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阿玖從未見過主君,但在入府前就聽過主君名號。
主君當大官,朝廷很多重要決策都出自他手,還曾任太子殿下的老師,就連皇帝陛下都要給主君三分薄面。
這樣的大人物,找她能有什麽事?總不會她燒火的火候不到,導致主君吃飯沒吃好?
裴府極大,每個院落都經過精心設計,就連窗子都跟畫框似的,裏面裝滿了雲煙竹樹、苔痕古梅。阿玖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看,來到繡雪堂時,提着的一顆心早已放下大半。
“阿玖姑娘,請在此稍候。”
許是第一回有人對自己說話如此客氣,阿玖愣怔不已。
繡雪堂乃主君居所,便是那位侍者也不能直入內院,只進正門,在屏門處請人進去通報。
這一等,便有一盞茶之久。
阿玖望望面前影壁,再看看面容整肅的幾個護院,心裏複又緊張。
“阿玖姑娘,請跟我來。”
侍者領着阿玖來到西廂房,轉眼兩個生臉婢女送來熱水和衣物。
阿玖一頭霧水,又不得不按照她們說的照做,換下自己的舊衣,熱水淨面、洗手,重新梳理頭發。
從頭至尾兩個婢女都沒多說什麽,這讓阿玖很不習慣。
主君這裏的人,太靜了。
哪像他們膳房,熱鬧的時候一人一句都能把房頂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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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
莫非主君手眼通天,在膳房也有他的耳目,聽見她說他壞話了?
糟了糟了,怪不得淮嬸說當心隔牆有耳。淮嬸在裴府這麽多年,肯定知道些不為人知的關竅,那是在提點她呢!
可惜為時已晚。
阿玖僵硬地扯扯自己衣角,口中也幹得厲害,連吞唾沫都不順暢了,她嗚咽一下,顫顫巍巍拉住婢女的臂彎。
“好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主君尋我做什麽?也好讓我心裏有個底啊。”阿玖哭喪着臉,在袖子裏左掏右掏,卻沒翻出半枚銅錢,只有幾顆解悶用的幹果。
看着手中寒碜的“好處費”,阿玖也覺得不好意思,聲音壓得極低:“好姐姐,我,我房裏還有點積蓄……”
婢女皺眉打斷:“胡鬧!”
阿玖的嗚咽聲頓止,眨着眼等待下文。
然而繡雪堂的人皆惜字如金,婢女竟不做解釋,只顧半拉半拽把她從廊道帶到正房門口。
完了完了,手底下幹活的人都這麽鐵面無私,想必主君也不是個好說話的。
阿玖深呼吸幾下,視死如歸般踏入正房,看也不看周圍,撲通一聲跪下,識相地匍匐在地,哐哐就是道歉,每一根頭發絲都浸滿了真誠。
“婢子錯了,婢子不該胡言亂語,主君不像豬,一點兒也不像!”
喊完這一句,室內靜得可怕。
阿玖手心觸地,微微汗濕。幾息後,硬着頭皮擡眸,卻發現面前哪有什麽主君,只有一面寬大的落地屏風。
屏風上山明水秀,樹木蔥郁,而在那漠漠水田的盡頭有一道身影。
阿玖知道,主君就坐在她對面,與她一屏之隔。
院裏那棵紅楓生得實在好,枝繁葉茂,雨水斜打在葉片上,再被風那麽一吹,輕輕柔柔地搖晃着,便是屋內屋外唯一的聲響了。
阿玖不知是否應該打破沉靜,又奮力回想自己入府以來有無犯過大錯,思量的腦瓜子都冒起汗珠。
“啾啾!”
鳥鳴聲顯得突兀,對阿玖來說卻是如聞天籁。
她可以分辨出,這是蘿蔔頭的聲音!
“啾啾,啾啾!”
小鳥振翅,三兩下越過屏風,停在阿玖面前,後又一如既往左右交替擡着纖細的腿腳,歡快地朝阿玖依偎。
“欸?”
雖然很肯定面前這只可愛小鳥就是蘿蔔頭,但阿玖怎麽也沒想到會在主君這邊見到。
都說主君喜靜,蘿蔔頭可是一只特別喜歡鳴唱的小鳥,若主君嫌吵怎麽辦?
阿玖急急忙忙把蘿蔔頭捧在手心,試圖藏進自己袖子裏,可蘿蔔頭很不配合,拍打着翅膀,不斷從她指縫間冒頭。
——這是以為阿玖跟它玩耍呢。
“噓,噓!”阿玖急得冒冷汗,生怕主君一個不高興就要叫人驅趕蘿蔔頭,就差動手去捏蘿蔔頭的喙了。
“你都喂過什麽?”
