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阿玖會的字不多,左不過油鹽醬醋、酸甜苦辣之類和膳房打交道必備的字詞。
小姑娘也因此有點難為情,主君做她的教書先生,實在是大材小用。
裴延知道阿玖的想法後,笑笑沒說什麽,把手中紫毫筆遞給阿玖。
“試試寫下來,你剛才說的八個字。”
阿玖一驚,能認出和會寫完全是兩碼事。
可是主君聲線放緩,聽起來還有幾分溫柔味道,極能讓人信服。于是阿玖依照印象中的字樣“畫”了出來。
“主君,我沒用過這樣好的筆。”阿玖驚訝又歡喜,用主君的筆寫字,比她少時用樹枝蘸水寫字要好看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裴延習慣性握了另一支筆——以往教授太子時,他時常為太子的習字、文章勾畫。
但對待一個小姑娘,特別是毫無基礎的小姑娘,遠不用這般嚴苛。
裴延撂下毛筆,改用手指。
“這八個字很常用,但筆畫複雜,你寫得很好。”裴延毫不吝啬誇贊,“字與字的間距也把握有度,這對于初學者來說,很難得。只是還需注意此處——”
阿玖“唔”了一聲,很快反應過來,順着對方的意思在紙張空白處進行修改。
她動作太快,裴延的手來不及回撤,袖口便沾上了一滴濃黑的墨。
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洇開。
“啊,主君——”阿玖疾呼,從懷裏拽出自己的帕子,連忙表示:“對不住,對不住,婢子給您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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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理膩白的宣紙上,丁香與月白兩色衣袂重疊在一處。裴延的目光忽然頓住,落在阿玖纖細的手指上,以及那圓潤的泛着健康淡粉的指甲,像是不慎闖入什麽不得了的禁地一般,裴延快速将手收了回來。
阿玖卻還記得主君說她毛毛躁躁,想着趕快彌補,由此雙手追了過去。
“染上墨汁要立馬擦拭,不然就留印子啦。”阿玖如願以償将主君的手指“逮捕歸案”,一邊擦一邊說:“婢子的弟弟幼時衣裳沾了墨,都是我想辦法料理幹淨的,主君不用擔心,阿玖有經驗。”
“無礙,髒便髒了。”裴延開口時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好似飄在風裏,他輕咳一聲,抽走帕子握在自己手裏。
“欸?”
阿玖望向主君,又清又亮的眼眸帶着些許疑惑。
裴延頗為自然地把帕子疊起,放在一邊,而後說:“筆贈予你,我還不能拿一條帕子?”
“欸?”阿玖驚訝地眨了眨眼,下一瞬欣喜地雙手捧起紫毫筆,确認道:“主君的意思是把這支筆送給我,不是,送給婢子了?”
裴延矜持地輕颔首。
“啊!謝謝主君,主君真好!”
世上竟有這般好事?真是太走運了。
阿玖心撲通撲通跳。
——從此刻起,她擁有一支屬于自己的筆啦!
裴延凝視着阿玖的笑眼,那眼眸的曲線弧度柔軟極了,看得人心裏也跟着發軟,跟着歡欣。
“你方才提到有一個識字的兄弟?”裴延溫聲問。
“嗯,是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叫阿煦,微風和煦的煦。我會的字都是阿煦教我的。”
裴延對阿煦倒是不感興趣,只是随口一問。但聽阿玖如此說來,裴延想到,他還不知阿玖名字中的“玖”是哪個字。
“會寫自己的名字嗎?”裴延示意阿玖落筆。
“會啊。”阿玖信心滿滿,自己的名字是阿弟教過她最多次的,熟能生巧,她已經能寫得很好。
就在這時,門扉叩響。
不等裴延應允,蔔林的聲音就傳了進來,想必此事有點急。
“禀主君,老太君回府了,正往繡雪堂來。”
裴延面上的笑意漸漸收起。
祖母自佛寺回府,沒有先回房更衣,而是直接過來,應是有話要同他講。
裴延朝阿玖道:“不是說擅長廚藝麽,今日便露一手罷。膳房新到了一筐鮮麻蝦,你去瞧瞧怎麽做。”
把阿玖支開,裴延才将目光投向玉版宣。
“張玖”二字落在最中央的位置。
裴延端詳良久,而後如對待帕子一般,疊起收好。
下一刻太夫人的足音傳來。
老人家頭發已經花白,但身體康健,登山遠足不在話下,此次原打算在佛寺長住,為孫子祈福,卻在半道上聽聞一點風月閑談,不由提早下山一探究竟。
“人呢?”太夫人逡巡一圈,內房陳設如何早已爛熟于心,因此多沒多人她一眼就能看出。
太夫人一對娥眉修得精細,顯得人格外有精神,也有兩分嚴厲相。她步履平緩,在主位落座,瞥孫子那英俊冷淡的皮相。
裴延的語氣波瀾不興:“不知是哪個多嘴,驚動了祖母,難為祖母奔波,孫兒有愧。”
“少來。”太夫人言簡意赅,“我聽說人都住到你的碧紗櫥外了。我再不回來看一眼,怕是都要有個娃娃叫我太奶奶了。”
裴延閉口不言,一副安靜聆訓的模樣。
“從韞,你官至中書,平步青雲,想來不是個糊塗的。”
平蕪适時上了盞茶,是老太太鐘愛的蒙頂甘露,茶湯微碧,香韻悠然。
“便是平蕪都比那個燒火丫頭強。”老太太直白道,“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人也本分。”
這話讓還沒退下的平蕪尴尬住了,雙頰滾燙,恨不得原地遁走。裴延也道:“你先下去。”
“從韞啊,”茶湯的熱氣氤氲上升,卻沒捂熱老太太微冷的臉色,“你不能為了跟祖母賭氣,就随随便便找一個大字不識的小丫頭,平白辱沒了你。”
“況且你的親事不光祖母着急,就連陛下、太子殿下也都惦記着,送到繡雪堂的女郎畫像你說拒就拒,不給祖母面子也就罷了,這不還是在打陛下的臉麽。”
“祖母言重了。”裴延眼眸微合,“婢女宿在碧紗櫥外并沒有不合規矩的地方,孫兒也沒有納阿玖為妾的心思。”
老太太面色稍霁,府裏自有她的人幫她盯着,因此心裏清楚那個叫阿玖的小丫頭并沒有跟孫子過夜。
“那便好。”太夫人這才啜了一口茶湯,而後拈起茶蓋輕輕撥了撥,“身子可有見好?那日怎會昏過去?太醫是如何說的?現在吃着的藥方又是哪位太醫所開?”
