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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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領着阿玖去衙門改籍。這京兆府的衙役大多認得裴延, 紛紛行禮問安,亦不動聲色地打量阿玖。

太子少師、中書令、裴氏家主,主君的身份很多, 但在此刻, 僅僅是陪同她改籍的未婚夫婿。想到這裏, 阿玖擡了擡腦袋, 悄悄打量主君。

誰知主君也正好望過來。

四目相對時,阿玖露出甜甜的笑, 手收到袖子裏輕輕拉了下主君的袖子, 小聲說:“一會兒完事了我想請主君吃臭豆腐。”

裴延目視前方:“君子不食臭方。”

兩人并排走, 衣袖也因此疊在一處。反正旁人瞧不清, 阿玖幹脆戳戳他手指, 提醒道:“可是方才我們路過臭豆腐攤,不喜歡的路人幾欲作嘔,主君您的臉色沒有變, 還好奇地看了一眼呢, 說明您并不排斥,甚至很喜歡吧。”

裴延持續嘴硬:“說明我的忍耐力還不錯。”

阿玖輕哼一聲, 抛下他那華貴的袖子, 大步朝前, 跟在衙役身後進入辦事房。

“咦, 小娘子姓張名玖, 常平縣人氏, 可對?”

阿玖點點頭,“沒錯。”

小吏露出驚訝神情, 把案上簿子往前推了推,示意阿玖看, “前日有人打聽小娘子,在這兒做了登記。”

裴延很快想到那位去過別業的堂叔。然而堂叔不可能打聽到衙門來。

簿子上寫着張煦二字。

“是阿弟,是阿弟!”阿玖欣喜萬分,急忙問那小吏:“他是我弟弟,您方才說前日來過?他可曾留下住址?我要怎麽找他呢?”

“恭喜小娘子,這位張公子近日剛考上秀才,若張公子便是令弟的話,真是一門喜事。”小吏拱手賀喜,笑容滿面,“只是張公子并非玉京人氏,暫無固定住所,目前租住在春來客棧,您去了一問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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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說着,看向裴延時更添逢迎與恭敬:“裴中書容禀,張公子前來一是打聽張小娘子在誰家府上做工,二是詢問改籍事宜。這張公子雖為新晉秀才,可說到底裴府亦不是一般人家,小的便拿話搪塞過去了。這…不知是否妥當?”

阿玖聽得微微蹙眉,仰頭看裴延。

兩人還未及言語,便聽身後傳來一道男聲。

“阿姐?”

少年的語氣飽含着不确定,姐弟倆幾年未見,而這個年齡段的少年少女變化太大。

阿玖也正愣神,眨巴眨巴眼睛才歡欣上前,“小煦!”

“真是你呀,小煦,阿姐都快認不出你了!”阿玖喜逐顏開,望着弟弟比她高一個頭的個子,又聽他聲音好似比以前沉了些,踮起腳摸摸小煦頭頂,露出甜潤的笑意。

少年一雙眸子黑漆漆的,為了配合姐姐的動作微微低頭,一眨不眨地瞧她,“是我。”

“我考上秀才了,”少年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姐,“朝廷給了我五十兩銀,可以給你贖身,再租一個小院子我們一起住,不回常平縣了。”

阿玖一愣,不由轉頭去看裴延。而張煦也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男子,神采英拔,溫文爾雅,最重要的是看起來跟姐姐關系十分密切。

“小煦,這是我的主家,也是……”阿玖頓了頓,不知道能否直說,主君身份特殊,又是在衙署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

“也是阿玖的未婚夫婿。”裴延微笑着把話茬接過來,随後朝張煦略一拱手,“敝人裴延。”

張煦目露詫異,唇線緊抿,不知在想什麽。

阿玖連忙扯扯弟弟袖子,小聲提醒道:“快些打招呼呀。”

“既然遇上阿弟,不如換個地方好說話。”裴延從容有度。

少年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眼底似有倔強的光,硬聲硬氣:“叫我張煦,不要亂攀親戚。”

阿玖瞪大了眼,照弟弟胳膊上一拍,氣道:“你怎麽說話的!”

