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時光歸處
第66章 時光歸處
春風十裏,陽光恣意。
趴在窗臺的小貓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抖了抖身上暖融融的絨毛,感覺時間差不多了,于是輕巧地跳下去,慢慢來到床邊,接着一躍而上。
床上的人尚在睡夢之中,呼吸輕緩綿長,柔軟的發絲散落在被褥上,整個人都陷在暖和綿軟的被子裏,看着就讓人心中惬意。
小貓輕聲“喵嗚”了一聲,見人沒動靜,走近用身體蹭着對方的手。
如此锲而不舍了一段時間,江南星終于悠悠轉醒,垂眸瞥見撒嬌賣萌的貓咪,稍稍擡手摸了摸貓兒的頭。
小貓身上暖融融的,沾染着春日陽光的氣息,十分舒适,本就迷迷糊糊的江南星又犯困了。
發覺對方又要睡着了,小貓靠近,準備把人再次蹭醒。
“你又跑上來幹嘛,天天早上當鬧鐘呢。”
就在小貓要故技重施之時後頸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提溜起來,随後毫不猶豫直接被對方扔開!
“喵嗚!”小貓抗議!
突如其來的動靜也讓江南星稍稍清醒了一點,睜開眼睛就看見叢歡趕跑了小貓自己湊了過來,腦袋貼上江南星的手背,道:“別摸它,摸我摸我。”
毛茸茸的腦袋蹭過來,和小貓一樣沾染着春日陽光的暖意,江南星被他逗笑,想起身又被人抱住,床下邊的小貓看着兩人黏在一起完全沒有自己的機會,于是一甩尾巴跑走了。
“好了好了,”江南星拍了拍對方的腦袋,道:“松開,我要下床了。”
叢歡似乎很喜歡在被子裏抱着人的感覺,提議道:“再睡一會兒吧。”
“不早了,該起來了。”
這不是叢歡想聽見的回答,于是他選擇過濾這句話,依舊抱着人不松手,像只慵懶的貓趴在人身上。
江南星自從一周前醒來,對待叢歡基本事事順意,倒是讓這只“貓”在小事上愈發得寸進尺了。
不過江南星對此也不惱,甚至忍不住笑了笑,瞥了一眼窗臺折射進來的陽光,轉而道:“起來吧,今天天氣很好,你陪我去外邊散散步?”
聞言原本閉眼摟着人的叢歡愣了愣,接着仿佛頭頂的耳朵忽然立了起來,立刻起身歡快道:“好啊!”
春日的晨光總是絢爛得過分,醫院中央的小花園裏更是生機盎然,清風拂水,草木秀麗,緩緩走過湖邊的林蔭道,繁花便落了滿肩。
生命的喧鬧與時光的寧靜混雜在一起,動與靜相交,繪出了最為鮮活繁華的美景。
“宋景那小子要準備實習考核了,最近天天在背書,大半夜淩晨發消息,嚷嚷着考完了要打三天三夜的游戲,還說要拉着你一起,我覺得他應該是背書快背瘋了,有點神志不清……”
“李熙來一次就送一次水果,天天來、天天送,一天來三趟送三趟,每次的種類還不一樣,護士一度以為他是水果販子,我估計附近的水果店都被他走遍了,上次送了三個椰子,我還有點好奇下次他會送什麽……”
“你離開的這段時間,鑒證科的科員經過無數的錘煉與實踐最後成功地……更加盼着你回去了,不過大家能力确實提升很多,聽說那邊局長知道這件事,合計着把他們送去外派再鍛煉幾年,更是惹來哀嚎一片……”
兩人走在林蔭之下,叢歡絮絮叨叨說着江南星昏睡期間發生過的事,那些微小的、有趣的、新奇的、細枝末節的小事。
這些生活上的小故事就如同樹上飄下的碎花,透着絲絲清香飄搖而過,在江南星昏迷的時候快速消失溜走,但叢歡細心地為其抓取了花朵,默默收集着,等到現在盡數捧起,獻給眼前人。
“那你呢?”
行至一半,江南星忽然停下腳步問道。
叢歡頓了頓,偏頭道:“我?”
“嗯,你的故事呢。”
這麽多天叢歡講了許多許多,上到案子的後續處理事宜,下到前來探病的各個人員,甚至遠在千裏外的那個巷子裏的鄰居都會提及,只要是江南星可能感興趣的人或事,叢歡都會事無巨細地描述。
可唯獨叢歡自己,在他的講述裏幾乎沒有提及,就好像……他并沒有出現在這段時光裏。
兩人對視幾秒,随後叢歡笑了笑,眼中溫柔,輕聲道:“我的故事不在那裏。”
江南星追問:“那在哪兒?”
此刻清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擾碎一地春光,斑駁陸離。
片刻後,叢歡緩緩牽起江南星的手,望着眼前的人,曾經無數的日夜,他看着對方睡在冰冷的水裏,只能茫然地等待一份無期的希望,相隔不過一道玻璃卻又恍惚千裏……而現在——
對方正站在春光裏,站在自己的面前,只要伸手就能觸碰。
“我的故事,在這裏。”
風忽起,樹葉的摩擦聲更大了,滿地的落花借風而起,花飛花謝,明暗的光影交錯之下,江南星看見對方的眼睛,其中的欣喜與愛意是那般得清晰,恍惚間比陽光還要奪目。
剎那間江南星似乎明白了叢歡的意思——
在江南星醒來的那刻,叢歡的時間才再次開始流動,他固執地給自己下了定義,只有兩個人的才是值得記錄的故事。
花飛花又落,叢歡牽起對方的手,萬般溫柔地輕吻了一下。
似有蝴蝶停留指尖,輕輕抖動翅膀,想要收回卻又心中不舍。
心跳不自覺地加速,江南星的思緒有些亂,但偏偏心底有一個聲音又在催促着自己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呢?心疼、感謝還是……愛意?
