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相望不相聞

第51章 相望不相聞

衆人從審判庭內出來的時候黑夜已經褪去,天邊曙光浮現,周圍的白霧也淡了一些。

叢歡帶着人快速走出,然而一擡頭忽然瞥見一道身影,他的腳步下意識頓住——

在入口的不遠處,嚴陽依舊埋頭跪在那裏,乍一看和剛剛的位置一模一樣,仿佛這麽長的時間裏他都沒有移動分毫。

大概是聽見了動靜,宛若石碑的嚴陽稍稍動了動,接着小心翼翼地擡起一點頭望過來。

他的目光只與江南星交彙了一瞬,還沒來得及眨眼,下一刻槍聲驟然響起,嚴陽眼前一白——

“砰!”

叢歡毫不猶豫舉槍射擊,直接命中對方眉心!

頓時血霧飛濺,子彈的沖擊力讓嚴陽仰頭狠狠砸到地上!

叢歡眼神冰冷,擡腳剛準備過去,但被江南星攔下。

傷口很快便不再流血,嚴陽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接着慢慢起身繼續跪好,很明顯他的動作有些吃力,大概這麽嚴重的傷口恢複也需要一點時間,但嚴陽依舊不管不顧地動起來,不敢怠慢分毫。

而這時衆人也終于發現,嚴陽身上的燒傷相較于他們進去前嚴重了許多,皮膚上的焦痕甚至比他們初次見面時還要瘆人……

就好像對方剛剛才被大火灼燒過。

幾人正奇怪,江南星忽然走近一步,垂眸望着人淡聲道:“你在自焚?”

一句點醒,怪不得明明對方恢複速度如此恐怖,身上的燒傷卻遲遲不見好,想來這麽多年,他一直在用自焚的方式懲罰自己。

嚴陽沒辦法出聲回答,并且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聽着江南星的聲音,他悲切到渾身顫抖,緩緩伸出手指,撕裂指尖的傷口,借着血水在地上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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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

最後一個字還沒能寫完,江南星直接打斷道:“滾。”

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怒也沒有恨,僅僅是在陳述。

曾經這個地方,耗盡了他的心血、精力、情緒……甚至是生命,一點一滴,全部傾灑在此處,但這裏的人卻棄之如敝。

所以現在,江南星不想看見他們,更不想看見嚴陽。

“滾遠點,現在。”

江南星再次開口,聲音很輕,似乎沒有任何的威脅,但落在嚴陽耳中,宛若雷鳴。

巨大的悲痛與經年累月的愧疚讓嚴陽大腦一片空白,但身體卻第一時間選擇遵從江南星的命令,跪着慢慢後退幾步,然後轉身迅速沖入白霧,頃刻間就沒了影子。

江南星看着對方跑遠,眼中看不見悲喜,叢歡擔心他,立刻到愛人身邊握住他的手。

“我……要先回那個院子一趟。”江南星道。

叢歡沒有任何追問,不假思索道:“好,我們過去,然後就走。”

———

幾人回到最開始醫院旁邊的院子。

江南星在屋子裏翻找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想找什麽,衆人本打算詢問,但江南星并沒有解釋太多。

最後他幹脆打開了屋子裏存放的汽油,簡單潑灑過後,毫不猶豫地親自點燃了這裏。

熊熊大火燃起,時隔十六年,這個小院再次遭到焚毀,好不容易打掃複原的建築這次徹底摧毀,花壇中的花朵瞬間被火焰吞噬,這片土地再也尋不到生機。

江南星站在屋外看着火焰,瞳孔折射出跳躍的火光,但眼底卻不見波瀾。

“江醫生,”猶豫再三,顏時予還是開口詢問道:“那個嚴陽,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社區裏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麽唯獨他活了下來,并且還有了這麽恐怖的“能力”?

江南星面色不改道:“他應該是注射了我留下的藥劑。”

“那是什麽?”

“我到這裏之後研究出的一個NAL的半成品。”

當時的晚期病人實在無藥可救,江南星只能寄希望于NAL的完成體,但可惜他沒有足夠的條件、沒有足夠的精力,也沒有足夠的時間。

實際上,直到審判的前一刻,江南星還是在盡全力挽救那些人的性命的……他沒有放棄任何人。

顏時予抿了抿唇,追問道:“那……嚴陽是‘成功’的嗎?”

“起死回生”的能力、超強的恢複力與生命力,同時還能保留人性,這麽看來,似乎是達到了NAL的理想狀态。

所以說當年江南星研究的那個半成品就已經成功了嗎?

