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雨歇,只有夜風流淌。
阿玖立馬覺出臉上緊繃,那是淚痕風幹了。她擡手揉,窸窣動靜引得裴延回身。
“別用手碰。”裴延微垂首,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
目光再次落在阿玖臉側,因情緒翻湧而泛出的淡紅已經褪去,只餘那抹突兀斑痕。裴延識得那柄拂塵,獸毛制成,可卷兵刃,所謂師祖傳承本意是助人強身健體,不曾想二叔竟用來欺負一個小姑娘。
足音淺淺,是繡雪堂的侍女平蕪迎上來,距兩人幾步遠時停下,安靜候立。裴延道:“帶阿玖去處理傷口。”
阿玖訝然,連忙擺手,“不要緊,不要緊的,已經不疼了。”
這是實話。主君清醒,大夫人因此欣慰,而阿玖也因為大夫人的欣慰而高興,一高興就哪裏都不疼。
“我代二叔向你道歉。”裴延很有耐心,溫和道:“跟平蕪去,小姑娘家別留疤。”
阿玖不是扭捏之人,鄭重應下,“是,婢子知道了,謝謝主君。”
阿玖想,這次她能夠為淮嬸解惑了。
主君生得很俊朗,淡眉黑目,挺鼻薄唇,比話本故事裏插繪的男角還要好看。而且主君跟大夫人一樣,人很好。
平蕪便是先次阿玖試圖“行賄”的對象,再見時平蕪仍是公事公辦的板正模樣,阿玖卻覺得親切,此外,她不會再問東問西,主君讓做什麽,便做什麽呗。
平蕪亦瞧出阿玖不經意流露的信任,她面色未改,垂眸為阿玖擦藥,而後拿一身自己的衣裳。
“這是換季時新做的,我還沒穿過,你先拿去穿。”平蕪抖開衣裳比劃大小,順口說:“繡雪堂仆役的衣裳跟其他院裏的不一樣,明日你尋空量尺寸,合身一點穿着才精神。”
“啊?”阿玖眨了眨眼,“我也要穿繡雪堂的衣服嗎?可是我在膳房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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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蕪看了阿玖一眼,莞爾道:“還想着回膳房?主君适才的意思是你以後留在繡雪堂。”
嗯?是嗎?主君這麽說過?阿玖一頭霧水。
換過衣裳,阿玖便要拜謝主君,順便問一下自己之後的去處,卻被平蕪拉住手臂。
“須得烤一會兒火,去去身上的水汽、寒氣,再入正房。”
阿玖又懵,知道繡雪堂規矩多,沒想到還有這種講究。
平蕪看着看着,忽然很想摸摸阿玖的腦袋,毛茸茸的像一種很可愛的長毛犬,尤其是現在懵懵的模樣,真是看了手癢。
“咳。”畢竟比阿玖年長好幾歲,平蕪穩重地克制自己,回身準備熏籠。
“上回下雨天你過來,不是還沐浴更衣了?那是主君知道膳房離這裏遠,怕你一個小女孩子淋濕了容易着涼,特意吩咐的,其實我們府裏誰的身體都比主君好……”平蕪擡眼,“所以我們進正房前也烤烤火,莫把寒氣帶給主君。”
阿玖先是驚了一下,而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
築于水畔的一座六角攢尖涼亭中,雲雨初歇。身着華衣的貴婦人面頰浮紅帶汗,邊吐氣邊系襟扣,靡麗蔻丹若隐若現。
男子生得粗犷,單他一人就将貴婦人的身形遮去大半,外加早已入夜,此地又隐于花茵林木之側,乍一望來不算顯眼。
“二夫人今日格外香甜吶。”男子抹着自己唇角可疑的瑩液,顯然是意猶未盡。
貴婦人笑而不語,纖指勾着男子下巴,微微左擺,又微微右擺,似在靜心端詳。
男子見狀狎昵笑笑,張口就是些叫人耳紅心跳的話,眼神也格外火熱。
可沒過幾息便察覺,對方只是在看他眼中的倒影——這是把他當做銅鏡了。
男子火氣上湧,指着貴婦人鼻子剛要開罵,忽聞假山處窸窣動靜。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屏息凝神。
很快,樹叢中探出腦袋,正是貴婦人的婢女。
“夫人夫人,府裏出大事了,您快些回吧!”婢女比正主還慌張,忙不停左右張望。
貴婦人怫然不悅,慢條斯理掖起耳邊發絲,端的是從容爾雅。
“能有什麽大事,不就是裴延昏迷麽,早曉得了。我如今在別院‘養病’,明日再去探望也不遲。再一個,不管他在外面如何位高權重,回家來還不是喚我一聲叔母?呵,既是叔侄,哪裏有長輩上趕着探望小輩的理?”