這時那位裝聾作啞耳朵伸得老長的小吏刻意發出細微聲響,提醒他們這兒可有人呢。

阿玖于是拽起弟弟,對裴延道:“主君說得對,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及至在茶肆坐下,少年都鐵青着臉,視線落在姐姐與那人親昵的動作上,他起身要求換位置,将姐姐與那人隔開。

茶肆夥計候在一旁,裴延随口點了幾樣。

阿玖卻按住裴延的手:“武陵藤茶性寒,主君不能喝。”

裴延笑:“那你替我點。”

張煦看不下去,揮退夥計,皺着眉問裴延:“是你舉薦我去考課試的?進臨鶴臺讀書的資格也和你有關?”

“什麽?”阿玖懵懵然,只知道弟弟讀書很好,但具體的考試流程一概不懂。

張煦瞥姐姐一眼,又盯着裴延要讨個說法。

“是我舉薦的。”裴延不解為何這未來小舅子對他敵意很大,“臨鶴臺讀書的名額有限,哪怕不請人輔導,單是裏面的書卷便可讓你獲益匪淺,我便将你的名字添上,有何不妥?”

“我不需要。”張煦吐字硬邦邦,“多謝您好意,但我不需要。”

說罷,張煦拉起姐姐就要走,阿玖茫然失措,還因為起身太急踉跄了一下。

裴延立時伸手去扶,手腕卻被張煦格擋。

少年人情緒複雜,把姐姐拉到自己身後,再看向裴延時目光灼灼如焰:“姐姐不嫁你,我也不需要借助不正當手段,臨鶴臺我是不會去的,告辭!”

“啊?什麽不正當手段?”阿玖心急如焚,“小煦,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張煦拉着她就往外走,“回去之後我再跟你說。”

“回哪去?”

張煦頓了頓,“春來客棧,先住客棧,下午我就去賃屋。”

裴延眉宇皺起,滿臉不贊同:“客棧魚龍混雜,阿玖一個人住既不安全也不适應,還是說你要同你姐姐住一間房?”

“裴中書多慮了,我們平頭老百姓出門在外除了客棧、邸店,還有哪裏可以住?我姐姐也從不嬌氣,有什麽适不适應之說。”

“小煦,你別這樣說。”阿玖左右為難,不過弟弟今日整個人都有點不對勁,她還是要仔細問問清楚的,于是阿玖想了想對裴延道:“主君,您先回吧,我跟小煦好久沒見面了,正好和他聊聊。”

聽了這番話裴延不好再多說什麽,但仍不放心,“我讓蔔林送你們。”

“不用啦,主君快回府吧——”

阿玖還沒說完,便被弟弟強行拉走。

“小煦,你今天到底怎麽了?為何對主君說話那麽不客氣?”

“主君主君,你滿腦子都是那個人!”回到客棧房間裏,張煦把門一關,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姐姐。

阿玖可不樂意聽這話,況且手腕也被他拽疼,她轉過身去一言不發。

“阿姐。”

“阿姐?”

張煦最怕她這樣沉默不言,意味着她真生氣了。可他現在也十分光火,想不到阿姐在外幾年仍是那麽天真,他可真想把阿姐腦殼刨出來看看裏面裝的到底是啥。

姐弟倆一人坐一人站,俱不言語,就這樣僵持了約莫一刻鐘。張煦先妥協,倒了茶遞過去,軟聲道:“阿姐願意聽我解釋嗎?”

阿玖抿着唇把茶盞接過來。

這便是願意聽了。張煦不由松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緩緩道來。

原來當今聖上登基後大開民間取才的渠道,設立秀才科,寒門庶族子弟亦可參試,随才錄用。諸州響應召令舉薦人才,入京赴考,分為四科,合格者可授官。

張煦所在州縣并沒有舉薦他,因此沒有參與課試的資格。然而在開考前半個月縣令忽然上張煦家裏,親自通知他入京考試。

考完之後張煦更是收到了來自臨鶴臺的入館請柬。

這一連串跟撞大運似的經歷讓張煦腹中生疑,今日見了裴延裴中書才恍然大悟,一切都是沾了阿姐的光。

聽到這裏阿玖眉心緊鎖,認真地看着張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煦,這便宜我們占不得。我們家雖清苦,但自小受阿娘教導,誠實做人,踏實做事。”

張煦點頭,繼續道:“阿姐不是在吳郡李大人家裏嗎?為何來了玉京?”

