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廣睜開眼,消毒水的氣味撲鼻而來。

好痛……

手臂打着石膏,腿上也纏了不少紗布。

不是溺水嗎?怎麽感覺像是掉下去的瞬間水被抽幹砸地上了?

門被打開,導師帶着師兄師妹們走了進來。

廣熱淚盈眶,聲情并茂道:“師父——!”

她像螃蟹一樣挪過去,抱着他們:“我好想你們啊!”

師父一臉嫌棄,摘開她坐在病床旁邊。師兄安慰地拍了拍她,念着“不要害我”走開了,只有師妹們抱着她貼貼。

“師姐今天這麽熱情啊?”師妹捧着她的臉看了又看,“前幾天那副呆呆的模樣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但還是這樣不三不四的我最喜歡。”

廣一巴掌扇過去,痛得自己嗷嗷叫。

師妹們馬上拿出手機拍下她扭曲的模樣,笑着呼喚着坐下,自顧自剝起了橘子。廣這才想起來手機,又慢慢挪回床頭,在抽屜裏找到了自己的手機。

[媽媽:今天怎麽樣?恢複一些了嗎?]

[AAA工地甜心:今日安好,勿念。]

[媽媽:?]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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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廣趕緊發了一堆表情包過去,解釋說自己前兩天躺在床上看古裝劇看得太困了愛你們麽麽麽麽麽麽。

“還玩,”師父沒好氣道,“項目都要結束了,你這次回去怎麽寫報告?”

“都交給我寫就好啦,”廣倒是不在意,還有點想念,“這段時間有發現什麽嗎?”

“倒是沒什麽,”師妹喂給她一瓣橘子,“除了你挖出來的,基本上就是常規的生活用品”

“什麽級別?”廣夠了夠脖子,“資料呢,我看看。”

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師妹從包裏拿出一疊手繪的圖紙:“有貴重物品,但數量很少、腐朽得也很多,沒有發現文字資料;根據形制,現在目前能确定的是,時間應該在宋元及以後,是平民墓……師姐,你這是什麽表情?”

廣目瞪口呆,橘子掉在床上。

封面翻開第一章,赫然是一頁拓印——是那枚印章!

師妹看了看,“哦”了一聲:“這就是你保護的那個東西呀。我們翻了好多文獻了,完全不知道這畫的是什麽,像人又不像人的,印章腰身部分還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紋,感覺不能是什麽正式的章吧?”

腰身的花紋?

廣又翻到下一頁——花、橋、弓箭、稻穗、大象、火铳???還有撥浪鼓???

啥意思?誰刻的?他倆還沒去輪回啊?!

不對不對,如果沒有輪回,以孫策的脾氣,誰動這個章他不得把那人空手撕了?

也不對!!萬一孫策消散了呢?!早知道盯着他們兩去往生了啊啊啊啊!!

廣抓狂地撓着頭發,導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頭緒?”

廣搖頭:“這誰能有頭緒?本地有這種傳統嗎?”

“當然沒有哦,”師兄道,“誰敢動祖宗的東西?”

“也……說不定啊,”廣絞盡腦汁想到,“呃,說不定第一個擁有的人覺得有意思就刻了一個,然後後邊的人覺得第一個人有意思又跟着刻了一個。”

師妹吐槽:“套娃呢?”

師父不甚贊同:“‘說不定’是不能服人的。你對文獻信息比較敏感,試着再找找。”

“哦,好啊,”廣應了一聲,把資料收好,“那我先看看。”

她在老喬那邊待了三個月,這邊卻只過了不到一個月。最近雨水多,上半年的考古工作只能暫時收關,大家着手階段報告工作。

廣翻閱着手中厚厚的資料,不停勾畫、貼标簽,然後再按照标簽顏色分類,方便進行二次、三次整理。

別的東西都好說,申請了方志館、圖書館的借閱權限,能查到不少信息;唯獨這個印章——老喬明明是在杭州撿到的,怎麽在西川出土了?還有那麽奇怪的圖案,鑒定報告顯示,時間還怪雜的。

從西川這邊沒有線索,那麽,從杭州那邊反推一下呢?

廣打開了方志與史書頁面,從地方志和正史查起。

至元十年,臨安之戰,元軍斷絕了宋軍渡江的通道,南宋滅亡;至元十五年,臨安改杭州路,物華天寶,被記錄在遠道而來的馬可·波羅筆下;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改為杭州府,幾次調整行政區劃以調配資源、發展城市;康熙元年設浙江行省,再次重新疏浚西湖。

戰亂、移民、調兵、商運,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讓這個印章被帶到其他地方。

會是誰第一個在這上面刻這些東西呢?她絲毫不懷疑可能是老喬開的這個頭——她能想象到那個場景,老喬夜裏再次拿起那個印章,決定刻上一些東西,表明這不僅屬于孫策和廣陵王,更屬于她自己。

“沒有頭緒?”