裴延一一答了。
太夫人見沒有大事,又把話題轉回來。
“你年輕時也相看過幾個女郎,都不如意。再後來你父親去世,按例要丁外艱,但朝廷需要你,陛下奪情留用,這麽下來婚事耽擱至今。也怪祖母不好,沒有早早為你留意起來,也由着你看不中就是看不中,沒說強按着你與哪家聯姻。”
“從韞啊,現在重視起來為時未晚。你置身朝廷核心班底,理應知道陛下有遷都北歸之意。洛陽離玉京可有着千裏之遙,而我們奉元裴氏在北方枝葉并不繁茂……”
裴延打斷道:“祖母的意思孫兒明白,但孫兒想,家族的興盛并不只靠聯姻這一手段,對族內子弟的培養、引導以及約束更為重要,前朝苻氏的覆滅便是例子。”
裴延不想對祖母太過說教,點到為止。
然而太夫人自有其想法,“我身邊劉遠家的有個閨女也在我們府裏當差,名喚青岚。我見過這小姑娘,伶俐可人,辦事牢靠,不如叫她來繡雪堂伺候,祖母也好放心些。”
“……”裴延不孝地想,跟少時叛逆不馴的太子殿下交談都沒有此刻費勁。
“砰!”
門扉被重重敲響。
來人也不管裏頭如何,只顧揚聲打招呼:“老太太,我是珑錦呀,我來看您啦——”
“哎唷,是珑錦。”太夫人露出回府以來第一個笑容,忙令裴延去開門。
裴延暗自松口氣,步伐也輕快些。
“嘿嘿。”謝珑錦朗笑着,在見到裴延後壓低聲音快速說了句:“這救場怎麽樣?大外甥,欠我一頓酒。”
裴延被姨母的擠眉弄眼給無奈到了,卻也歡迎她回玉京,有姨母在,起碼太夫人有人陪聊,有事做,不會常常盯着繡雪堂。
謝珑錦是裴延生母的妹妹,姐妹倆年紀差得有點多,裴延的娘親是把妹妹當女兒寵的,也因此謝珑錦常來往裴家,嘴又甜,挑禮物的眼光也好,最會哄老太太高興。
這次一來便陪了老太太大半天,直到晚膳前老太太要小憩一會兒,謝珑錦才得空溜到繡雪堂讨酒喝。
“年初陛下賜了禦酒是不是?我人在竹洲都聽說了,怎麽樣,分我一壇?”
謝珑錦笑嘻嘻地往圈椅上一坐,眼神裏寫滿好奇和揶揄。
“你那小夫人呢?我瞅瞅長什麽樣。”
裴延也不特意招待,反正姨母會自己找茶喝。只是聽見這離譜的“小夫人”三個字,他眉宇聚攏,不贊同地望向對方。
“我沒有納阿玖的意思,姨母不要胡說。”
“噢。”謝珑錦牛飲一盞上好的綠雪芽,老神在在道:“我也沒說小夫人是誰,你怎麽着急對號入座啊。”
“……”裴延再次不孝地想,姨母有時候比少時桀骜的太子殿下還要難纏。
在老太君那裏吃的點心太多,謝珑錦牛飲一盞不夠,又給自己續上茶水,餘光則瞥向手持書卷的外甥。
倏爾,謝珑錦大驚小怪,“裴從韞,你書都拿反了!”
這下茶水也不喝了,謝珑錦如發現珍貴至寶般快速來到裴延面前,緊盯着他瞧。
“春心萌動,春心萌動。”謝珑錦一邊說一邊搖頭,只因她瞥見外甥泛紅的耳廓。
外甥面皮薄,再調侃下去興許要翻臉。
謝珑錦收了勢,坐在裴延右手邊,支頤觀察了一會兒。他們姨甥之間其實更像姐弟,或是朋友,裴延生母去的早,謝珑錦由此更關切這個外甥,有什麽事也是直說的。
因此謝珑錦特別想知道,難為情歸難為情,為何對着她,裴延也還是不願承認自己對那個叫阿玖的小丫頭有意思。
謝珑錦思慮再三,正色道:“有什麽顧慮盡管跟姨母講,老太君那邊我去幫你說項。”
“沒有。”
裴延眼睫垂覆,耳熱逐漸淡去。他嗓音發沉:“姨母,這一回您幫不了我。”
謝珑錦啧了一聲,剛想說他見外,卻聽裴延道。
“我興許活不到明年春天,何必去撩撥一個小姑娘的心,平白耽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