收拾幹淨,淮嬸不禁愕然:“你這丫頭也才及笄的年紀,收拾魚竟這樣熟練?”

阿玖露出軟乎乎的笑容:“原先家裏臨水,肉菜吃不起就會去河裏打魚。每次阿娘收拾漁獲,我都跟在邊上幫手,看着看着就學會啦。”

“淮嬸你瞧,用半截蘿蔔去魚鱗的法子正是阿娘教我的,這樣不易傷手,還可去腥呢!”

談起過往,阿玖神色輕松,淮嬸和阮廚卻悄然交換眼神。

為奴為婢之人沒有誰有特別好的家境,據說這小阿玖娘親早逝,家裏還有爹,并一個弟弟,然而入府幾年都沒見阿玖回家探望,亦無親人來訪,想必親緣關系并不如何。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淮嬸心中感嘆一句,扯開話題,“主君愛吃魚脍,清清爽爽,又頗有鮮滋味,阮廚,你怎的不叫阿玖用鯉魚、鲈魚?”

阮廚撫撫自己的大肚腩,眉宇不展,“這回做的不是魚脍,而是糟魚。”

“糟魚?!”淮嬸大驚小怪差點将茶水潑灑。

此等菜色又是用鹽腌,又是用酒浸的,等做成端上桌,鮮味早就失了大半,總的來說這是老百姓下飯下酒吃的,難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說呈給主君了!

“我又有什麽辦法?”阮廚唉聲嘆氣,倒起苦水:“近來主君食欲下降,太夫人、大夫人将我喊去,很是叮囑了一番,都叫我想想法子讓主君多進些。要我說,主君每日須得喝下好些苦藥汁,看看都飽了,哪有肚子來裝吃食?我啊,想來想去只能出此下策了。”

口味重些,能調動人的味覺感受,不少達官顯貴也會吃個新奇,女郎公子們過節的時候不也在燈橋夜市買坊間小食麽。

只是把主君代入進來想象,淮嬸總覺得像是往那澄澈的冰雪裏潑了墨,叫人怎麽想怎麽別扭。

“師傅師傅,放這些鹽可夠了?”阿玖在兩人說話間已經把剖開的魚肉錯落有致地碼放在瓷壇中。

“我瞧瞧……哎多了多了,主君口淡,還是在之前說的基礎上減去兩成罷。”

阿玖不厭其煩地把魚肉夾出來,再按照阮廚的要求減少鹽量。

原是被這小丫頭軟磨硬泡才勉強答應收徒的,沒想到她能幹又乖巧,阮廚快慰不已,撚撚胡須,說起糟魚的幾種烹饪之法。

“嗯,小阿玖記性不錯,還得是年輕人,腦瓜子活絡。”随口考問幾句後,阮廚滿意地點頭。

瓷壇被密封起來,今日的學藝告一段落。膳房也要為晚食做準備,冷鍋冷竈逐漸充滿煙火氣,而阿玖也回到自己的原職——燒火。

“阿玖阿玖,快來!”燒火搭子螢螢今日格外熱情,一見阿玖就兩眼放光,搓着雙手急吼吼道:“我今天聽見一個驚天大消息,只告訴你聽,別說出去啊!”

阿玖做到了守口如瓶,可不代表旁人也是。漸漸地裴府上下五花八門的風月閑談漫天飛舞,只是傳的人一多,內容就走了樣。

等阿玖再聽見時,已經從“青岚要成為裴府女主人”演變成“主君相過十八次親都失敗了,太夫人正在準備第十九次”。

阿玖不解:“主君不是一直病着嗎?每日卧床,病情也沒起色,怎麽就要成親啦?”

“當然是為了留下子嗣,主君已近而立,房裏卻半個女人都沒有,太夫人急啊。”淮嬸見怪不怪。

“子嗣就這般重要麽?”阿玖手中的水蘿蔔削好了,她雖有點同情身為病人的主君,但很快被自己的刀工折服,美滋滋拿給淮嬸顯擺。

淮嬸接過來咬一口,這季節水蘿蔔跟梨子似的清甜多汁,三兩下就消滅光了,“昂,怎麽不重要?”

“就像這蘿蔔,咱們普通人用手一拿,吃進肚裏就完事了,可主子們的蘿蔔要切的大小合适,或是雕的賞心悅目,再配上昂貴的餐具。回過頭說子嗣,咱們的孩子再有出息也就是不用給人為奴為婢,可主君不同啊,既有爵位又有這麽大的家業,沒個一兒半女的話,留給誰呢?”

“而且我說句難聽的,”淮嬸壓低嗓音,“你別看主君年紀不小,現在又病着,想嫁進來的女郎多得很!能跟奉元裴氏攀上親,整個家族都能跟着受益呢!”

下一句嗓音就更低:“就連後門口守門的幾個小厮都被塞了銀錢,只為打聽這親事呢。”

青岚、相看十八次、塞錢打聽……

阿玖看看地上的蘿蔔皮,又看看淮嬸,小聲嘟囔:“話是這麽說沒錯啦,但是我聽着感覺好像給豬配種哦……嗚啊!”

淮嬸直接一個爆栗伺候,“哎唷你這丫頭,嘴上沒個把門的,當心被有心之人聽了去!”

“不說了不說了,嬸子就當沒聽見。”

談笑歸談笑,休息完又是幹活,阿玖勤勤懇懇燒着火。

也是來大戶人家才知道,有的竈是一天十二時辰不能停的,因為府裏主子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用熱水。

忽然,膳房門口一陣騷動,隐約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阿玖從柴火堆裏探出腦袋,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怎、怎麽啦?”

剛說完種豬之詞,阿玖心虛得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再加上燒火熱得滿頭是汗,站起來時完完全全漲紅了臉。

為首之人不着痕跡打量面前的小婢女,掃到她臉頰塵灰時微微蹙眉,好半天才開口:“你就是阿玖?主君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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