男子一手搭在貴婦人肩頭,緩緩摩挲,實在是越聽越起勁,面上也浮起幾分笑意,似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與有榮焉。
“不是不是,夫人,唉!”婢女急得一腦門子汗,“若只是主君昏迷,婢子哪敢在這時候打擾您的雅興。夫人吶,是二爺回來了!二爺!”
“什,什麽……”
首先驚慌失措的是男子。
他五指僵在二夫人肩膀上,頓時覺得這絲滑柔順的錦衣如那燒得發紅的鐵器,燙手無比。男子心如擂鼓,結結巴巴問:“二爺,二爺不是……在山裏修行?好幾年不回來一次,不是嗎?”
婢女懶得搭理這人,只對自己主子着急,“您快起身吧,婢子伺候您梳洗一番。”
二夫人拈了條錦帕繞在指間,不慌不忙道:“急什麽,那人拜師入道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該着急的是他。”
話至此,二夫人瞥一眼吓得直哆嗦的男子,不耐地翻個白眼,“你先下去,我回頭再找你。”
正主回來了,哪裏還有心思調|情,男子焦頭爛額地跑了,換來二夫人一聲啐:“沒用的東西!”
夜霧深濃,寒意侵體。
二夫人将視線投向滿心滿眼為她考慮的婢女,嘆道:“怕什麽,就算裴家知道我的事,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畢竟,當年剛成親就丢臉丢大發,被議論了好幾年的人是她。
她就是要賴在裴家,吃裴家的,喝裴家的,還要在裴家的別院睡男人!
“罷,跟我講講那人回來做什麽的,無非就是探望裴延。”二夫人忽而笑出聲,否定道:“不,不對,裴延今日才昏迷,那人從何得知的消息?總不是他下的毒手罷。我看吶,多半是回來要錢,為他那些師祖師兄修建道觀。”
二夫人搖搖頭,拉緊自己散亂的外衫往外走。婢女則倒豆子似的講述來龍去脈,二夫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純當話本故事給她解悶。
裴延昏迷又清醒,同她有甚關系呢。
“咯。”忽然,二夫人踢走一顆石子,驚訝地停駐原地,“你剛說什麽,裴延說那丫頭是他的人?!”
婢女不知為何主子如此興奮,遲疑地點頭,“對,主君确實這麽說,還把阿玖領回正房了。”
“快,叫人準備馬車,我換身衣服就回府。”
二夫人噙笑看向漆黑的天幕,笑得眯起眼,“剛才你說大嫂也在場?真是天大的熱鬧啊,我怎麽就錯過了!哎喲,希望現在回去還能趕上下半場。”
丈夫寶貝萬分的拂塵被侄子強行收走,快哉。
自恃出身世族裝的要命的大嫂被當衆嗆聲,快哉。
三十歲還沒跟女人拉過手的侄子突然有了想護的人,有趣。
“天爺呀,我就說最近怎麽右眼皮跳呢,原來是有樂子看,要是每日都有這般熱鬧就好了。”二夫人雙手合十,雙目輕阖,朝着天幕虔誠祈願。
婢女張目結舌,不由捏一把汗。
“夫人,天涼,婢子伺候您更衣吧。”
二夫人正在興頭上,歡欣地應一聲,而後拍手道:“對了,這熱鬧光我自己看不夠有意思。”
她随手拿過一支珠釵,擩進婢女懷裏,“喏,找人把府裏發生的事悄麽聲透給老太君,剩下的你留着自己買點心吃。”
–
夜霧如紗,在青空下聚聚散散。
阿玖渾身暖烘烘,步入正房時首先聞到一股很淡的香,跟苦澀藥味袅繞在一起。
香壓不過藥。
檀木山水屏風上落着燭火的影子,阿玖依例行禮,卻聽那一頭的主君道:“過來。”
聲音暗啞。
