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濃霧散去,晨光從交駁的楓葉間隙落下,勾勒出碧紗櫥疏朗的棂格。

聽見腳步聲,阿玖打着哈欠翻過身,把自己埋進枕頭,含含糊糊道:“我要再睡會兒,好螢螢,你別拉開簾子呀,真刺眼……”

“許是棂格間夾紗太單薄所致,讓人再糊一層便是。”

辨清來人,阿玖瞬間沒了睡意,一骨碌起身,清醒得簡直能當場犁上三畝地。

“主君,您醒了。”

見對方很有君子風範地側過身去,阿玖愈發難為情。

昨天夜裏平蕪姐姐叮囑過的,既然她宿在碧紗櫥外,那就要擔起值夜的責,警醒着些,若主君渴了熱了,她應及時添水打扇。

可是,可是……

阿玖抱着被子欲哭無淚。

可是繡雪堂的床鋪軟軟香香,寝具也是時常晾曬,透着好聞的陽光味道,實在是太舒服了,一跌進去就跟灌了迷魂藥似的不省人事。

半盞茶後,阿玖收拾停當,同平蕪一起伺候主君用早膳。

原以為主君只讓自己養鳥——從前聽淮嬸說過,有的大戶人家仆從成群,各有各的活計,就連捧漱口盆都專門有一人負責,阿玖以為自己領的就是這麽一個差使。

實則不然。

不過也好,只養鳥的話也太輕省了,月錢賺來再多也不踏實。

“從韞,從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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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的,連蘿蔔頭都沒出沒,便有人在外面咕咕叫。

阿玖佯裝未聞,但餘光早就乘着清晨的涼風轉出去了。

“混賬東西,我是你們主君的叔父,攔我作甚!”裴二爺中氣十足。

阿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便微微上揚,忽然胳膊肘被輕輕捅了一下,是平蕪提醒她,于是阿玖正經起來,只在心裏竊笑。

“蔔林,請叔父入內。”裴延早上吃得本就不多,這下被吵的胃口全無,提早撂了筷子,看向阿玖平蕪,“你們倆先下去。”

阿玖繞過屏風出去,特意在經過裴二爺時把脖頸揚了揚,雖有點狐假虎威,但瞥見裴二爺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心裏頓時很舒坦。

“平蕪姐姐,我能不能去一趟膳房?”阿玖請求道:“我突然被裴二爺的人帶走關起來,又一夜未歸,淮嬸她們肯定擔心我了。”

“去吧。”平蕪笑笑,“你起晚了,還沒用朝食,順便在膳房吃兩口,別餓着。主君這邊一時半會兒用不上人,放心去。”

不知為何,雖然繡雪堂處處都好,但阿玖還是時時念着膳房,覺得就像家一樣。

“阿玖,阿玖,這是阿玖麽?”不遠處的回廊上匆匆奔着一個人。

阿玖定睛一瞧,正是阮廚。

“師傅,您怎麽在這兒?”

阮廚跑得氣喘籲籲,其實在府裏不該這麽跑,但實在是火急火燎的事,耽誤不得。

“還真是你,穿這麽一身我都不敢認了。”阮廚瞧着小姑娘白淨的臉,問道:“早上聽人講,主君将你要了去,不回膳房了,有這事沒有?”

“回的,回的。”阿玖連忙表忠心,“我還要跟您學菜呢,怎麽不回。只是這幾天可能走不開……”

阮廚抹抹一頭的汗,打斷道:“那就好,阿玖,為師問你,方才送到繡雪堂的朝食,主君吃了麽?”

阿玖點頭。

“唉喲!”阮廚急得直拍大腿,一連喊了幾句“糟了”。

“有一道敲魚湯,我跟你講過的,裏面要加少許雞油,可還記得?”阮廚越是着急,語速越快,“早上手忙腳亂,一不小心加了豌豆栗糕的糊糊,這下把敲魚湯給毀了,甜不滋的,怎麽喝吶!”

