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什麽?你說主君留你将近一個時辰,是在聽你講養豬?”淮嬸瞪大眼睛,完全不信。

阿玖點頭。

已經錯過飯點,只能吃殘羹冷炙,阿玖端着一碗索餅,滿不在意地說:“不過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奇怪的,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主君興許就是對養豬感興趣呢。”

螢螢将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信誓旦旦道:“我可能對養豬感興趣,你也可能對養豬感興趣,唯獨主君不可能,那些豬崽跟主君完全沾不上邊啊!”

淮嬸潑冷水:“你可曾見過主君真容?可曾與主君交談過?怎知主君沒有什麽獨特癖好?”

螢螢啞口無言。

淮嬸轉頭道:“小阿玖你繼續說說,主君長什麽模樣,是不是格外俊朗?”

裴延十四歲入仕,至今十餘載,住過禦賜大宅,也宿過宮中,唯獨生活在裴府的日子少之又少,因此就算府中老仆也有沒見過裴延本人的。

“唔……”阿玖托腮想了一會兒。

碗裏的索餅已經見底,淮嬸清楚她胃口,立馬又盛上一滿碗,阿玖從善如流地接過,埋頭喝湯。

倚在門口的青岚忍不住了,幾步上前叉腰道:“裝什麽裝啊,不就是見了主君一面嗎,還在這裏賣關子!”

阿玖把嘴裏的索餅咽下去才回她:“沒有賣關子,我确實說不上來,外面下雨,屋裏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我又是跪着的,根本沒有看清主君長相。”

“哼!”青岚往阿玖邊上一坐,昂着腦袋道:“那看來只有我一人見過主君咯?”

螢螢識趣地說:“我們哪裏能跟青岚姐姐比呀,好姐姐你就講講吧,我太好奇了,都說主君身高八尺,是真的有那麽高嗎?”

青岚很吃這一套,架勢擺得很足,還清了清嗓子,剛欲張口,餘光瞥見阿玖仍在埋頭大吃,青岚不滿地敲敲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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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主君不感興趣嗎?少裝了,看似在吃索餅,實則耳朵都豎起來了吧!”

阿玖吃飯很香,用她自己的話說好吃的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吃才不會辜負。若細問她不辜負什麽,她會答土地、陽光、雨露、農人、庖廚等等。

因此青岚瞅阿玖的這一眼,把自己也瞅餓了,淮嬸會意,拽過來一盤瓜子,幾人一邊嗑一邊講起主君裴延。

“你們都知道我是家生子嘛,所以我小時候就見過主君了,那時候前大夫人還沒去世。”

青岚娓娓道來:“前大夫人出身大家,端莊娴美,心地也很好。我記得主君養過一只通體黑毛的小狗,這狗很倔,就喜歡流浪在外,每次回府只是吃幾口肉,啃幾個骨頭,一不留神又出門去,好久才回來一次。主君很生氣,給小狗帶了項圈,還特地學訓狗。”

“前大夫人卻給那訓狗師一筆財物,請他走了。然後前大夫人對主君說,不要期待一個人或一只狗對自己有臣服欲,那樣很可怕。”

聽到此處,阿玖從湯碗裏擡頭,懵懵想着,這就是主君散養蘿蔔頭的緣由嗎?

“唉,少年時期的主君很喜歡跟仆役說笑玩鬧,但前大夫人去世後主君的話越來越少。”青岚托腮嗑瓜子,“扯遠了,我們說回來主君的容貌。”

“咚——”

門扉被重重推開,撞在牆上發出悶響,打斷幾人的談天。

“誰是阿玖?膳房阿玖何在!”

來人長得五大三粗,一嗓門出來,把螢螢吓了一跳,瓜子顆顆散落。

最後一口帶湯的索餅被阿玖含在嘴裏,她看着對方來勢洶洶的模樣,默默将索餅咽下,老實站起。

“我是,怎麽了?”

“我問你,今日你可曾去過繡雪堂?”壯漢板着臉喝問。

“去過,剛回來吃上飯呢。”

壯漢冷笑一聲,甩個眼神,身後立馬蹿出兩個打手,一人一邊按住阿玖。

阿玖吃痛地哎唷了聲。

壯漢:“你離開後不久主君就昏迷了,現在懷疑你對主君有不軌之心,先押下待審,可有異議?”

雖是個問句,卻透露着不容置疑的權威。衆人知曉,這并非壯漢個人行為,而是有人授意。

自主君裴延請病歸家,東宮太子遣了數人入府,照看裴延起居,而這壯漢瞧着眼生,興許就是東宮的人。

淮嬸于是上前一步,先見禮,後問:“敢問壯士尊姓大名?這阿玖乃裴府婢女,按府中規章,犯了事應由管事過問。”

壯漢又是一聲冷笑,“你這是在包庇嫌犯?意欲何為?”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淮嬸啞口無言,螢螢也擔心地望向阿玖。她們都知道大夫人送老太君入寺廟祈福清修,明日才歸,家中沒了主子,若這壯漢在東宮領有一官半職,那還真是他說了算。

青岚自恃身份與阿玖螢螢之流不同,袖子一甩站出來正色道:“要将阿玖關去哪裏?她這小丫頭心眼實,才不會做什麽謀害主君的勾當,你們與其抓着阿玖不放,不如趕緊把大門封了,莫讓賊人偷跑出去!”