然而下一刻,江南星直接否定道:“不,那就是個失敗的半成品。”

“嚴陽當初估計也根本不知道那藥劑是什麽東西,胡亂注射想要求死而已。”

在最後一刻,看着社區裏的情況,自責與悔恨讓嚴陽一心求死,胡亂注射江南星留下的藥劑大概是想自欺欺人地達成某種“死在對方手上”的結果,勉強獲得一絲安慰。

“至于為什麽嚴陽能活到現在……”江南星頓了一下,解釋道:“是因為他一直在不停地破壞身體。”

如此超強的恢複力代表着NAL極大地促進了細胞的增殖再生,但這種增殖沒有節制,人體終将崩潰,而這個情況下,外在大面積的創傷恰好可以暫時平衡這種增殖。

嚴陽本身并不清楚這件事,只是因為內心的愧疚與痛苦才在十六年間一遍遍選擇自焚。

不過陰差陽錯的,這種辦法恰好讓他體內的NAL穩定下來,并成功活到現在。

然而說到底,那藥劑只是個半成品罷了。

顏時予微微皺眉,似乎還想追問什麽,但看了看還在熊熊燃燒的火焰,終是沒有出聲。

待到火焰熄滅,衆人短暫修整準備離開。

依照江南星的期望,叢歡暫時不打算去管維恩的去向,而是嘗試尋找江微明,而此時關于江微明的唯一線索就是在野絨留下的槍戰痕跡。

叢歡本想聯系孟安,問問有沒有相關結果,而顏時予看見後眼神微變,瞥了一眼江南星的位置,不動聲色地讓白榆去和江醫生聊會兒天,然後給了叢歡一個眼神示意到別處談話。

叢歡愣了一下,還是選擇跟上。

“江醫生哥哥的事,不用再問孟安了。”

兩人避開江南星,顏時予直接開門見山道。

叢歡皺了皺眉,追問道:“什麽意思?”

顏時予擡眼望向他,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江微明已經死了。”

廢棄的街道上有風吹過,霧氣輕微擾動,四方寂靜。

實話實說,對于這個消息叢歡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早就有預料,只是在先前終究有那麽一卑微的絲期望,如今連期望都被打碎,逼着人去直視悲劇。

叢歡沉默了很久,他想起之前和江微明的相處,想起實驗室裏的初次見面,想起江南星的自語,想起他的眼睛……

待到一切落定,腦海中又變得空白,如同無邊曠野上冷風吹過,蒼茫一片。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半晌後叢歡終于開口,聲音低沉。

“遇到嚴陽之前,孟安電話裏告訴我的。”

叢歡看了看眼前的人,忽然問道:“你不打算告訴南星?”

“至少在解決完維恩的事之前,最好不要告訴他。”

“為什麽?”叢歡的聲音壓低了一點,直言道:“你擔心他會為了複活哥哥與維恩合作?”

叢歡的語氣稍顯不善,畢竟在他看來這個舉動多少有點自作主張且暗含着一絲不信任。

顏時予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複。

“他不會合作,再者,他可以自己選擇,而不是被蒙在鼓裏,甚至在哥哥死後都不能重聚。”

“我相信江醫生不會,”顏時予強調,随後又深吸一口氣,眼中微變,輕聲道:“而且他們……已經算是重聚了。”

叢歡愣了愣,下意識追問道:“為什麽這麽說?發生了什麽,江微明是怎麽去世的,他葬在哪裏?”

顏時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你只要知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江醫生的狀況。”

“我不算了解NAL,但我了解它的衍生物‘魔盒’,它可以完全操控人的身心,當然很明顯,維恩研發的藥劑和‘魔盒’還是有差距的,否則不用費這麽大功夫引導江醫生過來。”

“魔盒”是林家買下柯察斯的科研項目後,繼續深入研發出來的東西,而維恩早早的就和林家不對付,雖然是柯察斯的學生,但并沒有後續“魔盒”研究資料。

所以實際上維恩的藥劑并不能達到“魔盒”的那種控制效果。

“但你要知道,即使效果有差距,但那種東西很恐怖,我擔心江醫生……人如果真的到了萬念俱灰的時候,藥劑想要控制也會簡單許多……”

“聯系維恩的這些舉動,我真的很害怕……”

顏時予見過人被“魔盒”控制的樣子,甚至曾親眼看見愛人差點被那東西抹殺靈魂……他不想再看見這種事發生。

意識到對方是真的擔心,叢歡微微垂眸,語氣和緩了一些:“謝謝,但是……我還是認為這事不要瞞他。”

叢歡神情黯然,但依舊堅持道:“虛假的希望比絕望更令人痛苦,這種事本就瞞不了多久,越往後,越難填補。”

這個道理顏時予并非不懂,只是對于唯一親人逝世的遭遇他感同身受,終是有些關心則亂。

沉默半晌,顏時予點了點頭,擡眼看着對方,忽然輕聲道:“他哥哥真的很愛他。”

