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銀月西沉,星辰漸消。
寂靜蕭條的曠野上,一個女童頭發散亂,不要命地狂奔而逃,她甚至不敢停下來看一看後面的追蹤者。
瑟瑟風聲逐漸糅雜起暴烈呼號,伴随一聲突兀馬嘶,女童被疾馳的馬車撞翻在地。
駿馬驚蹄,鼻孔不斷喘着粗氣,而布簾也在此刻被輕輕挑起,車廂內露出半張清麗的臉孔。
“還真撞到人了!”貴女急呼着,白皙纖細的手徹底掀開簾子,擠開車夫跳下車。
“對不住對不住,我們急着趕路,不小心撞到……沒事吧?你還能起身嗎?”
貴女很快發現對方是一個不及她腰高的小孩子,心頓時沉下去。疾馳的馬車速度很快,對一個孩子來說沖擊力肯定不小。
很快車上又下來一男子,口中喚着“晚凝”,兩人齊齊伸手,想扶起女童。
“別抓我!”
幹燥的風如利刃穿喉,女童聲音嘶啞,仔細聽還帶有哭腔,黑白分明的雙眼牢牢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沒抓你啊。”貴女不解,而後蹲下使得自己和女童視線齊平,放柔了聲音:“你身上哪裏疼嗎?上馬車我們帶你看大夫。對了,你爹娘呢?怎麽就你一人在此?”
“不疼,不去。”
女童十分警惕,腥甜血氣湧上口頭,身子也有不同地方在疼,刺痛、陣痛,還有長時間奔跑的脫力,一切都提醒着她此刻處于絕對弱勢,不能掉以輕心。
畢竟,當初就是因為輕信他人,被販子抓走。
“晚凝,有人來了。”男子示意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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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會不會是我爹?”貴女瞬間緊張起來,抓着裙角的手指關節逐漸泛白,臉上也失了血色。
貴女看看女童,又望向遠方,頃刻間做出決定,彎腰把女童抱了起來。
“侯郎,快搭把手,我們不能被我爹抓回去,也不能放任這小孩不管。”
車輪複又滾動,塵土飛揚。
女童被抱在溫暖馨香的懷裏,雙眼驚懼交加,手腳亦是拼命掙紮。
男子豎起手指,“噓,他們來了。”
緊接着,車廂外響起一道粗鄙男聲:“喂,見沒見過一個小孩,女的,四五歲大?”
被貴女叮囑過的車夫作恍然大悟狀,點頭應道:“好像看見過一個孩子,但離得遠,未知男女,往那頭去了。”
“……是嗎?我怎麽看你這麽心虛?老四,下馬搜車!”
聽見這聲,女童惶恐又無助,頭腦也開始發暈,口中喃喃道:“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大夫人,大夫人……”
–
阿玖身子猛的一顫,猶如懸崖踩空感,心也跟着狂跳,繼而清醒過來。
這個夢太真實,因為就是現實中曾發生過的片段,只是結尾有所不同。
十二年前那些人跟随錯誤的指向追逐而去,她逃過一劫,也因此被那位貴女與公子送至醫館救治。
發現他們沒有惡意,甚至十分心善之後,阿玖請求他們報官,把跟她一起被掠走的小孩子都救出來。
公子不願惹是生非,貴女卻堅定地盯完全程,直至被掠孩童相繼得救。
想到這裏,阿玖重重嘆氣。
——大夫人因為這件事暴露了行蹤,被母家帶回玉京,嫁入裴府。
阿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若她沒有提出那個請求,大夫人是否就可以和心愛的人遠走高飛,過上恬靜幸福的日子呢?
“唉……”
阿玖抱着被子滾來滾去,心始終平靜不下來。
裴二爺的意思是這些年過去,侯公子始終念着大夫人——先不管大夫人現下怎麽想,這說明阿玖的做法至少影響了侯公子的小半生。
可是,當時她還是個小孩子,沒有能力讓官府信服,甚至不一定有力氣撐到府衙門口。如果不是大夫人改變行程,那麽多人也不會獲救。
一個人與很多人相比,自然是後者更重要。
然而阿玖心中隐隐不安。
唉,都怪拍花子!誰叫他們不學好,做這些違反律法的勾當!