雞油是阮廚親自熬的,這個季節靜置後會凝固起來,确實和豌豆栗顏色很相近。

只是阿玖知道,老道的庖廚不會犯這樣的錯,阮廚的侄子在膳房打下手,多半是小阮給弄錯了。

“師傅先別急,我想想。”

阿玖絞盡腦汁回憶,可惜那時候注意力都被外面的裴二爺吸引了去,沒注意主君用膳時是否出現什麽異常。

“算了,我去跟主君請罪吧。”阮廚苦着一張臉,一把年紀了還要給侄子擦屁股,真是鬧心。

“師傅,二爺在繡雪堂呢,估計主君抽不開身,您去了也見不到主君。”

阿玖道:“而且我出來時也沒有聽主君抱怨敲魚難吃,也許加了豌豆栗更香了呢。要是您實在不放心,我現在回去看看情況。”

“唉。”阮廚知道小徒弟是在安慰他,擺了擺手,“你就別沾這事了。”

“師傅的事就是我的事,交給我啦!”阿玖安慰道:“主君人很好的,就算膳房出了差錯,也不會過于責罰。”

裴二爺在外頭喊得嗓子疼,剛坐下就灌下一盞茶。

“從韞,那個穿紫衣的小丫頭,叫阿玖的,你怎麽還留着?她八成是溫晚凝的人!”

裴延眉宇攏起,不贊同道:“叔父不宜直呼母親名諱。”

裴二爺啧了一聲,撇撇嘴說:“她又不是你親娘。只有我跟你血脈相連,凡事為你考量。唉,大哥去的早,家裏也沒其他兄弟,不然我還至于下山來為你操心?”

裴延長指叩着書案,聲音低平:“二叔需要多少銀錢,直接告訴侄兒。”

聽聽這話,簡直是不耐煩了。不過裴二爺也赧顏,說不了侄子的不是,“這回不是借錢,真不是。”

見侄子神色平靜,顯然不相信他,裴二爺一氣兒站起,步至桌案前,雙手撐着案面,聲音壓得很低,神秘兮兮:“很早之前大哥就把家事告訴你了吧。從韞,你聽過侯祎這個名字嗎?”

這下,終于引起裴延重視。他掀起眼簾,審視般的目光投向裴二爺。

“看,我就知道,大哥把溫晚凝和侯祎的那檔子事告訴過你,是不是?”裴二爺挑眉道:“我的人上個月在玉京發現侯祎蹤跡了。你說他一個外鄉人,又被驅逐出京,這麽多年後悄悄回來,一個人貓在破屋子裏,不與人交際,甚至還在我們府外徘徊,所為何事?”

“二叔的人,盯着侯祎?”

裴二爺輕咳一聲,不自在地說:“我當年懷疑你爹就是被溫晚凝跟侯祎聯手害死的,你們都不信,這不,我留了個心眼,叫人盯着他們嘛。”

“現在你……”裴二爺欲言又止。

裴延:“二叔的意思是,我昨日昏迷亦出自他們二人之手?”

“不止!”裴二爺急呼:“你病了這麽多年,連禦醫都治不好,可不就是中毒了?他們一群庸醫,就知道瞧病,從沒有考慮過中毒的可能性。我琢磨着,姓溫的賊婦人是要害死你,好徹底自由,跟情郎私奔啊!”

“那母親為何等到今時今日才動手?”裴延聲音無悲無喜,像是對裴二爺的說法毫不意外。

“這,這,這當然是因為她心思缜密。”

裴延長指搭在茶盅邊緣滑了滑,淡聲道:“侄兒昨日昏迷是病情所致,并無中毒。”

“哎,你說你,這不又繞回來了!”

裴二爺着急,“忠言逆耳啊從韞,二叔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就是中毒。只是我朝之大,無奇不有,毒源也是五花八門,要找到毒源才能解毒,你才能痊愈,從韞,你可不能不當回事啊。老太太不是派人南下尋找神醫麽,到時候人家給你一診脈肯定就知道了。”

說到這裏,裴二爺聲音壓得更低:“那些太醫懂什麽啊,宮裏統共兩三個主子,平時也無病無災的,太醫看得少,懂得自然就少。疑難雜症方面,還是得看民間高人。”

裴二爺十分殷切,嘴皮子都說幹了,可裴延還得無動于衷,裴二爺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裴二爺心裏也清楚,自己這些年跟侄子之間的交流無非就是借錢、借錢、借錢,可以說是信譽掃地,如今說什麽好話,侄子聽不進去也是有的。

“唉,反正二叔言盡于此。”裴二爺心情複雜,搖着頭,負手離去。

拐角處閃過一片丁香裙角。

阿玖背靠牆壁,手撫着心口,明顯感覺到心跳加速。

她方才,聽見大夫人的名諱了。

溫晚凝三個字,阿玖記了十二年,想辦法入裴府為婢,也是為了大夫人。如今上天垂憐,竟叫她聽見這些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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