過去幾年阿玖攢下的銀錢大多寄給常平縣書院,托書院轉交給小煦,為的是不讓養父知道,不然一筆筆銀錢就打了水漂。又因阿玖識得的字不多,書信上也沒什麽多餘內容,張煦幾經周折才打聽到最後一封信是從玉京寄出的。

阿玖把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下。張煦知道姐姐執着于報恩,自然也理解她親近那位大夫人,婢女哪裏不能做,李府裴府都一樣,反正阿姐在哪裏,他就在哪裏安家。只是……

張煦斬釘截鐵道:“你不能嫁給裴延。”

阿玖在與弟弟獨處時,也是記着自己長姐身份的:“關于你參加課試的事,主君确實做的不好,我們不是那等鑽營之人,小煦你也是有才識的,完全可以靠自己得舉薦。但是,我與主君是互相喜歡的,為何不能成親?把事情說清楚不就好了嗎,怎麽——”

張煦打斷道:“裴延自說自話安排我參加課試,又進臨鶴臺讀書,今日還帶你去改籍,阿姐你沒看出來嗎,他就是嫌棄你的出身,嫌棄你的弟弟。”

阿玖啊了一聲,下意識反駁:“主君才不會嫌棄我。”

張煦則一副“你真是無可救藥”的表情,諷道:“你同他認識多久,就敢如此斷言?”

這一點阿玖倒是無法辯駁,滿打滿算半年多一點。

“還有,”張煦再接再厲,苦口婆心地勸說:“裴延說過明媒正娶?他們大人物有的是陰私手段,黑的說成白的,到時候你一個小姑娘如何自保,怕是哭都來不及。”

“另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說娶你你就聽信了?他可曾獲得父母答允?到時候他騙得你的身子,再來一句他家裏人不同意,把你一腳踢開,你要怎麽辦?”

“阿姐,不光我們縣裏,四處都有這樣的實例。前日我去衙門打聽你的消息,還撞見一個苦主要狀告官老爺呢,懷裏抱着個娃娃,聽着是要和離,但書吏記下這樁事就沒有後文了,直接讓那女子回家,還來了句‘看在孩子面上,少吵兩聲,夫妻和睦才是真’。”

阿玖聽得直揪心。

雖然內心無比信任主君,但老實說額外的這一切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好像一上頭就想跟主君在一起,而主君恰好說要娶她,實在是一拍即合,仿佛明日就能拜堂結為夫婦,子孫繞膝,恩愛到老。

“主君的人品完全沒有問題,但太夫人……”阿玖說着,聲音低了下去。

太夫人從前看好的是秦娘子那樣才華橫溢又有着高貴出身的女子,而她,現在還沒改籍呢,仍舊是奴婢一個。

況且就算改籍,也是借助主君之力,哪怕是小煦幫她贖身,說來說去那幾十兩銀子不也是因為主君才得以參試,拿到賞銀的嗎。

阿玖越想越難過,擡頭看一眼弟弟,低聲道:“小煦長大了,而我作為姐姐,還沒你考慮的周全呢。”

“阿姐不要妄自菲薄。”張煦拉起姐姐的手,像小時候她幫他暖手一樣。

娘親走後,姐弟倆相依為命,養父喝醉了打人,阿姐護着他,村裏小孩笑阿姐單蠢,是他追了整個村子揍人。在張煦看來,他們永遠不會抛棄對方,而他的姐姐便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

“阿姐,這秀才的名頭我不要了。”張煦打定主意,神色也是異常堅定,“五十兩銀子也還給朝廷,我替人寫信、修家譜,怎麽都能掙到錢,到時候我幫你贖身,我們不欠別人的,好不好?”