淮嬸螢螢驚訝地互看一眼,誰都沒料到青岚會為阿玖說話。

處于話題中央的阿玖朝她們搖搖頭,而後對壯漢道:“我并非主動前往繡雪堂,是一位名叫蔔林的小厮将我喚去的。”

聽聞蔔林的名字,壯漢微微皺眉,粗氣将胡須吹得飄又飄,朗聲道:“我知道他,主君的親随嘛,可是繡雪堂衆人都說你是一個人進了正房,因此人證不足。”

阿玖一噎,終無奈道:“那我跟您走,還請您把關押之地告知,莫讓淮嬸她們擔憂。”

阿玖沒做虧心事自然很坦蕩,只是好奇,主君跟她說話時還好好的,怎麽突然昏倒了呢?

臨時關押之所就在繡雪堂廂房,因此阿玖将外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來來往往幾批醫士,想必事情并不簡單。

左右她幫不上忙,該說的也都說了,加之吃飽喝足,困意很快襲來,阿玖邊打哈欠邊抱起被子,挨着枕頭的那一刻便睡着了。

廂房床鋪軟得很,又熏有淡淡寧神香,睡在裏面跟漫步雲端似的,阿玖半夢半醒,就連臉上都帶着笑容,滿足極了,直至被喧鬧人聲吵醒。

“賣給我們裴家為婢,便是我們裴家的人,打殺随主子的心,這還用我強調不成?”

“裴家裴家,二爺強調的到底是主仆關系,還是暗指我們大夫人不姓裴,沒有資格管府中的事?!”

“陳嬷嬷,收聲!”

“咚——”阿玖一轱辘滾到地上,抱着被子朦朦胧胧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人群之中。

“婢子見過大夫人。”阿玖急急忙忙把被子一丢,向大夫人行禮。

立馬就有一個男聲在身後道:“怎麽只給大夫人請安,沒瞧見我們二爺在此?”

二爺?阿玖聽說過此人,是老太君的幼子,亦是主君的叔父,當年二爺成親不滿一年就拜師入道,常年居于山中,不問俗事。

現在看來,卻不是個有道心的。

阿玖擰着眉頭望向裴二爺,方才聽見他跟大夫人說話的語氣,很讨人厭,阿玖不喜歡他。

“你便是膳房阿玖?”大夫人彎腰将阿玖攙起。兒子還未清醒,小叔子又突然從外歸家,弄得她措手不及,頭腦直發暈,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大夫人當心!”阿玖反手扶住大夫人,眼中的心疼就要溢出。

“回大夫人的話,婢子叫阿玖,是在膳房燒火的。”

大夫人站穩了,阿玖卻沒有松手,依舊半攙半扶,一旁的陳嬷嬷收回自己懸于半空的手,若有所思地瞧了眼阿玖。

“好孩子,別怕。”大夫人感覺阿玖手勁不小,擔心她是不是過于緊張,便安慰一句。

繼而柔聲道:“蔔林和膳房仆役我都親自問過了,你沒有害延兒的動機,只是跟延兒獨處的那段時間沒有人知道你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因此二爺會對你産生懷疑,我這樣說,你可能明白?”

“——你,你別哭。”大夫人望着阿玖發紅的眼眶,不知所措。

從仆役們口中勉強可以拼湊出眼前這個女孩子素日的樣子,大大咧咧,心裏藏不了事,很容易滿足。也因為如此,大夫人完全沒能料到阿玖會掉眼淚。

不過大夫人很快自省,是她狹隘了,脆弱或堅強,都有哭泣的權利。

“好孩子,哭便哭罷。”大夫人拿帕子掖了掖阿玖眼尾的淚珠,溫柔道:“不會屈打成招的,我向你保證。等衙門來人,官差會查明真相,這期間你先待在廂房,餓了渴了就叫人送飲食,只是暫時不能出這扇門,成不成?”