“以後的故事,會一直流轉……直到屬于我的永恒。”
江南星深吸一口氣,眼中變得柔和,若琉璃染春光,流光溢彩,此時他的心跳竟慢慢平複,無比清晰而堅定道:“謝謝你,我愛你。”
一個人的一生即為屬于一個人的永恒,而一生的愛即為永恒的愛——我愛你,永遠愛你。
四周錯亂的光影在此刻終于停息,但叢歡卻沒了動靜,他像是愣住了,就這麽看着江南星——
他剛剛在做什麽,他剛剛說了什麽?我聽見了什麽?我該做什麽??
無數想法争先恐後地出現,導致腦子亂成一片,叢歡張了張口,很久之後才愣愣地發出聲音,斷斷續續道:“你、你剛剛……你再說一次?”
江南星沒有要拒絕的意思,依言開口準備重複一遍,然而下一秒叢歡忽然沖上前,緊緊抱住對方!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江南星愣了一下,但他還是溫聲重複了剛剛的話:“我愛你。”
我愛你!江南星說的是“我愛你”!
意識到這一點後大腦瞬間清明起來,一切雜亂的信息全部被抛掉,只留下這一件事,驚喜感随之襲來,叢歡激動地有點語無倫次,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對方如此直白的愛意。
“再說一次好不好?”
“嗯,我愛你。”
“再說一次……”
“我愛你。”
“我還想再聽一次……”
叢歡渾身都是歡喜的氣息,但凡有只尾巴,哪怕是貓尾巴這會兒也搖得像狗尾巴了,一遍遍纏着人重複,江南星也是有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回應。
可就在叢歡忍不住傾身靠近,想要吻上去的時候,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有些局促的咳嗽聲。
兩人一愣,叢歡沒有立刻松手,而是轉頭看過去,望見發聲的人後瞬間嫌棄驅趕道:“一邊去,沒眼力見識的嗎?”
剛剛到來的白榆:“……”
面對叢歡那半路看見狗一樣的嫌棄,白榆臉上抽了抽。
很明顯叢歡其實并不想理會對方,但江南星出于禮貌立刻輕輕推了推叢歡。
叢歡雖有些不滿但還是聽話照做,兩人終于分開,江南星首先點頭問好:“早安。”
而不等白榆回話,叢歡搶先道:“有事快說,沒事再見,找人左拐,賞花右拐,可懂?”
只恨不能動身把人踢出去。
然而意外的是白榆沒有生氣,只是呼出一口氣,欲言又止,最後道:“嚴格來說不是我要找你們。”
叢歡下意識眉頭一皺,追問道:“那是誰?”
“是我。”
話音剛落,不遠處又傳來一串腳步聲,幾人偱聲看去,只見一個容貌舉止優雅的女人正走來,身後還跟着幾名提着包的男子,看樣子應該是公職人員。
叢歡一眼認出來的女人是蘇微婉,立刻意識到估計和江南星有關,不自覺抓緊了對方的手。
“不用太緊張,只是依照上邊的規定,有些事我需要和江先生聊一聊。”蘇微婉解釋道。
叢歡下意識上前一步,搶先追問:“什麽事?”
“抱歉,依照規定,我必須和江先生單獨談話。”
說完白榆走近幾步,示意叢歡和他一起離開。
然而叢歡眉頭緊鎖,并沒有第一時間松口。
下一刻,身後的人主動拍了拍他的肩,耳邊傳來輕聲的安慰:“沒事。”
叢歡下意識回頭,對上江南星的眼睛,稍稍停頓了一下,最後默默呼出一口氣,松開了緊握的手。
“不要擔心,”離開前叢歡鄭重承諾道:“不管有什麽事,我會一直在。”
江南星看着他的眼睛,輕輕笑了笑,點頭道:“我知道。”
———
“江先生你好,一直沒機會見面,現在正式介紹一下,我姓蘇,是目前本國有關NAL藥物研究的總負責人。”
叢歡和白榆暫時回避後,蘇微婉将人帶到了醫院的專門談話室。
如今江南星所在的醫院是中央特地指定的軍區醫院,上邊的态度也很明确,雖說沒有驅逐江南星,但也不打算直接把人留在國內放出去,終究是要追究一番的。
“蘇小姐好。”江南星禮貌回應。
“相信你身邊的人也早有提過我了,那我也就不客套了,今天的會面,主要是讨論關于你的後續事宜,或者簡單來說,是關于你的去留。”
“如今可以完全證實,您是南港的人,不符合當年的移民條件,所以你的移民信息肯定是作假的,目前為止本國并不承認您的公民身份。”
之前能讓江南星留在本國治療已經算是法外開恩,現在人醒了,官方自然要重新評估他的去留。
說到這兒蘇微婉笑了笑,似乎是想緩解氣氛,玩笑道:“關于你的身份,移民局擔心了六年,最後的結果算是雖遲但到啊。”
這個消息并不意外,江南星自醒來後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不過他還是下意識握緊了手,盡量冷靜道:“當年的信息問題,會追究嗎?”
想不到對方第一句竟然是問這個,蘇微婉愣了愣,随後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道:“放心,時間太過久遠,而且算起來并未造成嚴重後果,上邊并不打算追查,這件事,你……不用擔心他。”
言下之意,讓他不用擔心叢歡。
江南星稍稍松了口氣,擡眼看向對方,繼續問道:“那關于我的去留,現在有結果嗎?”
蘇微婉解釋道:“您的結果,不出意外的話只會有兩個,要麽可以留在本國,要麽交由國際警方帶走。”
“當然不用擔心,維恩的案子基本已經結清,哪怕國際警方要帶你走,也會是以證人的身份,只是……”
蘇微婉的目光暗了一些,沉聲道:“無論如何,您算是目前唯一一個,完全了解NAL的人。”
不管江南星願意還是不願意承認,他都可以說是NAL的首席研究員,是最有可能完成NAL藥物的人員,這樣一個人,實在沒辦法不引人注目。
無論哪一方收留,他的存在必然會帶來許多外界的危險,若有野心,那他會是珍貴難得的寶物;若無野心,那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麻煩。
這一切江南星自然清楚,并未多言,等待着對方的後續。
蘇微婉繼續道:“如果是國際警方的話,依照之前他們對待‘魔盒’相關研究員的做法,您的個人信息将會被抹除,然後安排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度過一生。”
國際警方的做法很簡單,既然危險,那就幹脆讓人永遠消失在大衆的視野之下,抹去他們的一切痕跡,幾乎與死亡沒有區別,或者稍微惡意揣測一下,那些人到底有沒有死,誰又知道呢?