老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廣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完全沒有。”

老師看了看她的屏幕,不甚贊同地搖搖頭:“我知道你想從什麽地方入手;但如果沒有史料支撐,那就先放着吧,放在陳設展裏,說不定冥冥之中會有線索。”

廣還是有些不甘心:“那上面的圖案呢?也不管了嗎?”

老師問:“你覺得是什麽?”

“我——”廣差點脫口而出,頓了頓,道,“我覺得像偶像化的真人。”

老師倒了杯茶,示意她說下去,廣只能硬着頭皮、把信息遮遮掩掩地說了。

“……所以,根據蝕花紅玉髓在古代中國的傳播範圍加上東吳的勢力範圍、西王母傳說在東漢的流傳,我覺得,有可能是某個人雕刻的、偶像化的真人。”

“證據呢?”老師問,“況且,東漢末的東吳地區并非只有西王母傳說,佛教、道教早已傳入,你如何排除它們?”

“我……排除不了。”

廣低着頭,有些失落。

她知道他們的存在,但她無法為他們正名,而他們的故事開始于另一個時空,不知道在那個時空裏,缺少了這份證明,他們能證明嗎?

“你啊,”老師嘆了口氣,“不是什麽事情都能獲得诠釋的。但只要重見天日、善加保存、被人看到,或許就會有那麽一天。”

廣知道老師在安慰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勉力點頭。

“剛剛接到通知,這批文物在清理後會和聯合另一批平民墓葬共同展出。發掘的時候你錯過了,那講解就你去吧?”

“嗯 ,”廣應下,“好,師父。”

老師應了一聲,餘光看着她:“另外那批平民墓葬是在杭州出土的。”

廣臉色驟然轉晴,歡呼一聲。

“杭州——!師父,能放我幾天假嗎?!”

“着什麽急,最快也是明年的事了,”老師道,悠哉悠哉道,“這段時間,那邊的同事會和你對接,資料共享一下、想想串詞,通俗易懂,明白嗎?”

“哦——”廣意會,“懂了,謝謝師父!!”

沒過多久,那邊就發來了相關資料。這次她找到了論據——南宋以來,遷移到西南第地區的居民數量不在少數。

“而且你看,這座橋還蠻像蘇堤上的橋,這麽說還是很有可能呢。”

對方的對接人員笑道,廣但是沒看出來,滿頭霧水。對方便道這是直覺,反正不作報告。

“如果是的話,那真是君住長江頭——”

廣“哈哈”笑道,接道:“我住長江尾。”

兩人相視一笑,默契道:“共飲長江水!”

一場展覽,往往需要提前很久就開始準備。廣一個人忙到天昏地暗地時候不由得懷念宋代的慢生活,想突然奇想去湖邊逛逛,又想到前幾天的新聞,打消了這個念頭。

父母旅游回來照顧了她幾天,知道她在工地上的事跡,狠狠數落了好幾天,然後又出去旅游了。

朋友們仍舊難得一見,找一個大家都有空的時間跟找一個夢中情人一樣難得。聚會時電視上播報着疑似孫策墓的訊息,朋友笑着打趣,問她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三國了。

圖書館、檔案館、學校、史志辦、家,別人三點一線,她天天給自己畫五角星。等再一次倒頭睡在沙發上被鬧鐘叫醒之後,她睡眼惺忪地打開手機——收拾出發的行李。

來年三月,杭州。

廣不由得有些激動。她坐在靠近窗邊的位置,在城市上方找着西湖——在那裏,短了些?還是長了些?

一出機場便遇上了來接他們的人,夜晚應酬,她因為臉色不好逃過一劫,在西湖邊坐了很久;第二天例行預演,本市單位的講解員負責給提前參觀的人講解。她的注意力全在熟悉動線、燈光、展牌和講解詞的修改意見上;第三天休息,第四天,正式開展。

她起了個大早,畫完淡妝出了門。最後一次交接,她戴上耳麥,挂上笑容,深吸一口氣——

“各位觀衆朋友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闾閻安堵——繁城之下的市民生活’臨展,我是本次的講解員小廣。說到市民生活,或許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清明上河圖》;正因此圖,我們得以一覽古人的生活樂趣。自宋以來,世俗之風愈盛,畫作中世情百态,或有不同、或有流傳,更因地域而更為絢爛。現在請大家随我一起進入展廳,讓我們一起體驗南宋以來西川、杭州的市民生活吧。”

……

……

……

“……古代的中國有着明顯的階級劃分,但正因生活富足,人們對生活的需求愈發旺盛。在中央政府無法及時通達地方的時代,市民們先于政府、自發地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在飲食起居、衣食住行上探索社會的上限,也為技術、科學、文化等孕育了滋養它們的土地。”

廣回身,鞠了個躬:“今天的講解到此結束。感謝您的收聽,我們下次再會。”

展廳處響起了掌聲,有人說了幾聲“好”,有人小聲說着“謝謝”,但很快,人群散了,三三兩兩地讨論着方才講解的內容。

“好神奇啊!那個例子還蠻有意思的诶,一個印章,也不是名人的,為什麽會被流傳那麽久啊?”

