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次日清早, 尤小詩回到學校, 見到後桌的兩個人, 目光變得十分訝異。不等她說什麽, 林未眠就主動招呼,把昨晚發生的慘劇告訴了她, 紫脹着臉和她道歉。

小詩起先還有些懵,聽她說“對不起”說到十來遍, 倒掩着嘴笑起來:“小眠你好可愛啊, 原來……覺得自己犯了錯的時候, 你是這個樣子的!”

林未眠癟着嘴沒辦法說一句響亮的話。她今早試圖拿電吹風給她烘幹,然而那一點微末熱量可以說杯水車薪, 全然挽回不了什麽。幸而天公作美, 今天也是一個豔陽天,兩床濕被晾起來,好在都是薄被, 到下午應當是能曬透的。再不濟明天再補曬,總有晾幹的時候。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畢竟出了纰漏, 又再次致歉。

小詩擺擺手, 抿嘴而笑:“沒有關系的,正好我遠嫁外::地的大姑回來拜壽,讓我今明兩天還回去陪她呢,我是大姑帶大的,她結婚以後我們難得見面, 下一次相聚也許要等到我高考後放假去了,就算不這樣,我宿舍也還有備用的毯子——所以說小眠,你大可不必為了這點小事哭成這樣子啊,我倒過意不去啦。”說着拿食指繞着自己的眼圈比劃。

林未眠揉了揉還有些酸脹的眼周,心裏暗暗慚愧。今早她照了鏡子,鏡中人和她那個著名的愛哭的本家有了幾分神似,眼睛腫得好似兩只水蜜桃。她帶着點鼻音解釋:“是眼睛癢,揉的。我沒哭。”

佳期在一旁聽着她說謊,并沒戳穿她,默默将書頁翻了一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這樣呀。”小詩笑笑,又朝佳期看了一眼,小小聲說了句,“我不在,你們兩都揉眼睛了喔。”

待她人轉過去,後桌的兩個人之間就有點難為情。林未眠繃不住了,站起身,走到外面去避一避。

早晨那時節,佳期見她哭了,就沒有再往下追問,半晌又來抱她,輕聲哄她。這一哄可不得了了。她原本只是無聲流淚,被她一勾,漸漸地哭得成了氣候,一時之間哪裏剎得住車,直哭得頭暈腦脹才罷。興許就是那個時候,謝佳期陪着她哭了。窗戶裏透進白光時她還迷糊了會兒,到了教室才發現謝佳期的眼睛也是微紅的。

哭得太用力了,到現在還虛,腦仁一抽一抽地疼着。林未眠自覺像條脫水的魚,鹹鹹地伏在欄杆上,眺望層層疊疊的遠山——像美人的眉黛,有種溫柔的氣質。

情緒忽然失控并不是因為佳期的追問,反而是為着前幾天和杜蘭的偶遇。那幾乎帶着腥氣的一場對話,被她強行收進心底暗處的箱籠,在那個時候卻忽然翻騰了出來。

杜蘭将她堵在洗手間,以那種暗藏刀鋒的微笑輕聲問着她:“你還是和她好上了?”

她沒有提名道姓,林未眠卻本能地了解她指的是誰,抿着嘴沒有答她。

“你這個同性戀。”杜蘭唇角依舊是那種陰冷的微笑。

林未眠被她擡手一推,以至于後腰抵在冰冷的洗手臺上,激得整個人起了雞皮,她搖頭,“我不是。你別混說。”

杜蘭欺上來,“你就是,別不承認。你爸還不知道,知道只怕給你活活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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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未眠身子竭力後仰,盡量遠離她。如果真動手打起來,杜蘭未必是她的對手,可不知出于一種什麽樣的禁忌,她不願意碰到她。

“你爸可看不上同志了。”杜蘭臉上的笑堪稱幸災樂禍,“他手下帶的研究生,有一個就因為這原因,隔三差五被他刁難。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是個蕾絲邊,啧,那該有多熱鬧啊。”

林未眠面色平靜地制止她:“請你別說了。”

“我別說了,我別說了?”她忽然激動起來,兩只手遞到林未眠臉上,“看看這雙手!”

林未眠近距離看着她枯瘦得青筋暴起的兩只手,內心駭然,只怕她的指尖忽然戳向自己的眼睛。可是并沒有躲。

“我拉不了琴了。就為了你,為了你這個蕾絲。為什麽我這麽慘,你卻過得這麽好,什麽都有?”她眼睛裏爆出紅血絲來,“林未眠,你記住了,你就不配得到幸福,記住我這雙手。”

——這些本是她的陳年噩夢。她內心背負的十字架。可她刻意将它們塵封了,現在卻再次被當事人提起來,蓋章她是一個兇手,斷送了別人的夢想。

假如不是胡米在洗手間外叫一聲“林小姐”,也許不堪還會更多一些。

她将臉埋在臂彎裏,杜蘭泛着涼意的控訴又在腦海裏回響起來,“你不配”“你不配”“同性戀”“同性戀”,自帶聊齋特效。

上課鈴響。她回座位坐好,卻發現桌上立着個四方的淺碧色小袋子,不知道哪來的。狐疑地四下裏望望,最後視線還是落在謝佳期身上。

佳期覺得了,轉過臉看她一眼。

林未眠不去看那袋子裏的內容,卻默默睃她一眼,“是什麽?”