江南星面色不改,沉默了一會兒,随後聲音平緩道:“那貴國的意思呢?”
提到這個蘇微婉看了看對方,目光微變,輕聲道:“如你所見,你身體裏的NAL再次‘成功’了。”
那朵混沌之花,再次賦予了“奇跡”。
“你應該也了解到了,NAL的衍生物‘魔盒’擁有對人體絕對的控制力,它或許可以解決NAL在人體內無法被抑制的致命問題,而這一問題如果被解決了的話……那麽NAL也許真的可以成功。”
這段話已經帶了暗示,兩人對視片刻,江南星神色冷了一些,但依舊禮貌詢問道:“什麽意思?”
蘇微婉偏頭示意了一下身邊的人,那人立刻将公文包打開,随後連接懸浮屏幕,蘇微婉輸入密碼将資料調出展示給對方。
江南星瞥了一眼,立刻辨認出這是關于NAL與“魔盒”藥物相互作用的最新研究資料。
“我們同樣對NAL的成果十分感興趣,只是其中有不少地方還需要您的協助,如果江先生您願意提供幫助,我們同樣願意給予庇護。”
江南星面色清冷,淡聲道:“你們想要研究NAL?”
蘇微婉點頭:“對,這将是一份偉大的成果,不是嗎?”
懸浮屏幕閃爍着微弱的光線,那朵混沌之花似乎再次複活,含苞待放,向世人展示自己能帶來的“奇跡”。
“NAL藥物生效的底層邏輯是有問題的,這注定它不可能成功。”江南星強調道。
但蘇微婉卻道:“江先生不用這麽絕對,科學需要實踐來得出真理不是嗎?而且……”
她禮貌地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江先生,您不就站在這裏嗎?”
——江南星本人,就是NAL與魔盒結合成功的象征。
說來可笑,他好像再次成了一個實驗的“完成品”。
江南星沉默。
蘇微婉接着道:“只要您同意加入實驗,我們會安排好後續的事,您能夠以合法公民的身份留在這裏。”
“不然的話,出于安全考慮,我們也許只能将您驅逐出境,後續大概就全部由國際警方負責了。”
說白了,他們給了江南星一個機會,有價值就可以把人留下,否則就趕走,聽着有些無情,但也很合理。
蘇微婉看了看人,壓低聲音道:“江先生是想留在這裏的吧,畢竟您曾在這裏生活了六年,這裏有您的朋友和同事,還有……您的愛人……”
擺在江南星面前的,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由NAL送來的機會——
這朵混沌之花在江南星面前搖曳身姿,它好似真的十分“偏愛”江南星,無數次為他給予奇跡,給予“機遇”。
江南星與蘇微婉對視良久,随後目光落到一旁的懸浮屏幕上,半晌後忽然靠近屏幕,自顧自地開始動手操作,像是在翻看資料。
蘇微婉并沒有阻攔他的動作,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回答。
“這份資料還有誰在研究嗎?”
随手翻了一會兒,江南星忽然詢問道。
蘇微婉如實道:“這屬于最高機密,現在知道的人很少,而且我們對它的研究暫時十分有限,資料也僅此一份。”
江南星聽着微微點了點頭,面色如常,随後在蘇微婉的注視之中,不慌不忙地調出文件處理的界面,毫不猶豫,直接按下清除——
含苞欲放的混沌花朵被江南星直接連根拔起,徹底摧毀泯滅!
“它不會真正成功的,無論如何發展,這都是滅世的火種。”
江南星慢慢呼出一口氣,轉頭淡聲道:“抱歉,請将我驅逐吧。”
哪怕後半生無法正大光明地和愛人厮守,哪怕要繼續颠沛流離,他也絕對不會重啓這朵混沌之花。
二十多年來的悲劇已經足以證明,無論從科技還是人倫的角度來看,NAL都是“錯誤”的。
然而在江南星看向蘇微婉時,卻發現對方并沒有驚恐或者不滿憤怒的神情,在一開始的意外之後,她竟然輕輕笑了笑,看向江南星滿是贊賞,點頭道:“您比我預想中的還要果斷。”
江南星面對這樣困難的境地,也絲毫沒有選擇沾染這份惡之花。
蘇微婉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恭喜江先生,通過這次的評定。”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江南星愣了半晌,随後下意識道:“什麽?”
“如你所想,我們也知道NAL的弊遠遠大于利,所以對于這個東西,我們并不感興趣,也不打算研究它,但我們都知道,它很危險……因此,江先生您也很危險。”
“我們需要測試,您對于NAL的态度。”
說着蘇微婉主動解下身上藏着的微型監控器,放至桌上。
“剛剛發生的一切已經實時發送到了中央,很抱歉,或許這樣的測試有些冒犯,實際上從白榆他們的介紹中,我能肯定您是怎樣的人,但是只有我還不夠,我們需要所有人都能夠相信你。”
而願意測試評定,則證明官方在認真考慮,甚至願意承擔江南星所帶來的外界風險。
江南星頓了很久,接着終于回過神,再度追問道:“所以……中央的意思是?”
話音剛落,沒等蘇微婉回話,她的手機忽然響起,低頭掃了一眼來電提示,蘇微婉輕輕笑了笑,将手機遞過去:“應該是找你的。”
江南星有些遲疑地接過電話,撥通後裏邊立刻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江醫生好啊,別擔心,沒問題的,表決肯定通過。”
聽出顏時予的聲音,江南星不自覺松了口氣,詢問道:“你在哪兒?”