“嗚……”阿玖拼命忍住往大夫人懷裏撲的沖動,抽噎道:大夫人真好,婢子知道了,婢子什麽都聽您的。”

大夫人難免失笑,揉揉阿玖的腦袋。

“啪。”裴二爺拂塵一甩,鼓起掌來,“好好好,大嫂不愧是名門淑女,對一個奴婢費這麽多唇舌,當真有耐心。”

随後話鋒一轉,“只是大嫂那番話叫人聽了直納悶,我裴二雖身在山中,卻也聽聞從韞是個不沾女色之人,況且此番他在病中,更說不上有跟女子來往的精力。唉,大嫂可要注意措辭,莫要傷了從韞的清名。”

裴二爺說着,掃阿玖一眼,面色未改,口氣卻仍舊不善:“便是連盧川秦氏的女郎都難入從韞的眼,遑論一個小小奴婢,呵。”

大夫人怫然不悅,但不願與之進行無謂的口舌之争。

“說來說去,我們都是延兒的親人,都擔心延兒,不是嗎?”大夫人很快調整好狀态,從容道:“廂房離正房近,莫要吵着延兒,也莫要影響太醫診治。二弟若還有建議,請移步外間,坐下來慢慢說。”

“慢慢說?呵,從韞體內的毒可等不了!”

“二弟怎知延兒昏迷是中毒所致?太醫都毫無頭緒,二弟此言……可是有所依據?”

言罷,大夫人命仆從收拾廂房,“繡雪堂內保持安靜,不可吵擾。”

“大嫂留步。”裴二爺不依不饒,“這個小丫頭最有嫌疑,抓起來拷打定然可以吐露實情,一炷香都用不了,又快又省事,大嫂為何極力反對,甚至百般維護?”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下去,在場家仆卻都聽明白了。

二爺這是意指阿玖謀害主君,背後之人是大夫人!

阿玖可不允許有人明目張膽往大夫人身上潑髒水,急急忙忙站出來,“當然是因為大夫人心善,又講道理!”

裴二爺笑了聲,“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小丫頭說話了?大嫂,家裏平時都是誰管着?怎麽奴婢沒個奴婢樣,在這裏大呼小叫,奉元裴氏的臉都要被丢光了!”

此言一出,衆人面色突變。

——二爺這是沖着大夫人來的。

大夫人也蹙眉頭,自嫁入裴府,這個小叔子就對她沒有好臉色,弄不清楚什麽時候得罪了他,這麽多年過去,竟未曾改變。

“行了,小丫頭是否對從韞下手我沒有證據,但她作為一個奴婢沖撞主子,這總是實打實的吧,裏裏外外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呢。”裴二爺揮揮拂塵,施舍般開口:“也不用請家法,自己掌嘴吧。”

“小小年紀,也該長長記性。”裴二爺瞥了眼大夫人,繼續對阿玖道:“溜須拍馬無用功,不是誰說話好聽誰就有理。”

阿玖頓時惱了,白生生的臉頰深含怒氣:“我沒有拍馬屁,我說的是實話。”

“還頂嘴?!”裴二爺揚起拂塵,将要落下。

“二弟不可輕易動用私刑。”大夫人攔在阿玖面前。

裴二爺老神在在,“沒動私刑,不是讓這丫頭自己掌嘴嗎?”

現場氣氛一觸即發,阿玖望着大夫人單薄的身形,眼眶又是一熱。

恰在此時,門吱呀一聲打開。

衆人皆循聲望去,阿玖的一顆淚珠也因此悄然滑落。

來人瘦瘦高高,身穿玉白寝衣,外披一件暗花織金薄氅,手上攏着袖爐。羊角燈的光溫和鋪開,為他蒼白的面容渡上些許暖意。

“延兒——”

大夫人急忙過去。

裴延朝她微颔首,視線淡淡轉向裴二爺,雖未開口,卻無端顯露一股肅殺之氣。

“從韞醒了?”裴二爺吞了口唾沫,惦記着自己此行目的,倏爾換上笑臉。

只見他甩甩拂塵,掖平衣襟,邊朝裴延走去,邊朗聲道:“你我叔侄真是闊別經年吶,上一回見,你好像還是個小孩子。”

“啊。”阿玖短促地痛呼,捂住臉頰。

這個裴二爺,真是太小心眼了,竟然借機用拂塵擊她!

臉上火辣辣的疼,根本碰不得,阿玖只能虛虛攏着那一塊,心想明日定然要發青。

“二叔。”裴延客氣地回以淡笑,眼中卻無情無緒,“我的人沖撞了二叔,我自會将她領回去多加管教。”

在場之人皆愕然,半晌才回過神,頻頻回頭看仍跪在地上的阿玖。而阿玖本人也懵懵的。

只聽裴延繼續道:“二叔這拂塵也用了許多年,怪不得不聽人使喚。蔔林,回頭給二叔換一柄新的。”

“是。”

“哎,哎哎!”裴二爺急了,一下把拂塵攥得死緊,嚷着:“這是我師祖傳下來的,千金難買!從韞你什麽意思?”

蔔林是練家子,又只聽從裴延之令,冷着臉三兩下就卸下拂塵,雙手遞交至裴延面前。

裴延微颔首,望向阿玖臉上一斑紅印,淡淡道:“阿玖起身,跟我回去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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