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你開玩笑的吧,怎麽就活不到了。”謝珑錦不可置信地盯着裴延,試圖從他的細微表情中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可是,謝珑錦只看出他臉上沒什麽血色,精神不濟。

“是太醫親口所言?”謝珑錦聲音一下子低下去,她這個大外甥還真不是愛開玩笑的性子,那麽這多半是實話。

裴延颔首,最近太容易疲憊,需要的睡眠時間也越來越長,這絕不是一個良好的信號。

秋日天黑得早,府宅四處上燈,披彩流金似的熱鬧。室內卻阒無人息。

謝珑錦需要一小段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

明明上次回玉京時,還不是這樣。把酒言歡,醉玉頹山,那才是她印象中的裴延。

半晌,謝珑錦想起什麽,急忙開口:“我聽老太太講,南下求醫的事情有眉目了,你們家小厮這會兒正領着大夫往玉京來。”

“從韞,不管什麽巫醫游醫,總要試試才甘心,不是嗎?”

“姨母且寬心。”

裴延臉上一如既往挂着溫和淡笑。謝珑錦這才收了聲。外甥讀的是聖賢書,懂的是儒家道理,又浸染宦海這麽多年,他才不會消極想不開。

“咳。”謝珑錦清清嗓,也不多慮了,從長輩回歸摯友身份,與他說起這兩年的游歷。

自爹娘阿姊相繼離世,謝珑錦獨自一人遍游河山,憑借上乘的畫技,從餓不死到一副畫賣出百金,可謂過得逍遙自在。

“對了,年初我得了一套上好的紫毫,叫人快馬送與你,怎的不見你用?”

謝珑錦瞅瞅文房四寶,大方表示:“我在外淘到好東西的機會多着呢,你可別舍不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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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裴延拱手回:“從韞借花獻佛了,還請姨母勿怪。”

謝珑錦一噎。

裴延繼續道:“阿玖初學文字,而紫毫彈性強儲墨少,書寫細膩,比較适合她。再因手頭恰好只這一支紫毫開過筆,便索性贈予了。”

謝珑錦“唔”一聲,手托腮像在思索,半晌才慢悠悠道:“旁人追求女郎,送珍寶金銀,你倒是獨特。”

“并非追求。”說實話,追求女子這件事裴延毫無經驗可言,“多認字會書寫總不錯,将來阿玖繼續做廚娘,或是其他皆可,但願書籍能為她解悶,文字能代她表達。”

謝珑錦啧啧感嘆:“你待阿玖倒是好。”

裴延又否認。

“算不得好。明明是我為一己私欲,将她調至繡雪堂。”

只講了這一句,裴延便不肯再吐露什麽。謝珑錦也作罷,笑着拍拍他肩膀,“走,去吃飯吧,老太太叫人給我準備接風宴,特地從外頭叫了席面,給你小子蹭口好吃的。”

兩人并肩往外行,謝珑錦臉上仍洋溢着笑容,心裏卻有些難過,還有些澀苦。

因短壽而縱容自己接近對方,也因短壽而認為沒有必要讓對方知道,真是純情有餘,責任心又強。這樣的人多半會是個好夫婿,可上天似乎不給他這個機會。

熱鬧不屬于繡雪堂。裴延回來時,裏外靜悄悄,幾步一盞的紗燈為他照明,秋風瑟瑟,輕紗舞動,只餘清冷細響。

“主君——”

阿玖直接迎出來,風吹起她丁香紫的裙擺,像是異色天河降至人間。

“咦,婢子吓到您了嗎?”見主君步子一頓,阿玖忽然忐忑。

主君吩咐她料理麻蝦,可是主君并不在繡雪堂用晚膳,而是去了太夫人那裏。阿玖不知還應不應該準備麻蝦,這下私自做了決定,把麻蝦做成菜品端到正房來,主君會責怪她自說自話嗎?

裴延道:“天涼,衣袖放下罷。”

阿玖這才意識到自己系了襻膊,小臂明晃晃露在外面。

小姑娘一下紅了臉,怪不好意思,心道又給主君留下毛毛糙糙的壞印象。

“麻蝦可做成了?”裴延問。

“做成了,做成了。”阿玖眯眼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桌上赫然擺着一道白灼麻蝦,空氣中飄散着海味獨有的鹹鮮,以及一股淡淡酒香。

“主君喜歡吃魚脍,想必是喜歡魚脍的新鮮滋味。”阿玖道:“于是婢子用開水微灼,保證蝦肉達到又熟又嫩。對了,婢子還加了一點玫瑰露酒,這樣制成的麻蝦無需蘸料,口味清淡,但回味甘甜,希望主君不會失望。”

裴延眼簾微垂,凝睇這盤露酒灼麻蝦,忽然轉頭問:“你用過飯了?”