“在這邊表決廳,作為代表出席。”
江南星了然:“怪不得早上只看見白榆沒看見你。”
顏時予請罪道:“抱歉早上暫時沒空了,下午我去看你,最遲不過晚上,今天肯定結束。”
“謝謝你……辛苦了。”
“哪兒的話,”電話那頭的顏時予語氣依舊歡快得很,玩笑道:“就當是我的随禮了,事先溝通好了,到時候我那份的份子錢可就不交了,讓白榆給雙份。”
江南星忍不住笑了笑,原本尚且有些陰郁的氣氛一掃而空,一切都變得更明媚起來。
這時,電話裏傳來一些雜音,顏時予随口應了兩聲,接着快速道:“有些事還要處理,我們待會兒見。”
江南星點頭:“好。”
“別擔心,江醫生,”在離開的前一刻,顏時予壓低聲音,最後輕聲道:“你會在這裏的,和叢歡一起留在這兒。”
他的慈悲與善意,該有一份美滿的結果。
電話挂斷,蘇微婉走近一步,再次伸出手道:“那麽以個人的身份,重新介紹一下吧。”
她的語氣更加随和親切,眉眼帶笑,溫聲道:“我叫蘇微婉,是白榆姐姐的好友,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
蘇微婉笑意不減,繼續道:“那麽我就先提前向你祝賀一聲‘歡迎’。”
這個國家,正式歡迎他的到來。
———
“親愛的——”
等蘇微婉的人一離開,叢歡沒了限制,果斷一腳踹開看着他的白榆,急急忙忙就跑過來找人,剛見面就撲上去一個擁抱。
“怎麽樣,還好嗎?沒關系的,出了什麽事都不用擔心!”
江南星被人撲得後退了一步,無奈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道:“沒什麽事的,蘇小姐人很好。”
叢歡像是松了口氣,稍稍分開些,追問道:“真的?”
江南星點頭,看出對方眼裏的小心翼翼,追問道:“你是擔心我被驅逐嗎?”
看叢歡的反應,他應該也知道了大概的情況,只是這麽多天默默憂心,并沒有和江南星主動提及。
叢歡愣了一下,立刻道:“沒事,大不了我和你去南港定居,國際警方那邊不用擔心,他們不會帶走你的。”
“南港……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叢歡直接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認真道:“親愛的你沒聽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嘛,管他什麽地方呢,都是好地方!”
話剛說完,他又想了想,嚴謹道:“當然要真到了那兒,最好住得離那個孟安遠點,那小子是真煩。”
江南星提醒:“我在南港名聲可不好,沒準還有仇家。”
“哪有的事,”叢歡抱着人蹭了蹭,輕聲細語道:“你可讨人喜歡了,不喜歡的都是瞎了眼的笨蛋,我說的。”
“讨人喜歡”這種形容詞江南星倒是難得聽見,他猶豫了一下,忽然試探性地詢問道:“我……哪裏讨人喜歡?”
“什麽?”
叢歡擡頭,直接和眼前人對上視線,江南星卻像是有些不自在,稍稍移開目光——
他在害羞。
意識到這點後叢歡立刻明白:江南星是在問,他喜歡自己什麽?
愛人有些小心翼翼地心思顯示十分可愛,叢歡忍不住笑了起來,興沖沖地抱着人轉了一圈,貼着人興奮道:“親愛的你害羞起來真的超可愛啊!”
他這一驚一乍的舉動讓江南星有些猝不及防,但并未把人推開,甚至一本正經地強調道:“這個不是理由吧……我平時不這樣。”
“平時也很可愛!”
江南星和他對視幾秒,迎着對方無比真誠的目光,他堅決道:“不可愛。”
沒有人會用“可愛”形容他,除了叢歡。
這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叢歡又笑了起來,他拉過人吻了吻眉間,抱着對方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随後道:“一定要說的話,除了‘一見鐘情’,确實還有‘日久生情’。”
“一開始我只能從你哥哥的只言片語裏去了解你,你哥哥當時精神狀态并不好,我也從不刻意追問,只是有時候能聊到幾句。”
而每次提到的那些只言片語,叢歡都會認真記下,一點一滴去勾勒與完善所念之人的模樣。
“在你哥哥的描述裏,你有時候會有些任性,有些口是心非,但內心永遠溫熱,固執而純粹。”
“不過描述畢竟只是描述,在你來到S國後的幾年,我終于有機會看見你,雖然只是在遠處。”
“我看見你耐心地給上了年紀的鄰居不厭其煩地解說,看見你幫忙偵破案件,看見你治病救人……在那時候,一切的描述都鮮活起來,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份溫熱。”
說到這兒,叢歡有感而發,輕聲道:“比如……那巷子裏很多人都想收養小貓,他們喜愛小貓是真的,但是在暴風雨突然降臨的夜晚,只有你會在淩晨三點打傘出來,走過悠長的巷道,去找那只白天見過一面的貓。”
他永遠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叢歡肯定這份溫柔,戀慕這份溫柔。
“現在,”叢歡深吸一口氣,認真道:“這樣美好的人說愛我,永遠愛我……這簡直就像夢一樣,不對,比夢還要美好!”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為什麽喜歡你,那或許我可以說是因為年少心動,因為真情所致……總之我人生中的一切都在證明,我一定會喜歡你。”
“而如果你要問我喜歡你什麽,那這個問題現在就沒有意義了,‘愛’已經是前提條件,這個條件之下,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叢歡與對方十指相扣,偏頭帶笑道:“這樣的解釋,可以嗎?”