“叮鈴,叮鈴。”
清脆悅耳的銅鈴被碰響,阿玖愣了愣,一骨碌起身。
下了床後又放輕腳步.,穿過碧紗櫥來到內室。
“主君,您醒了?有什麽吩咐嗎?”
大約是在夢裏吓着了,阿玖嗓音發緊,在漆黑的夜裏聽起來飄飄忽忽。
裴延多看了阿玖一眼,才開口道:“做了噩夢,還是難以入眠?”
阿玖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她汗顏不已,連忙上前幾步就要跪下請罪。
“砰”的一聲,額頭恰好磕在木質腳踏上,将她磕得暈暈乎乎,還怪疼的。
“先燃燭。”
裴延的語氣中頗有些無奈,停了幾息後親自起身,不慌不忙點亮燭臺,搬開擋路的圓凳,再把阿玖扶起來。
“毛毛糙糙,”裴延借着昏黃燭光觀察阿玖的額頭,平靜道:“腫了。”
阿玖驚呼:“不會吧。”
她才沒有那麽嬌氣,怎麽會磕一下就腫。
“逗你的。”裴延将燭臺放起,自己也在桌邊坐下,倒了杯冷茶。
“嗯?”阿玖揉着額頭,從手指縫隙裏悄悄看主君。
主君是在跟她開玩笑嗎?
以前從別人口中了解主君,總以為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可是這幾天接觸下來,阿玖發現其實主君經常笑呢,更何況現在還同她開玩笑,是很平易近人的。
于是她壯着膽子問:“是因為婢子在隔間翻來翻去,把主君吵醒了嗎?”
裴延咽下冷茶,擡眸看她。
阿玖生有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執拗,又很是天真純淨。就連問出來的話都是那麽直白,沒有彎彎繞繞。
“嗯,你将我吵醒了,預備如何賠罪?”
裴延手指輕叩桌面,倒是對她的回答很感興趣。因為她時常出其不意。
阿玖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
這還真是難辦。
仆役守則裏沒有“吵醒主子”這一條,她無從參考。
見她為難,裴延提醒道:“上回你講養豬講得很好,翔實生動。這一回,同我講講別的,家裏可曾養過牛?”
“沒有。”
阿玖搖頭,對不能幫上主君表示很抱歉,“牛價很貴,聽阿娘講我們家四百天的口糧才能買上一頭耕牛。若買了,不僅養不起牛,家裏也會更窮。而且臨近村子還發生過一次牛瘟,起初大家以為是南來的牛不習慣當地氣候,後來才知那是得病了,好多家畜都被染上,損失慘重。我阿娘還慶幸還好我們家沒有買牛。”
裴延嗯了一聲。
阿玖小的時候正是朝廷發兵攻打北燕的那幾年。一旦兵禍連年,牛價也會随之翻漲。彼時京畿、竹洲等地的糧草用來喂馬,南方地區的商人看出這一點,開始長距離北販。
想到這裏,裴延揉了揉眉心。
怎麽又習慣性用裴中書的思維去看問題。明明只是想簡簡單單聽個睡前故事。
“主君。”
阿玖瞥見那只荷包還是原封不動放在憑幾邊上,有點難過,也因此間氛圍很是融洽,她直截了當問了出來,“主君是不是嫌棄婢子的幹果,怎麽沒有吃呀?”
裴延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還真是要為自己辯一辯。
“吃了,幹香清甜。”
阿玖略有狐疑,想了想,索性放出顯眼的陷阱:“其中頻婆果并不是曬幹的,而是切成薄片後放在火上烤的,不會流失太多水分。不知主君覺得味道如何?要是尚可的話,婢子下次還可以繼續這麽烤制。”
裴延不禁失笑,阿玖此刻的認真在他看來頗為可愛,便哄孩子似的說:“味道很好,香甜可口,堪比幹果名坊。”
“……”阿玖閉上嘴不說話了,面上表情也很是複雜。
主君騙人!