“冷敷。”謝佳期指指眼睛的部位,說完便又低下頭,專注地看着書。

林未眠探手一摸,先是被冰得往回一縮手,旋即摸出來一個,原來是冰袋,拿起來毫無章法地往眼睛上一摁,嘶了一聲,随着絲絲涼意熨帖肌膚,眼睛瞬間沒那麽難受了。可漸漸的,一陣酸澀又卷土重來,幾乎又要流下淚來。渴了,餓了,哭了。次次都成功轉移話題。這樣對謝佳期公平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對自己的好,卻并不給一句實話,只虛無缥缈地打着太極,自己不成了個感情騙子嗎。

帶早讀的英語老師在組與組之間的走廊來回巡視。佳期忽然感到左肩讓人蹭了蹭。

冰敷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林未眠拿一雙水汪汪的漆黑墨瞳凝視着她:“佳期。”

佳期點點頭,看着她臉上殘留的幾點水漬,手握成拳安放在膝上,忍住替她擦拭的沖動。

“中午,我們聊一聊吧。”林未眠眨眨右眼,盡量假裝若無其事,“我請你吃飯。”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林未眠計劃中的這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又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攪和了。也幸而佳期給她拿了這幾個冰袋。否則中午放學時分,在教室走廊上守株待兔的顧阿姨見了她的兔子眼,那可就有得說道了。

她和佳期一貫走得最晚,一出門,卻只見顧婕迎風站在樓梯口,身上香奈兒最新的白色套裝随風而動,手上捏着個白玉珠子串成的手袋,蹙着兩道細細的眉。

兩人跟着她下樓,她的車停在教學樓前的玉蘭樹下,車裏坐着個人。謝佳樹從副駕駛開門跳下來,呲牙而笑:“姐,眠姐,你們好。”

顧婕對佳期說:“今天就帶我去吃吃你們的食堂。”

佳樹怪叫:“不是吧!”然而他母親已經率先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了,他朝各自沉默的兩位姐使個眼色,巴巴兒地跟了上去:“媽!”

三個小的個個長得惹眼,湊在一起效果翻幾倍,更那堪添上顧婕這樣一位都市麗人,因此當四人浩浩蕩蕩走進五食堂,所到之處都會靜一下。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畢竟顧女士的衣着檔次與這地方太過格格不入了。雖說這食堂內的桌子顏色也多接近一種象牙白,可惜多數膩着一層油,顧女士身上那潔白的套裝一挨到,怕不是要毀。

然而她渾不在意,選了一個人口密度相對稀少的區域坐下,等着謝佳期端飯過來。林未眠和佳樹先打好了飯菜,過來陪着。顧婕便問林未眠父親身體康複得怎麽樣。林未眠據實以告,說不過是微創手術,不妨事。顧婕便又指指她的臉,“小眠啊,你沒休息好,學習別太趕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林未眠垂眸答應了。

佳期替她媽媽打了食堂的招牌香芋蒸排骨,外帶西紅柿蛋湯和一份炒得碧綠的上海青。

顧婕也不嫌棄,笑眯眯地吃了幾口,放下筷子,忽然說:“也沒好吃到哪裏去啊。”

三個人本來心裏有病,此時都如坐針氈起來,不約而同也都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我還以為這裏有什麽美味佳肴,比我家裏好上千倍百倍呢。”顧婕還是笑眯眯的。

佳期輕輕喊了一聲:“媽。”

“我是開明得太過了。”顧婕斂了笑,“一個二個的,都趕着來住校。我是有哪裏沒有做好,你們失望成這個樣子?”

佳樹嬉皮笑臉的:“不是的,老媽,我們是為着學……”

“都是你起的頭,我晚點再收拾你。”顧婕話是對着佳樹說的,眼睛卻溜向謝佳期。

佳期緘口不言。

林未眠卻忽然搶着說:“阿姨,我知道了,我晚點勸勸佳期,一定讓她回家去。其實吧,”把一個小雞腿夾到她碗裏,“其實,根本不關佳期的事,不是她一定要住校,是老師拜托她代管幾天晚自習罷了。您也知道,老師都很倚仗她的嘛。”

顧婕看看林未眠,搖頭嘆息:“小眠……”

“阿姨,吃飯吃飯。”林未眠一口剪斷了下文,“您就當佳期來體驗了幾天寄宿生活啦。”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呀,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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