迎着他的目光,江南星心中情緒百轉,最後卻只是笑了笑,半晌後輕聲詢問道:“那你,要問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不用啊,”叢歡回答得很爽快,不假思索道:“沒必要,只要你喜歡我就可以,什麽理由都行,哪怕你說是鬼迷心竅喜歡上我了都行。”
叢歡十分篤定道:“‘你喜歡我’,對我而言這本身就是最完美的結局。”
這種不管生前身後事的态度,至性至情,愛得灑脫又孤注一擲。
就好像童話故事裏的荊棘鳥,在生命和玫瑰之間,會毅然決然選擇玫瑰。
但叢歡不會是為愛而死的荊棘鳥。
江南星伸手碰了碰對方的臉頰,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又盡數消失,他想了許久,叢歡就安靜等了許久,目光永遠炙熱,永遠深情。
兩人相望,最終江南星粲然一笑,眉眼舒朗,似琉璃之上千年霜雪忽融,光彩流轉眼中,他傾身上前,主動吻上了眼前人。
氣息纏綿,悠然似夢。
………
恍惚之下,叢歡聽見對方的呢喃:“我愛你的靈魂與情感,一眼望去像太陽一樣炙熱璀璨,等到真正靠近觸摸,又如同月亮一般溫柔缱绻……”
“……我會永遠愛你。”
———
“蘇小姐,表決一定會通過嗎?”
回程的車上,身邊的人忍不住輕聲詢問道。
蘇微婉看了看他,轉而問道:“你希望通過嗎?”
那人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醫院的方向,道:“我……希望通過,可我擔心……”
他的本意希望國家接納那位一生坎坷但本心不改的醫生,但也害怕在權衡利弊後,那位醫生變成所抛棄的對象。
蘇微婉直言道:“你與他不算相熟,為什麽如此擔心?”
那人愣了愣,遵從內心,緩聲道:“我無法說明這種感覺,但是一直記起顏顧問之前在會議廳說的話,我感觸很深,也認同。”
當時在初步讨論的時候,衆人争論不休,不少人還是覺得不該讓江南星留在這裏,要麽直接交于國際警方,要麽判決出境,甚至有人提議幹脆效仿國際警方,把人關起來,以此徹底避免未知的風險。
而衆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顏時予則說了這樣一段話:“這是位好心的醫生,我相信應該沒有人會反駁這一句吧,而這位好心的醫生,曾死過三次。”
“第一次,他為了自己救死扶傷的理想而死;第二次,他為了自己愛的人而死;第三次,他為了這個世界而死。”
“那一切伴随血與傷的故事非他所願,但每一次在生死境地的時候,他都毅然決定去承擔。”
“這二十多年來,他的生與死從未輪到自己來選擇,所以……能不能讓他擺脫一次迫不得已,交還給他生與死的權利。”
“……他的慈悲與善良配得上鮮花與陽光,配得上一份安寧。”
此話過後,讨論廳內争論的聲音似乎低了許多,幾番糾結選擇之後,多數通過,判決因此得以進入下一個階段。
蘇微婉自然也清楚記得這些話,她呼出一口氣,緩緩道:“愛人者人恒愛之,單純利益的評判是機器才能做到的事,我們是人。”
“對世界報之以歌的人,總要有人去回應他們。”
否則那将是這個世界的悲劇。
蘇微婉垂眸看了看手機上的決策準備信息,輕聲篤定道:“表決會通過的。”
最終,由中央組織的專門決策團隊統一進行表決,一共三百人的選票,其中二百六十一人選擇通過,九人棄權,三十人反對。
由此,以百分之八十七的票數通過,中央決定婉拒國際警方的介入,允許江南星加入國籍,正式成為合法公民。
并因個人特殊性,信息列入保密名單,終生實行二級監控,除此以外,權力與普通公民無異。
十六年前,那個會議廳內,漫天飄灑的紅色選票決定了他的死亡,開啓了江南星一生的悲劇。
而如今的表決會上,那二百六十一張通過的綠色選票,終是覆蓋了斑駁的血色,為他的未來,鋪設了一道充滿陽光的道路。
沖過無盡的生死,沖過最深的地獄,傷痕累累,淚流滿面之後,江南星在這裏,尋到了屬于人世間的未來。
———
“叮咚叮鈴,叮鈴鈴……”
清風而過,窗邊挂着的風鈴迎風而響,路過巷子的孩子忍不住駐足觀望。
他們好奇地看了看那個精美漂亮的風鈴,接着又踮起腳尖悄悄望向屋內那個好看的醫生哥哥,但還沒看多久,屋內正在整理藥物的人察覺到視線,擡眼看過來。
猝不及防對上目光,孩子們趕緊把頭縮回去,又驚又喜,互相嬉鬧着跑遠。
“一到假日巷子裏就熱鬧不少啊,每天早上定時定點,叽叽喳喳的。”
叢歡端着水果從後屋走出來,看着窗外跑遠的孩子,提議道:“要不之後在窗口放盤糖果?”
江南星笑道:“你抓雀兒呢?”
自從江南星回到巷子已經過了段日子,但說實話,其實一開始他們并沒有打算重新住回巷子。
由于之前的事,巷子裏不少鄰居都以為江南星已經過世,雖說警方已經撤回死亡報告,并對外宣稱是誤判,但這種事畢竟不好大肆宣揚。
考慮到巷子裏大都是老人家,就算不會被吓到,也可能會讓鄰居覺得不太吉利,兩人本打算收拾東西暫時去叢凱那邊。
破曉之前兩人趁着夜色進入巷子,誰知江南星在離開的路上恰好遇見了幾位起早的老人。
那時天已經有些蒙蒙亮,黎明将至,巷子裏尚且有些霧氣,猝不及防碰見幾位相熟的老人,江南星一驚,下意識戴上帽子轉身就要走,唯恐吓到人。
然而面對這麽一個“已逝之人”,老人卻沒有害怕,反而精神一振,快步追上來,輕聲詢問道:“是江醫生嗎?你回來了嗎,回來看看?”