明明沒有吃,還說吃了。
“怎麽?”裴延很快察覺出不對。
阿玖這個小姑娘,什麽心情都寫臉上,當下顯然是不高興卻又礙于他的身份,憋着不說。
“婢子知道了,多謝主君誇贊。”阿玖沉默半晌,蹦出來這麽幾個硬邦邦的字眼。
裴延頓時明白自己不知何時“觸怒”阿玖了。
原來鬧別扭的小姑娘是這樣的。
“啾,啾啾。”窗口傳來熟悉的鳥鳴。
裴延松了口氣,對阿玖道:“将蘿蔔頭放進來吧。”
“啾——”
看見毛茸茸活潑可愛的蘿蔔頭,阿玖複又高興起來,一邊給蘿蔔頭順毛,一邊勸慰自己。
主君從小到大肯定吃過不少珍馐美食,自己這又曬又烤的幹果其實很一般,入不了主君的眼也正常。
再說了,主君沒有吃卻還願意說好話,是不想打擊她曬烤幹果的積極心,這可以說明主君仍舊是個好人。
小鳥不知阿玖在想什麽,只見她一會兒皺着眉,一會兒又喜笑顏開,還以為是逗它玩,于是小鳥也興致高漲,盡情耍寶,一人一鳥很快便鬧成一團。
到了用早膳的時間,阿玖跟着平蕪端菜,忽然福至心靈般産生一個念頭。
她趁沒人注意時,快速地往甜湯裏撒了一小撮鹽。
這并不是幼稚的報複,而是為了驗證一個猜想。
主君用餐時舉手投足很是高雅,也很克制,從不會多吃某個菜,也不會對端上來的菜嘗都不嘗。于是阿玖靜心等着。
直到一盞茶後,主君那只修長如玉的手拿起調羹,舀了一勺甜湯送入口中。
阿玖屏息凝神。
裴延注意到這炙熱的視線,朝她看過來,“阿玖喜歡?還是餓了?你們兩個也下去用朝食吧。”
平蕪盡責地搖搖頭,表示規矩還是要守的,于是布菜更殷勤。
阿玖則如同木胎泥塑似的僵在原地,看主君喝了三口加了料的甜湯,并未表現出什麽不适。
主君他……難道嘗不出味道?
一些零碎畫面倏地湧入阿玖腦海中,最後停留下的,是一碗碗烏漆嘛黑的苦澀湯藥。
嗜吃如阿玖,難以想象一個人失去味覺是什麽樣。
午後,阿玖又呈上一個荷包。
“主君,婢子有錯要認。”
裴延午歇剛起,嗓音裏帶着慵懶,淡淡嗯了聲。
“上一個荷包裏,婢子放的頻婆果不是甜的,而是裹滿了椒鹽,鹹口的。”
阿玖沒有說下去,心情複雜地望着面前的地衣。
裴延有點意外,但情緒并沒有多大起伏。“你知道了?我嘗不出滋味。”
阿玖點頭。
“勿對人講起。”裴延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但不欲家人大驚小怪,因此多囑咐一句。見阿玖仍跪着,便含笑拿起荷包,口中說道:“我看看這次阿玖又投喂了什麽。”
解開系扣一看,裴延頓住。
怪不得此荷包甚大,原來內裏另有乾坤。
裏面是一個個小荷包,每個小荷包上繡了字。
鹹、酸、甜、淡。
阿玖仰頭道:“主君想吃什麽口味,就可以打開相應的荷包。若主君需要,婢子可以為主君講解味道。”
見主君凝視繡字,阿玖不由漲紅了臉,讷讷道:“婢子識得的字不多,如果,如果有寫錯的,惹主君笑話了……”
“不會。”裴延打斷道。
他指腹摩挲着深色的繡線,感受到一筆一劃的走勢,忽然覺得這枚荷包重若千鈞。
“阿玖,你想認字嗎?閑來無事,我可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