阿玖一愣,“沒有。”

這是将主君的吩咐當做考題來對待的,阿玖哪裏顧得上吃飯。

“那——”

裴延突然将“坐下同我一道吃點”給咽了下去。

“那你不用在此伺候,去吃點東西。”裴延面色如常地說。

阿玖露出怔然的神情,道了聲是,便退下了。

往膳房走的路上,小姑娘頗有點垂頭喪氣。

“為什麽感覺主君生氣了?不,也不是生氣,反正就是看起來不高興,不然怎麽沒有多說幾句話呢?”阿玖喃喃自語,敏銳地覺察到主君變得有所不同。

忙完了才覺得腹內生饑,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阿玖也不管主君高不高興了,加快腳步穿過游廊。

阿玖在學字上有天賦,其中的刻苦更是讓裴延驚訝不已。

那日阿玖斟茶時,裴延瞧見她手指上的新繭,終于過問:“每日習的新字,可有私下練習過?”

“篤”的一聲,阿玖把茶壺放下,臉上露出一種可愛的自得,像是耗費精力認真完成課業的學生恰巧遇到師長抽查,從容中帶着信心。

裴延讀懂了這笑容,自己也不由嘴角微揚。

而後聽阿玖道:“婢子怕學了就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有空的時候婢子就會練一練,只是最近的落葉變得好脆,一寫一刻樹葉就碎了……”

裴延聽得一頭霧水,習字跟落葉有何聯系?

忽而,他道:“那支紫毫,贈予你便是你的,怎麽用都可以。”

阿玖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那樣好的筆若是收起來放着不就浪費了嗎,婢子有在用的。只是婢子買的紙張太薄,寫了一面,很快透到另一面,這樣總覺得太浪費。落葉的話有韌性,也厚些,一筆一劃也能寫清楚。”

裴延暗道自己疏忽。

剛開始習字的阿玖把握不好下筆力道,更為重要的是對小婢女來說文房四寶太貴,無法像在學堂讀書那樣正常開銷。

這回裴延不會像贈筆那樣直接,而是簡單回了一句:“這兩日天晴,葉片離開樹體後缺少水分,因此比往日更容易變脆。”

阿玖連連點頭,不忘拍馬屁:“主君懂得好多呀。”

轉日裴延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這一季還未曬書。蔔林和平蕪對視一眼,剛想提醒主君是不是記岔了,便聽阿玖問:“什麽是曬書,書也要曬太陽嗎?”

“是啊。”平蕪答道:“主君的書浩如煙海,單一間書房可擺不下,很多都收進庫房了。天氣晴好的時候曬曬書,通通風,這樣書頁才沒有黴味。”

阿玖恍然大悟。

裴延道:“既提到庫房,便徹底整理一遍罷。姨母前兩日托我尋一篇延和年間的文章,興許就在庫房的某個角落。”

于是繡雪堂裏裏外外忙了一整天。

蔔林為裴延尋得了那篇文章,同時也請示一些經年舊紙如何處理。

“早不能用了。拿去扔了,或是燒火。”

蔔林不作他想,領命而去,尋人搬運。平蕪忙着清點箱籠,脫不開身。只有阿玖怔怔站着,猶豫了一會兒上前來。

“主君……婢子有一個不情之請。”

裴延泰然道:“說來聽聽。”

“婢子能不能取用那些紙?就這樣丢棄好浪費啊。”阿玖頓了頓,連忙說:“婢子不是質疑主君的決定,只是,只是……”

只是囊中羞澀又見不得浪費。

阿玖揪着自己衣角,擔心主君會覺得這樣做很小家子氣。

“也好,”裴延依舊扮演着心善主人,“可要叫人擡到你屋裏?”

“不用不用,婢子擡得動。”阿玖雀躍極了,沒想到主君真的同意,“多謝主君,主君真是太好啦!”

自己擡紙,這一點裴延倒是沒想過。

“不要逞能,仔細閃着腰。”他提醒道。

“婢子可以的!”

似是怕對方不信,阿玖立馬歡歡喜喜地去搬舊紙,看起來毫不費力。

裴延默了默,瞥向蔔林。

剛還想去找人一起擡的蔔林頓時汗顏,決心從今天開始要加倍鍛煉,怎麽能輸給瘦瘦小小的阿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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