語氣裏沒有恐懼,反倒有些小心翼翼的不舍。
江南星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老人們走近,在距離幾步的地方被其中一人出手攔下,那人鄭重道:“不能再靠近了,活人身上有陽氣,別吓走他。”
聽了這話另外兩人果然站定,看着蒼茫霧氣中的人,溫聲道:“好孩子,是想回來看看嗎,還是有什麽心願?說一說,我們會幫忙的,這麽多年都謝謝你了。”
江南星一時沒有回答。
老人繼續道:“有空就過來看看吧,要不要我們在巷子裏擺什麽東西,之前的紙錢夠嗎,要不要再燒點別的東西?”
“你們……不怕我嗎?”江南星輕聲道。
“傻孩子,”老人們笑了笑,“哪有做長輩的怕自己身邊的好孩子呢,是不是一個人在那邊有些寂寞?也沒看見過你父母家人什麽的,沒事,估計不會太久,我們這把老骨頭也就過去了,稍微再等等。”
“不會的,”聽見這句江南星下意識上前一步,趕緊道:“你們身體好得很,一定長命百歲。”
如此江南星的身形面貌徹底顯露出來,幾個老人稍稍愣了愣,有些遲疑道:“小江醫生,你……”
恰好這時,叢歡趕來,當他們看着叢歡真正觸碰到江南星的時候,內心的想法被徹底證實,他們先是驚訝,随後又是欣喜——
沒有懼怕與厭棄,他們真心實意地欣喜江南星的“複活”,不論緣由,對他們而言這個細心優秀的好孩子能活下來,就是天賜的福氣。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直到今天老人過來診所的時候還會念叨這兩句。
不信神佛的鄰居會說江南星活下來是因為醫學科技發達,而信神佛的老人就說是吉人自有天相,是天上神仙不忍,特地從九泉之下讓人歸來,為其續命。
總而言之,說法雖然多,但絲毫沒有诋毀嫌棄,對于這個“起死回生”的醫生,他們只有慶幸與祝福。
而如今江南星回來,診所也終于開放,老人鄰居們照常過來聊天,孩子們在周圍嬉鬧,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安好。
宋景和鑒證科的科員得知江南星回來,特地大張旗鼓地辦了一場宴會要為江醫生接風洗塵。
不少人醉酒,宋景和終于歸來的真正沈言大講特講之前的經歷。
鑒證科的科員大哭着讓江南星一定要回來,千萬不要走,聚在一起當場朗誦“魚兒和水”——
“我們和江醫生的關系,就像魚兒和水,我們離開了江醫生就活不了,江醫生沒了我們……還清淨,但是!但是不要抛棄我們啊啊!鑒證科沒了你要散啊,江醫生——”
吳晚荞基本已經從“磕的cpbe了”的狀态中轉換過來,并且表示江醫生幸福就好,只要是真愛她都磕。
李熙全程倒是沒喝多少酒,飯後還幫忙收拾攤子,而在送人離開前他面對兩人終是笑了笑,鄭重道:“我很高興,你們一起平安回來了。”
說完看了看江南星,放下一切,真正以同事和朋友的身份玩笑道:“要不婚禮讓我主持吧,我有經驗哦。”
江南星稍稍有些意外:“經驗?”
“對,”李熙朝着叢歡道:“就是你發小,白警官的婚禮,當時就是我主持,嗯,反響不錯,戰績可查。”
“哦,我知道,”叢歡看江南星奇怪,解釋道:“當初白榆的婚禮,他和本該作為主持的局長一起在山裏迷路了,結果遲到了,這事我能笑他三年。”
李熙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當初八成是遲到了,不過整體還是很圓滿,期待二位的婚禮更加圓滿。”
叢歡笑了笑,也不拐彎抹角,爽快道:“借您吉言。”
所有人都送上了自己的挂念和祝福,衆人相聚又離開,一片歡聲笑語之下投入萬家燈火之中,江南星和叢歡看着朋友祝賀告別,随後漫步在繁星之下,攜手歸家去。
“親愛的,關于婚禮的事,我和我爸都有提議,你要不要聽聽看?”
“嗯,你的提議是什麽?”
“我提議全國各大城市輪流來一場。”
“……咱爸的呢?”
“咱爸提議各來兩場。”
“……”
“親愛的你選哪個?”
“不選。”
“別嘛,我爸都要開始準備了。”
“閉嘴,再說今晚你就和小貓睡一窩。”
———
大概一個多月後,白榆和顏時予處理完其他事宜,得空過來拜見好友。
趁着叢歡和白榆兩人一起出去買食材的時候,顏時予和江南星聊起了關于南港的事。
“孟安那小子隔三差五嚷嚷着要過來,我讓他好好想想,別過來就被逮住,還連累你要去給他辦保釋,如此才終于消停了幾天。”
“嚴陽……挺意外的,不再自焚後,他的身體慢慢恢複,而且也沒有藥物崩潰的跡象,他體內NAL的效果似乎在慢慢減弱,真戲劇性啊,如今看來,他身體裏的NAL像是真的成功了,不過他本人也不是很開心就對了,依舊留在那個社區,大部分時間都跪在那個中央廣場前。”
“并不意外,”江南星将顏時予送來的風鈴挂好,淡聲道:“嚴陽體內的NAL藥效減弱,是因為十幾年來他一直不間斷地在自殘甚至自焚,NAL一直在被消耗,即使每次的消耗再有限,這麽多年下來,也是會減弱的。”
“至于我,道理其實差不多,維恩十幾年來在我身上的試驗并不是完全沒有用,魔盒能與我身體裏的NAL順利結合也是因為我身體裏的NAL本身就有被消耗……”
或者說簡單點,起死回生需要付出無比沉重而恐怖的代價,而嚴陽和江南星,在陰差陽錯之下,勉強付清了這份“代價”。
然而細細想來,這真的值得嗎?近二十年的生不如死,才勉強換來一份可能的“重生”,若真的明碼标價,恐怕也不會有幾個人願意選擇。
“當然,NAL被成功消耗,也就意味着藥效逐漸消失,在所謂的‘重生’之後,人也不會得到永生。”
江南星垂眸看向自己手指上的傷口,他有些用不慣水果刀,這傷口是不小心切水果的時候劃傷的,小小一點倒是給叢歡心疼壞了,然後嚴令禁止江南星再碰手術刀以外的刀具。
這個小傷口并沒有很快恢複,而是像所有普通人一樣,在慢慢凝血自愈。
“我也會死,會慢慢變老,和叢歡一起。”
顏時予看着人,随後笑了笑道:“那樣挺好。”
江南星輕笑一聲,點頭認同,白頭偕老,本就是世間美好的祝福。
兩人又随意聊了聊今日的晚飯菜單,顏時予擡頭看向窗邊挂着的風鈴,猝不及防道:“江醫生,我小時候好像見過你哎。”
江南星愣了一下,遲疑道:“是嗎?”