“是啊是啊!我也好好好奇啊!那個圖案、诶、你不覺得眼熟嗎?像不像咱們剛剛看的漢畫像石展廳裏那些神的風格。”

“啊?你說西王母啊?有點不像吧?”

“就是不像才更有意思啊!你想想啊,有沒有可能,刻章的那個人就像我們搞oc一樣,把自己cp啊自己推刻成佛。”

“我靠這都給你嗑到了??那那些圖案呢?”

“我猜完一個了!該你了!”

……

直到最後一個領導也走了,廣一瞬間洩下氣來,找到一個人少的角落,揉了揉腳踝。

“嗨!小廣!”工作人員突然出現,遞給他一瓶水,“辛苦啦!開展第一天總是很累的。下次輪班是多久?去辦公室休息一下嗎?”

廣算了算時間:“沒多久了,我想接着看常設展。”

“好啊,”對方熱情道,“那去換個衣服換個鞋吧?不然老有人在身後跟着你。”

廣笑着答應,在對方的指引下在員工休息室簡單套了個外套,換上了平底鞋。

活過來了。

廣動了動腳趾,疼痛緩解了一些。她昨天已經看到了唐五代,今天直接進了宋元明清展廳。

今天是臨展的初展日,早上十點過,正是人多的時候,有些游客看起來還有些面熟。廣把口罩往上提了提,戴上耳機,聽着裏邊的語音講解,一邊看,一邊走,時不時還要蹲下來看看講展牌。

這可是杭州,是南宋的都城所在,好東西多得簡直暴殄天物,五大名窯的瓷器品相不算特別好的,在這兒都不一定能混一個中心講解櫃。廣覺得好笑,悄悄說,要麽你自己飛到西川吧,不能混個鎮館之寶那也是鎮廳之寶。

心中還有事情,她聽一會兒就要往回拉進度條,嫌麻煩,幹脆切成到了音樂界面。這不,一心多用,蹲下的時候沒注意,腳給扭着了。

廣龇牙咧嘴——到底是哪位佳麗跟朕如此有緣。

感覺好些了,她勉力站起來——是一塊殘碑。

“長河揚……山陵廣……”

對面有人念着,她愣住了。

“騰轉……萬裏?曉風逐榆桑。千載蘇堤依……依舊是?什麽什麽曾記,什麽什麽花郎?”

那人留着清爽的短發,不知是不是出門沒來得及搭理,頭頂的幾搓雜亂地翹着。他穿着板正的襯衣,與這稍顯稚嫩的發型配着,有種詭異的和諧。

“……斷橋曾記,鬓發簪花郎。”

那人像是被吓到了,抖了一下,看到展櫃對面的人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哦……燈太暗了,”他道,“後邊的呢?”

廣看着他,淺淺地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聲音。

“雲游至何方?雙闕殘土,昆侖路罔。”

“來時還飲一江水,更再祝、一枝相逢,三月好春光。”

每一句,落下的字跡都不一樣。方勁古拙、法度端嚴、靈動飄逸,甚至還有小孩兒的筆記。

對面的“唔”了幾聲,努力斟酌,半晌,道:“……這個碑,還挺有意思的,是在秀書法嗎?”

看起來有點尴尬,眼角的皺紋都被假笑堆起來了。

“有可能哦,”廣笑道,“也有可能,是一群人續寫的呢?”

“嗯……”

話題終結,萍水相逢之人再無可說。廣禮貌地點頭,往下一個展櫃走去。

“诶!老大,對方單位早就到了,你怎麽在這兒?”

廣回頭——另一人攬着他的肩膀,順着目光看到了她。男人投去了“老實交代”的目光,被賞一記眼刀。

“小廣——”工作人員來找她,“該準備了。”

廣應了一聲,又回頭,朝兩人道:“再見。”

兩人愣了愣,忙回道:“再、再見。”

廣笑着轉回身,利落地脫掉外套,一路摘着口罩和耳機,被方才的游客認出,同他們打招呼。

戴上耳麥和工牌,在被關掉之前,耳機暴露在空氣中,震躁出了最後一段旋律:

“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沒記起。”

背後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這不是宋朝的碑嗎?那個時候蘇堤就建了千年了?”

“不知道!說不定是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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