屏風後的人忽然出聲,阿玖怔住,又聽主君問:“鳥兒近來挑食,我想知道你都喂過它什麽食物,或可尋到挑食根源。”
清淡又平靜的嗓音。
這是阿玖未曾料到的。她少時在鄉間見過許多重病之人,他們或無望或奢求,卻少有如此清清淡淡,好似沒有将病痛放在眼裏,總讓人覺得這世間沒有什麽值得他關注。
可主君明明過問了鳥兒。
對,鳥兒。
阿玖如夢初醒,看了眼掌中的翠羽小鳥,後知後覺:“蘿蔔頭,原來是主君養着的嗎?”
怪不得能夠随意在府裏飛行、停駐,無人驅趕。
“不是。”
回答出乎意料,阿玖咦了一聲,卻沒等來後文。她壯起膽子盯着屏風瞧。
不知為何,雖相隔一道屏障,主君也無厲色,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蘿蔔頭似乎感受到阿玖的忐忑,主動拿腦袋蹭蹭阿玖手心。
阿玖急忙把自己的記憶倒回剛才,回道:“婢子上一次喂蘿蔔頭是前幾天……大概有四五天了,喂的是冠春園的瓜子,剝了殼的,約摸有十幾粒,蘿蔔頭全都吃了。”
說話間,蘿蔔頭好似聽懂他們在談論它,微微歪頭看阿玖一眼,随後昂頭往屏風那頭飛。
撲簌簌幾聲,只留給阿玖漂亮的尾羽。
蘿蔔頭看完裴延,又記起阿玖。它左右為難,猶豫片刻後索性直接飛上屏風上沿,兩腳前後叉開,優雅又平穩地立着,明亮圓潤的眼睛看看左邊,緊接着看看右邊,端水端得極好,沒有偏頗。
“蘿蔔頭是它的名字?”
阿玖聽出主君言語裏的隐隐笑意,又見蘿蔔頭如此放松閑适,便也把懸着的心放下,調整一下跪姿,答道:“是,婢子見小鳥憨态可掬,個子又小巧,就随口起了這個名。”
裴延道:“少鹽可以增加鳥的食欲,但添加過多調料的瓜子不要多喂。”
“啊!”阿玖連連懊惱,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嘗嘗那冠春園的新口味瓜子是什麽味道,萬一蘿蔔頭吃壞了肚子,它那小小身軀可怎麽受得了!
于是趕緊抱有歉意地朝屏風頂上的蘿蔔頭作揖,繼而拍着胸脯朗聲回:“婢子記得了,主君放心!”
從頭到尾主君都沒有讓起身,阿玖揉揉自己跪久了的膝蓋,試探地說:“不知主君還有何吩咐?”
裴延眉宇微垂,長指在茶盅邊緣徐徐摩挲,不鹹不淡道:“說說你的胡言亂語。”
“?”阿玖完完全全懵了,“什麽胡言……”
才講一半,她就記起自己剛進這正房時一不小心說漏嘴的事。
“婢子知道錯了。”阿玖完全沒有方才那般中氣十足,反倒像是霜打的茄子。
裴延透過屏風,看阿玖頭都快埋進地裏,聲線便和緩了些:“起來坐。”
坐?還坐啊?
阿玖為難極了,只希望主君能趕緊讓自己走。
“說說為何覺得我像豬。”
“?”阿玖簡直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壞了。
“還請您不要開婢子的玩笑。”阿玖撲通一聲又跪下。
淮嬸提點過的,若在府裏遇見主子,要謙卑見禮,若得罪了主子,要趕緊認錯,态度須得端正。
“婢子錯了,萬萬不該胡言亂語,主君……您,您還是罰我吧!”
阿玖哭喪着臉,默念千萬不要罰工錢,她攢錢好不容易啊。但是罰她幹活的話,是不是就沒有時間跟阮廚學手藝了?
裴延不可置否地嗯了聲。
阿玖眨巴眨巴眼睛,沒能領會其中含義。但她也不是愛糾結的人,于是硬着頭皮胡亂道:“回主君的話,豬渾身都是寶,也很好養活,婢子很喜歡豬,也特別敬仰主君,但是萬萬沒有把豬跟主君相比拟的意思。”
回應她的,是滿室沉靜。
阿玖想,不然還是罰工錢吧,她認了!
裴延望向垂頭喪氣的小婢女,“你對豬很了解?”
阿玖點頭,又想起隔着屏風主君看不見,于是趕忙揚起腦袋回答:“家中曾養過豬,婢子算是知道一些,不敢說很了解。”
裴延道:“那好,同我講講養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