“對,好像也見到你哥哥了,我當時住在南港東南邊的鎮子上,江醫生還有印象嗎?”
提到這個,江南星認真想了想,但相隔太久,算算時間顏時予當年也不到十歲,他實在無法回憶起那麽一個孩子。
“沒關系,老實說我也不是很确定,換個問題吧……”顏時予緩了緩,接着認真道:“江醫生,我可以問問,你當時在基地,為什麽要特地和我提及老師的所葬之處?”
江南星手上一頓。
“不要誤會,我就是感覺……你當時應該是想和我說些什麽,和您的老師有關嗎?”
面對顏時予的詢問,江南星沉默了許久。
清風徐來,風鈴叮當,似有故人來。
“窗邊屋檐挂精靈,風兒吹起真好聽,滴叮東了滴東叮,滴叮東了滴東叮……”
安靜良久,江南星忽然慢慢哼唱起這首童謠,接着擡眸看向對方,認真詢問道:“這首童謠是你母親唱給你聽的?”
“是的,怎麽了?”
“你母親有提過它來自什麽地方嗎?”
顏時予回憶了一下,道:“我母親好像說是外婆唱過的,說是外公寫的情詩?說實話我不太信,誰家情詩寫得和兒歌似的,當然我也特地找過,并沒有找到出處,看樣子應該是自編的吧?”
信息再次對上,江南星不自覺握緊了衣袖,他深吸一口氣,終于輕聲道:“老師他……也唱過這首童謠,并且說過這是他自己編的,當年在大學,寫在情書上,和風鈴一起送給了初戀的女孩。”
當時在屋子裏的兩兄弟聽渚良講到這兒,對他把兒歌當情詩送給女生的行為十分不解,并且也不想理解。
“老師說過大學度過了很快樂的一段戀愛時光,他認真和那位女生規劃了未來,只是在大學畢業的時候,她不告而別,只在一個月後寄來一封分手信。”
信的內容大概是她向往自由,渚良對于生活的安排反而會讓她感到不安,在她看來渚良是個很好的戀人,很體貼也有趣,但她懼怕婚姻,也不想和戀人更進一步,渚良太過專一的愛情讓她感覺兩人并不是一路人,為了兩人都好,毅然選擇離開。
對于這份無疾而終的感情,渚良從沒有責怪于對方,他只是很自責沒有提前發覺對方的情緒,之後他嘗試過改變,只是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過,老師确實不知道孩子的事,沒有人和他說過,他嘗試過去找戀人,只是那人似乎在有意躲他。”
最終渚良選擇遵從那人的意願,徹底離開。
甚至當年和兩個學生提起時也特意要求他們不要喊“師娘”,既然戀人不願意,那渚良不會給那人戴上一切身份上的束縛,她的靈魂永遠自由。
緣起又緣滅,陌上相識又分別,聽着似乎沒來由,但感情有時候本就有些“沒來由”。
話音落,屋內安靜了很久,直到清風又起,顏時予的眼神變了又變,最終喃喃道:“那他是……我……”
冥冥之中有人牽起了這份或許會永遠泯滅在時光中的親緣,真真切切地聯系起兩人的一切。
顏時予一時間無法喊出那個稱呼,心中思緒萬千,半晌後忽然擡頭道:“你們當時,就在南港?”
當年母親和自己的身邊,其實還有另外的親人,為什麽,一直都不知道呢?甚至都不曾見過……
感受到對方的情緒變化,江南星伸手按住他的肩,深吸一口氣道:“我當時和老師住在南港的西北地區,和你們那邊或許有些遠,而且老師身體不是很好,出不了遠門……”
實際上就算遇見,也多半不能相識,可能恍惚一眼仿佛故人來,垂眸一瞬便沒入人海,再不得見。
江南星眼中落寞,輕聲道:“我很抱歉。”
顏時予搖了搖頭,“不需要道歉……沒人知道,甚至本來可能永遠沒人知道的……”
只是終究會忍不住去想,如果能在那時候相識相認,或許往後餘生的一切都會不一樣,或許那一段記憶裏的血與淚可以避免……
但沒有如果,噩夢已經發生,他們也已經跋涉過深淵,一路來到這裏。
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顏時予緘默再三,最後喃喃道:“母親其實很好奇外公的事,她說她小時候最喜歡纏着外婆追問,而且每當外婆講起往事,也總會開心,但外婆經常出遠門,一出去就會很久才回來……”
顏時予不喜歡父親和父親家族裏的所有人,但母親不一樣,對他而言與母親有關的一切都帶着家的溫暖。
“所以……能和我講講嗎?他是什麽樣的?”
江南星笑了笑,接着認真點了點頭。
萬幸他們能擁有很漫長的時光,作為家人相伴,牽起屬于過去珍惜的記憶,聯系起如今身邊的人,一起到未來去。
晚春芳菲盡,小巷內落花滿地,一眼望去,仿佛鋪了一層細雪。
“芒果過敏這點和母親一樣哎,原來是遺傳啊。”
顏時予和江南星邊聊邊走入巷子,擡眼便看見漫天的落花飛花。
“對,過敏症狀不算嚴重,但老師偏偏喜歡吃芒果,每次都偷吃,吃完直接就吃藥。”
“嗯?媽媽她過敏症狀倒是很嚴重,從來不敢吃。”
“可能是老師他強行吃到身體症狀減輕了。”
“哈哈哈……那他真的很有趣!”