———

兩人返回時,白榆正在和江南星有一下沒一下地聊天,可惜這兩人的性子都不熱,時不時就卡一下,最後徹底安靜下來。

看見顏時予回來,白榆明顯稍稍松了口氣,而叢歡則走到江南星身邊,很自然地握住他微涼的手。

“江醫生,”深吸一口氣後,顏時予走上前,直言道:“關于你哥哥,我有些事想告訴你。”

話音落,江南星下意識一愣,剛想有動作忽然發現叢歡不知何時已經抱住了自己,盡全力默默給予安慰。

江南星偏頭看了看叢歡,接着又望向面前的顏時予,猜想早已浮現,只待證實。

………

“……我哥哥已經死了,是嗎?”

江南星的聲音聽着很平穩,并沒有多少起伏,但眼中無意識彙聚的淚水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什麽時候的事?他在哪兒?”

明明面無表情,眼淚卻聚滿滴落,然後再平靜地詢問對方。

淚水滴落在皮膚上又熱又涼,拂去一道又來一道,最後叢歡不再做那無用功,只是抱緊了人。

這一幕早有預料,但顏時予還是內心酸楚,微微開口,輕聲道:“六年前,組織‘毒蠍’被鏟除後,我在他們的牢房裏看見了一個人。”

像毒蠍這種沒有底線的殺手組織,牢房裏常年都關着一大批人,有些可能是被仇家買兇的,有些則是惹了他們的其他組織成員。

而按照顏時予當年的規矩,這些被關押的人都會被檢查一遍,沒什麽大過錯的幹脆就給放了。

不過總會有特殊情況,比如當時遇見的一個男子,身份信息全無,雙目失明,容貌損毀,神志不清,發不出什麽聲音,似乎也聽不清……

總而言之,可憐得很,而且病入膏肓,大概也是命不久矣。

顏時予有嘗試找醫生來治療,但沒有成功,醫生說他身體裏被注射了某種特別的毒素,只能等死了。

有人提議幹脆給這人安樂死,然後找個好地方埋了,也算仁至義盡了。

但鬼使神差地,顏時予看着這個陌生人,沒同意同伴的方法。

同伴不解:“你留着個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幹嘛?”

顏時予道:“我感覺他應該是個好人。”

同伴簡直無語。

顏時予嘗試靠近這個男子,而這時病床上已經無知無覺的人忽然一驚,下意識行動起來。

就像所有盲人一樣,他只能靠觸摸來判斷環境,一陣摸索後無意間碰到了顏時予的臉頰,男子愣了愣,下一刻突然傾身抱住了對方!

這舉動給同伴吓了一跳,剛想上去把人拉開就被顏時予擡手制止。

這個男子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反倒是萬般溫柔且欣喜地抱着顏時予,毫無血色的唇邊帶上了笑意,嘴裏似乎正輕輕念着什麽人的名字,只是顏時予聽不清。

“他好像……把我認成了別人。”顏時予遲疑道。

感受到對方的珍重,顏時予有些于心不忍,沒有強硬地打斷對方,看着那傷痕累累的笑顏,自言自語道:“你是在找某個很重要的家人嗎?”

男子大概根本聽不見,只是輕笑,溫柔地撫了撫顏時予的頭發——

就像當年媽媽一樣。

或許是內心觸動,顏時予留下了他。

“他也不剩多少時間了,最後的日子裏,就讓他以為已經找到家人了吧。”

之後顏時予得空就會過來幾趟,他并沒有刻意扮演什麽人,只是男子的意識本就不清晰,倒也一直沒發覺異常。

本以為就當做了個好人好事,一直陪到最後算是功德圓滿,但男子臨終之際卻像是回光返照,意識似乎清醒了許多。

顏時予來看他的時候,他沒有傾身擁抱,只是伸出手輕輕抓住顏時予的手背,緩緩開口,用唇語道:“謝謝。”

這一刻,男子知道顏時予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人,又或者說,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在自欺欺人一般尋求一絲慰籍。

顏時予抿了抿唇,沒有多言,慢慢拍了拍對方的手,示意安慰。

男子猶豫了一下,接着又用唇語道:“請問能不能求你,幫我一個忙?”

顏時予靠近了一些。

感受到顏時予的善意,男子輕笑了一下以示感謝,然後費力地開口,用最後的力氣發出聲音,他的聲帶有損壞,每一個音節都像帶着血——

“請你把我火葬,骨灰灑到東岸的海裏……”

顏時予下意識追問:“為什麽?”

“我的家人在另一邊……希望順着南風和洋流,我還能再見到他。”

這就是為什麽顏時予剛剛和叢歡說“他們已經重聚”

——江微明當年已經随着南風與洋流,去看望弟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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