阿玖繞過屏風,瞧見主君正在喝藥,驀地想起阮廚說過的話。主君他……真的喝很多藥,每一種都很苦。
記得小時候偶然吃到壞漿果,那種怪味道都快把舌頭泡壞,連着幾天吃什麽都是又苦又澀。
想到這裏,阿玖從腰上解下小荷包,雙手呈上,“您用些幹果吧。”
裴延持着青瓷小碗的手微微一頓,擡眼看她。
阿玖連忙說:“是婢子自己曬的,您若不嫌棄,嘗幾枚去去藥味吧。”
裴延舉碗就唇,一氣兒把藥飲盡,唇邊微有笑意。
“把我當小孩子了?不用,你留着吃。”
阿玖不認同,“小孩子大孩子都可以吃啊,主君也可以吃。”
話畢,阿玖見主君擱下藥碗朝她伸手,她頓時松了口氣,很有信心地遞上。
看吧,方才的婉拒只是主君在客氣。
裴延将荷包拿在手裏,并沒有立即打開,“你倒是大方,投喂鳥兒,也投喂我。”
嗯?怎麽聽起來怪怪的。阿玖想了一下,道:“主君喜歡的話,婢子以後曬好了就拿來給您。只是冠春園的瓜子估計賣得很貴,婢子囊中羞澀,恐怕不能時時進獻,還請主君諒解。”
握得久了,阿玖留在荷包上的體溫漸漸散去,被裴延自己的替代。他将荷包放在一旁,“聽你的意思,冠春園的瓜子不是你自己買的。”
“嗯。”阿玖點點頭,坦然道:“是青岚姐姐送給婢子的,婢子舍不得買。”
“舍不得買的瓜子,你沒有嘗,悉數留給鳥兒?”
“是啊。”阿玖不知主君問這個做什麽,但也老實答道:“瓜子于婢子是解悶解饞的小零嘴,可是對蘿蔔頭來說就是主糧,因此給蘿蔔頭吃,婢子覺得比自己嘗了還要高興呢。”
裴延似是一笑,“往後你幫我喂鳥兒,可願意?”
“願意啊。”
阿玖不假思索地答,然而驟然想起平蕪姐姐的話,連忙張口欲言,卻又不好意思講。
“但說無妨。”裴延松松靠着椅背。
阿玖急中生智,找了個很委婉的說法,“婢子心裏有數,會好好照顧蘿蔔頭,也不會耽誤膳房的活計。”
裴延問:“很喜歡在膳房燒火?”
“回主君的話,很喜歡。”阿玖對此很自信。那可是她經年累月幹的活,而且從未出過差錯呢。
“而且婢子不僅燒火,最近還在跟阮廚學做菜。”
阿玖補充完,靜候佳音。可是卻在擡頭的一瞬間,瞧見主君面上流露的疲憊。
她頓時愧疚難當。
主君是病人,又對她很好,現在不過是提出一個小小要求,如果這都被拒絕,主君一定很傷心吧。
“主君主君,婢子的意思是,燒火和學廚什麽時候都可以做,但是為主君效勞的機會很是難得,婢子願意在繡雪堂聽候主君差遣。”
說罷,阿玖在心裏給自己鼓掌。
真是力挽狂瀾,說話水平又提高了一層。
裴延眉目不動,唇邊仍噙着笑,“行。”
阿玖問:“婢子的月錢是不是漲了?”
裴延顯然沒料到這一點,失笑道:“府裏庶務不是我管,你若想知道,明日可問管事。”
“那……”阿玖又問:“要扣的是婢子燒火的工錢,還是養鳥的工錢呢?”
希望是前者,這樣扣的少一點。阿玖默默祈願。
裴延沒明白,“我何時說過扣工錢?”
“主君不是說讓婢子跟您回來領罰嗎?”阿玖神情認真,“婢子把仆役規章背得很熟,不用看就知道,沖撞主子扣一個月工錢。”
裴延無奈,長指按了按額角,“不扣。”
阿玖雙眼一亮,而後又看看那個荷包。
她想,既然不罰她,這一個月工錢就相當于賺了,她可以拿來買冠春園的昂貴幹果敬奉給主君。噢對,還有漬梅子,賣那麽老貴,肯定很美味。
“時候不早,安置吧。”裴延起身漱了漱口,對阿玖道:“我不習慣與人共卧,你宿在隔間即可。”
阿玖懵住:嗯?
不是說喂鳥嗎,怎麽,怎麽聽起來好像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