走着走着顏時予忽然跳到落花上,帶起的風讓花朵飄起,再緩緩落下,如同落雪。
看見這一幕的江南星忽然愣在原地,記憶止不住回溯,直到顏時予轉身提醒他才猛然回神。
顏時予偏頭詢問道:“怎麽了?”
再次掃過這片寂靜的巷子和眼前人,江南星張了張口,輕聲道:“我……想起來了,我們當年确實見過……”
十八年前的南港,一個落雪的日子裏,長長的巷子裏寂靜無人,只能時不時聽見積雪滑落的聲音。
很久之後,巷子裏終于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踏過積雪,打破了這份寂靜。
細雪之中,兩個穿着風衣的人影逐漸顯露,江微明擡頭看了看天,道:“提醒你加件衣服的,你也沒加上。”
面對哥哥的唠叨,江南星像是有些叛逆一樣強調道:“不冷。”
“可是你臉上都泛紅了,我把圍巾給你好不好?”
“不用。”
“戴上。”
江微明把圍巾解下強行給人戴上,江南星攔了一下沒攔住,幹脆任由對方動作。
江微明正絮絮叨叨和弟弟說些什麽,這時一旁的牆頭忽然傳來動靜,一個影子冒出,掀起的積雪瞬間漸到兩人身上!
江南星被滑進衣領的小雪塊冷得抖了抖,江微明更是一驚,立刻護着弟弟後退幾步,然而擡頭看向牆頭,卻見一個不過六七的孩子正趴在那兒,眨着眼睛朝這邊看來。
确認除了那孩子再無其他人,江微明稍稍放下心,皺了皺眉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一個人跑到這偏僻的地方太危險了,雪天路滑,快回家吧。”
只有七歲的顏時予歪了歪頭,反駁道:“你們不也在這裏嘛。”
聽起來真是任性,但江微明看這孩子可愛,耐心勸道:“小孩子一個人是會被壞人騙了抓走的,趕緊回家吧。”
聽到這兒,牆頭的顏時予輕車熟路地跳下來,七歲的小孩面對兩個大人絲毫不怕,信誓旦旦道:“我才不會被壞人騙,我一眼就看得出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面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江南星有些不耐煩,對身邊人道:“哥,快走吧。”
但這模樣讓江微明來了興趣,他蹲下身和孩子平視,認真詢問道:“那你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顏時予認真打量了一下對方,然後篤定道:“你是會給我糖的那種好人!”
江微明一愣,接着笑出聲來,轉頭對弟弟道:“好可愛有趣的孩子,小星你過來看看,和你小時候一樣。”
江南星:“……我小時候不這樣。”
“好,給你糖。”
江微明沒有管弟弟的抗議,果真翻出了糖果遞過去,顏時予欣然接受。
“那你看看他,你認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江微明正在興頭上,又指了指後邊的江南星。
顏時予看了看,然後一本正經道:“他是那種……會私下裏悄悄給我糖的好人,別人問起,他還會害羞不承認。”
江南星:“?!”
“哈哈哈哈,”江微明笑得更大聲了,轉頭道:“真的,小星,他和你小時候真的好像。”
江南星:“??我小時候不這樣!”
江微明再次給了對方一顆糖果,顏時予依舊欣然接受,不過就在孩子低頭觀察自己的戰利品時,江微明下意識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
顏時予眼疾手快,立刻躲避。
沒摸到頭,江微明有些失落,“不可以摸嗎?”
看了看對方惋惜的模樣和手裏的糖果,顏時予思索了一下,然後靠近了一點,揚起聲音道:“那就勉為其難給你摸一下吧。”
江微明又笑了起來,忍不住感嘆道:“好神氣的孩子,小星,你來看一看嘛。”
江南星還是不肯動,固執道:“快走了,哥。”
還想再聊些什麽,巷子的盡頭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小予。”
孩子立刻轉頭,看見來人眼前一亮,興奮道:“媽媽!”
知道是母親過來了,江微明也沒再多言,站起身和跑開的孩子告別,回到弟弟身邊。
“那孩子真的很可愛,和你小時候一樣,你剛剛沒仔細看看真是可惜了。”
“……我小時候……算了,快走了,哥。”
長長的巷子之中,兩兄弟結伴走向一邊,而那孩子則歡快地朝着母親跑向另一邊,兩方人逐漸遠去,逐漸消失,最終只留下一片寂靜的巷子,慢慢落雪。
在這落雪的巷子之中,兩人短暫地相逢又分別,如天空那無數下落的雪花,在某一個瞬間相逢,擦肩而過,然後随風飄入天地,可能再也不複相見……
然而如今,擦肩而過的兩片雪花漂泊半生之後,所尋的落處,卻就在彼此身邊。
在十八年後,在這落花如雪的巷子裏,兩人再度會面,只是江南星身邊的兄長已離世,母親也不會再來喊顏時予歸家。
一言初見,二嘆隔世,三念……峰回路轉,此心可安——
“南星!”
“時予。”
巷子盡頭,叢歡和白榆買完食材回來,看見兩人遠遠喚了一聲,接着快步走過去。
江南星和顏時予回頭,同樣快步迎上去,幾人見面聊了幾句,随後踏着落花,一同離開。
落雪已成花,殊途終同歸。
一絲清風襲來,吹起地上的一片落花,花瓣立刻飛向天空,一路飄搖,飄過庭院,飄過高樓,飄過海岸,飄過那片血絨花的平原,飄過風雪與時光……最後緩緩落在康納大學的門前。
剛入學的渚良看着那片飄落的花瓣,稍稍愣了愣,他面對考入的大學滿是好奇,此時尚且年少的渚良意氣風發,神采奕奕。
現在的他不知道以後幾十年裏會發生的故事,那充滿血與淚的故事,暫時都與他無關。
一切的一切,尚未開始,他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衆人只知——
彼時清風恣意,陽光絢爛,這世界,永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