阿玖急忙搖頭,“這怎麽行,你好不容易考上的。”

張煦揚起笑意:“等縣裏下一次舉薦呗。”

“我……我再想想。”

小煦走了後阿玖把自己往床上一丢,深深埋進枕頭裏。

若她和主君都是普通人就好了,那樣子就沒有那麽多煩惱。不過那樣的話,他們也不一定有機會相識。

阿玖抱着被子滾來滾去,哀哀嚎叫,但是又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解決目前的問題,便只能倒頭睡了。

醒來的阿玖精神百倍,頭腦清醒得能立馬耕上三畝地。

“就像我不會抛棄阿弟一樣,主君也是不能随便舍棄的!”

阿玖握拳,獨自振奮,用冷水洗了把臉打開門就要找小煦。

客棧裏卻一片寂靜,偶爾聽見打呼聲。不知什麽時辰,但大家貌似都睡了。

地上有一份餐食,另附一張紙條。阿玖撿起來看,漸漸綻開笑意。

小煦還不知道她識字了,紙上基本沒寫文字,而是畫了簡單明了的圖畫。他的意思是她睡得熟,他就沒叫醒她,若餓了可以吃點東西,有事就敲他的門。

餐食冷了但不礙事,阿玖吃得很高興,有一種吾家有弟初長成的感嘆。

但睡了一下午,又揣着心事,阿玖哪裏能坐得住。她端起油燈,輕手輕腳帶上門,想去大堂坐坐。

記得客棧門口有個老伯賣烤芋頭,不知人還在不在。

阿玖瞅了眼打瞌睡的值夜夥計,輕輕推開大門。

門外的場景卻讓她驚訝得眼睛圓了圓。

幾匹駿馬拉着一輛青帷馬車,駕車的是蔔林,而那車內之人——

阿玖不作他想,提起裙角快步奔去。

她想,進入車廂之後她要跟主君說清楚阿弟參試一事,要對主君說她可以自贖,不用主君幫忙,還要問主君如若太夫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怎麽辦。

總之阿玖信誓旦旦要十分有理智,像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把事情料理妥當。

可是,當掀開厚重車簾,與主君對視的那一剎那,阿玖腦內一片空白,直直往他懷裏撲。

“主君,阿玖想您了——”

“雖然才大半天沒見,但是阿玖就是很想很想您!”

阿玖鼻頭發酸,但又奇怪,自己既不委屈也不傷心,為什麽就是有一點點想哭呢?

裴延展臂将她抱在懷裏,這個時刻也不在乎什麽未婚男女的避嫌,他只是一個見不得心上人落淚的普通男子罷了。

“嗚……我還沒請主君嘗一嘗臭方。”阿玖可沒忘了這茬,“現在他們肯定收攤了……”

“沒事,只是今日收攤,又不是倒閉。”裴延拍着她後背款語安撫。

他的衣袍帶着熟悉味道,胸膛也是溫溫熱熱的叫人靠着很舒坦,阿玖忍不住蹭蹭,可轉念又覺得自己好沒出息,明明一個人的時候想得那麽周全,那麽完備,怎麽一上車來就光顧着撒嬌了。

撒嬌。念起這個詞時阿玖還有點難為情,面上一陣薄紅。

裴延察覺出她的小別扭,壓低聲音說:“我也想你。”

阿玖嗚咽一聲,用力抹抹淚珠子。

這樣的甜言蜜語在阿弟看來興許不安好心,可是,可是她真的很喜歡聽!

想到阿弟,阿玖心有餘悸地從主君懷裏探出腦袋,掀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客棧門口高懸兩只燈籠,投下昏黃光影,除此之外靜悄悄的。

阿玖頓時松了口氣。

她答應小煦好好考慮一下的,結果現在一時沖動上了主君的馬車,甚至坐在主君懷裏,要是讓小煦撞見可不得了。

“主君,我們這樣好像在私會,很刺激呢。”

阿玖邊說邊拉上車簾,還煞有介事地摁了摁以确保不會透露一絲一毫。而後回首,欲分享這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鼻尖卻恰好擦着主君的鼻尖。

阿玖愣住,下意識屏住呼吸拉遠距離,主君卻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入懷中。

他含笑回她:“既是私會,便有私會的樣子,離我那麽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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